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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依然满天星

2019-10-30汪冰点

湖南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小溪池塘星星

汪冰点

不记得是谁说过,对一次次盛宴的回忆必定空洞和乏味。唯有在痛苦的土壤里,才可以得到记忆的丰收。

去年回家过春节,村里人议论得最多的是前不久家兴伯进小溪砍柴,迷路了,在山上睡了一晚上。至于什么原因在山上睡了一晚,各种版本的都有。正月初三那天,坐在我父母家火坑边窗户下的家兴伯说,就是天黑了,找不到路,睡着了,做了个梦,梦到很多很多的人在修水库,喊号子,唱山歌……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声音轻淡得如从窗棂间溜过的青烟。

没有谁知道那个风高月冷的夜里,家兴伯到底经历了什么。当村民们第二天清晨在水库边的一个山坡上找到他时,他还斜躺在山坡上一脸茫然,眯着眼,恍若隔世。离他不足一丈远的树蔸上有他用刀砍过的痕迹,油光锃亮的柴刀倒在树旁的草丛里。水库在山坡下,堤坝上一条小路通向坡顶,春天时水库里会蓄满满一水库的水,寂静的时候水面不时掠过燕子、麻雀、喜鹊等,它们喜欢在水面上飞来飞去,歇在树林里的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水库里的鱼冬天全藏在深水处,只有在太阳出来时才浮游上来晒晒太阳。家兴伯找到了,回到家,村里人上门嘘寒问暖,都说,人没事就好,回来了就好。

村旁的小溪是小河的一条细小支流,小到没法去定义。上世纪五十年代,村里在小溪尽头修筑了水库,枯水季节,小溪瘦得像一根弯弯曲曲的蓖麻绳子。到了春天,只需一场雨过,小溪瞬间就欢跃起来,嚷嚷着向山下奔跑。村里人都喜欢去小溪里捉螃蟹,捞鱼,砍柴洗衣也常去那里。偎着小溪一侧有很多丘大小不一的稻田,惊蛰过后村人借着小溪的水势翻耕,闪着光斑的铁犁走过,轰然翻起的黑泥透着温热的气息,一卷一卷像书卷躺在那里。初春的太阳照在水田里,卷起的泥坯被镀上了一层金辉,似乎有了书香的气质。看着家兴伯离开后渐渐消失的背影,几颗星星在乡村朦胧的天际缓缓移动,我忽地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那么家兴伯也是有星星照耀着的,我想许是小溪里有太多他熟悉的场景,太多关于这个乡村里的牲畜物事及自然界的灵性现象,让他沉醉在里面出不来,或是不愿出来。

我生长的山村在沅水河畔一个拐弯处,大山的皱褶里。每次回家坐客船在小云溪码头下,乘机动小船或摇着木桨的小划子,在上游约百米处向右拐进一条宽敞溪港,约几分钟就到了。下船爬上十多级用碎石片砌就的石级,上到一个凹陷下去狭窄的当地人叫它岩崖子的隘口,就可以看到整个村子像一杆长长瘦瘦的旧唢呐,斜插在山脚下。一头连着山,一头连着河;一头连着天,一头连着地。

我、爱人、儿子,还有弟弟一家人下了船,远远看到父亲推着自制小推车站在岩崖子等我们,把行李放上推车一前一后往家走。今年是母亲的新年,一大家子齐聚在没有母亲的日子和房子里,空气凝固了一样。父亲因为冬天里从来不烤火,火坑里没有生火,水瓶里没有可以泡茶的开水,灶台、饭桌、碗柜、椅子上积着厚厚一层灰,火坑上方也没有像往年一样挂满熏得油光发亮的腊肉。父亲手忙脚乱招呼着他的儿女子孙们坐,那一刻,我们还不习惯没有母亲的日子。

乡村的夜晚,天黑得早,屋里的灯光亮起来,屋外的树,远方的山峦暗成墨色,夜幕下尘埃缥缥缈缈,父亲喂养的几只小鸡仔已进笼歇息,灰褐色的猫安静地躺在窗户下的扁桶上两眼发着绿幽幽的光。家人都已入睡,昏暗的灯光里母亲的影子,村子里一些熟悉的面孔,以及一些旧时光里的哀怨,陡然间从心底洇出的颓废与感伤,在暗夜里一起向我涌来,他們一个个排着队,含着笑浮现在我眼前。他们说话的腔调我都依稀记得:祖父、祖母、李公、李婆、唐婆、田婆、田公、邓英的爹娘等,还有我的姨父、母亲和姑姑……岩崖子河对岸那座苍翠山岭上,密密麻麻睡满了我的亲人与村人,他们就像故乡的夜空陨落在河里的星星,流落在冰冷的河水里。今夜,我一个一个把他们打捞上来,捧在手心里,指缝间湿漉漉滴着冰冷的水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星”,可今夜我却找不到母亲了……

黑夜里,我的心布满疼痛,已逝的生命一个个从我的脑海中闪过,我体悟到生命的决绝与无奈。以后的日子我不敢回故乡了,我害怕回家时小船离开大河拐向小溪港的那一个瞬间;害怕回到家房间里到处弥漫着的母亲的气息;害怕大年三十那天为故去的亲人送年饭,虚弱的我无力爬到河对岸山岭上去拜谒给予我生命、万般疼爱我的亲人;我更害怕看到清明时节荒岭之中那迎着风,猎猎飘扬着的五颜六色的清明纸花。

如今,那座山的对面在修公路,公路从小云溪经岩崖子一直沿溪修到山里边的村子里去。斯人已逝,生者如斯。黄昏时分或有太阳的日子,父亲、家兴伯,还有村里其他几位老人,他们相邀结伴或孤身一人常在那条还在修建中的公路上行走,极目处树影斑驳,黑黑瘦瘦的人影且行且停、且快且慢,散步、看水、听风,最多的是想故去的亲人。树林保持季节特有的苍黄,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他们踩着自己的影子踟蹰前行。

前年回家过年时热闹的场景犹如昨天,母亲穿着我给她买的那件深红色棉衣,年饭后一大家子在堂屋前拍合影时笑得那样开心……和青松伯相遇,也是在我家堂屋门口,他苍老了许多,清瘦羸弱的身体弯得像张弓,我的名字从他低垂着的嘴里叫出来,依然是小时候的腔调。爱人给他递过一支香烟,摁燃打火机,他用手捧着火焰,生怕被风吹灭。母亲闻声从里屋出来跟青松伯打招呼,邀请他屋里坐,青松伯说今年你屋过年热闹,孩子们都回来了,我就不坐了,到上面老屋场走走。抽完烟,他用脚摁灭烟蒂跟我们告别,拄着拐棍踉踉跄跄向老屋场走去。

青松伯在那年春节后没多久就去世了,他抽过的烟蒂也许还在我家坪场外的岩墙缝里躺着,抽它的人和扫它的人却已都去了另一个世界。前年半年时间内,村里走了三位老人,小佬叔死于一场大火。长风叔中风了,走路一拐一拐的,他的弟弟如今患癌说不出话,也将不久于人世。他们的父亲曾是沅陵一中知名的语文教师,多年前退休后选择与爱人徙居在离小溪很近的一栋木房子里。房子四周栽满美人蕉、鸡冠花、菊花、玫瑰、月季……四季更替,花儿次第开放,母亲还曾向他讨要过花种。一天傍晚,吃完第一碗饭,他的爱人帮他去盛第二碗,只一转身的时间他就一头栽倒在饭桌上再也没起来。村里人说,李老师走的时候吃得饱饱的,最有福气。他的爱人姝惠伯娘也在他去世两年后悄然离世。

小姨家隔壁的邓公,听说也是一头栽在火坑边再也没有起来。邓公走后邓婆整天不停地沿村里的那条小路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走,村里人说,邓婆的屁股都不沾板凳的,邓婆懒得理,依然摇着大蒲扇继续走。不久的一天半夜里,邓婆在村里人的意料中也追随邓公而去。

我的姨父是前年夏天走的,胰腺癌。姨父走的那年七十二岁,与母亲同岁,他们去世的时间仅仅相隔九个月。小姨整天以泪洗面,小姨说,最近她常做梦,梦到和姨父还有我母亲一起砍柴、插秧、割谷,太多细节在孤寂的夜里被温暖地记起。在母亲葬礼上,小姨情绪失控骂姨父绝情,骂母亲狠心,哭得死去活来。那天,面对小姨的哭泣我忘记了我的疼痛,陪着小姨只顾流泪……

岁月总是那么漫不经心地带走我的一个又一个亲人,村人。

自从在小溪里找不回家,伴着星星睡了一晚上后的家兴伯,被他的儿子们规定再也不许去小溪里砍柴了,他们为他购置了电气化设备。太阳天里,无聊的家兴伯便和父亲去老屋场的叔叔家坐,打牌或聊天。暑假我给父亲带回去的那只泰迪狗,还有家兴伯家的大黄狗一前一后领路。父亲说,现在村里的狗啊猫啊比人还多,打牌时,它们蹲在旁边或在坪场上打闹好不热闹,你叔叔家的老花猫最温顺了,狗儿们从不去吠撩它。

老屋场在村子尽头的山脚下,唢呐口一样的老屋场,装满了我们的童年。八户人家,六七十口人,曾经闹闹热热生活在沿天井凹型排列的老旧屋子里。白天,大人们上山做工,祖母便在家带我们这些年幼的孩子。“天上一颗星,地下一只钉,钉到墙上挂油瓶,油瓶漏,炒黑豆,黑豆香,换生姜,生姜辣,堆宝塔,宝塔高,打把刀,刀很快,好切菜。”记忆里,夏日的夜晚坐在天井里的祖母,给围坐在她身边的我们说绕口令的时候还讲北极星、天狼星、北斗七星、牛郞与织女的故事,我们眨巴着眼睛听得入迷,牛郎与织女的爱情故事曾在幼小的心灵里种下过美好的种子。

小时候最喜欢冬天,那时候的冬天经常下雪。下雪前的那个晚上总是会出奇的安静,第二天醒来,推开房门,满天满地的白,屋檐下挂着一根根粗粗壮壮晶莹透凉的冰凌,像挂帘。天井里积着厚厚一层雪,水缸边,柴垛上有时候会站着一两只不怕冷的鸟,地上有大黄狗或鸡走过时留下的脚印,深深浅浅、歪歪斜斜向池塘边延去。小孩在天井里堆雪人,打雪仗,小手冻得像红色的萝卜。水井里结着厚厚一层冰,我和姐姐还有堂妹们玩完雪后挑水井里的水做饭,在浸骨的渠沟里洗衣裳。

大年初一,天空还飘着雪花,我们起床争先恐后跑去给祖父祖母拜年,他们将早已准备好的一毛、二毛押岁钱递给我们。早饭后,我们相邀着挨家挨户去拜年,大人们将花生瓜子塞进我们出门前清空了的小小口袋里。

现在老屋场只有我的叔叔和婶婶还住在那里,李公、长良叔、长忆叔、清生叔的屋场早已荒废,落满尘灰的窗格子被倾斜的壁板撑扯得有些怪异,像奄奄一息的老人立在窗格子里,幽怨地窥探着外面的一切。一些拆掉的横梁椽木横七竖八堆放在长满杂草的地上,老花猫在上面跑来跑去,太阳出来后它慵懒地躺在门槛边晒太阳,老鼠迈着细碎的步子从老花猫面前走过,在横梁与椽木的缝隙里钻来钻去捕捉食物,蚂蚁在腐烂的木头里筑巢……我想它们会不会在某个月光皎洁的暗夜里风花雪舞,欢快,缠绵,交配,繁衍它们的后代?阳光晒不到的暗角,不知名的植物生长得郁郁苍苍,一两朵嫩白的野菊花躲在秋天的陽光里暗自芬芳,摔成碎片的玻璃镜片在炭火灰混杂的泥土堆里白得晃眼,我的脸被镜子分割,在阳光下支离破碎,那个曾经对镜打扮的姑娘如今又在何方?重叠堆放的枞树壁板里长出伞状样小小的菌子,黢黑潮湿的瓦片儿上蛰伏着一些粘稠的鼻涕虫,斜靠着泥巴墙的酸菜坛子口被蜘蛛在哪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织下了粘稠密集的网……阵阵恶臭酸腐的气味向我袭来。

叔叔去年把西头长良叔的屋场整理开垦出来当了菜地,春天回去时,绿茵茵的玉米正含苞吐穗,花生也长成一片葱绿,它们的根须在松软的地下盘根错节。

老屋场天井外斜坡下的池塘,屋后水井里的水经屋檐下的沟槽流进来,春天里,水井里的水涨一次,池塘就激动一次。池塘里养了很多鱼,池塘的边沿,用木头搭建的瓜棚差不多伸到了池塘中央,苦瓜、丝瓜、南瓜、豆角,瓜棚上爬满了它们的藤藤蔓蔓。有时大人们会把从池塘里钓上来的鱼剖开,腌制,趁太阳天放在上面晾晒,最欢腾的要数蜻蜓蜜蜂儿,它们不知疲倦地飞来飞去,来去悄无声息。我也会爬到瓜棚上去摘菜,我的影子和它们一起倒映在池塘里,随池塘里的水晃晃悠悠。池塘上空那块蓝色幕布一样的天空和棉花一样的云朵也倒映在池塘里,那蔸高高的板栗树枝丫上歇满了麻雀,风一吹,它们就飞起来,在池塘上空打旋儿,飞累了,玩够了,又回到板栗树上或立在瓜棚的杉木棍或竹条上看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鱼,望天上或浓或淡飘浮的云朵。

现在的池塘已干枯见底,裂开一条条灰褐色的缝似一条条乌梢蛇盘踞在那里,水井里再也没有泉水源源不断地从沟槽里流下来,池塘再也不会有从前水井里水涨一次,它就激动一次的景象了。

池塘斜坡不远的一块坪地上有一座榨油房,是我们回家的必经之处,也是儿时最喜欢玩耍的地方。放学回家,老远就闻到榨油房里炒熟了的油菜籽香味,来不及放下书包,各自选个好的角度一动不动看父辈们用力推撞着嵌有铁箍的木制油槌,一次又一次撞击重重叠叠被捆扎成圆形的油菜籽饼,透亮暗红的菜籽油从油饼里溢出来。上方粗大的横梁与麻绳摩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父辈身上冒着豆大的汗珠,肌肤在细碎沉静的阳光下油光发亮,他们一齐喊号子,悠扬高亢的打油号子在汗臭与油香里飘荡。

距离榨油房几丈远的地方便是村支书王伯伯的家。王伯伯家门前的坪场很大,夏天村里在坪场上开会说正事的时间往往不长,大多时间,男人们聚在一起吧嗒吧嗒抽旱烟,妇人则取出夹在腋窝里的鞋底一边纳一边聊天;年轻的媳妇,侧着身子给怀里的孩子喂奶;大点的孩子趁父母开会的时间,跑到王伯伯家旁边的稻田里选一处隐蔽的稻草垛里藏起来,在星光里等伙伴们找,满天空的星星就像我们的影子,在秋收后的稻田里藏来躲去,萤火虫眨巴着眼睛沉醉地看着我们这些午夜了还不想回家的孩子。

如果说关于乡村,关于童年,就是一场又一场轮番放映的影像,那么王伯伯家门前偶尔放映过的露天电影则是我们所有孩提时光最精彩的记忆。放电影那天,我们小孩会早早做好饭,像过年一样穿上干净的衣裳,提着小板凳占据一个看电影的最佳位置。当放映机里那一束亮白的光,射向前方用杉木杆撑起的白色幕布的时候,人群瞬间安静下来。那时村里有近两百号人,两百双眼睛在暗夜里盯着屏幕像无数个幽深的黑洞,《洪湖赤卫队》《铁道游击队》《小兵张嘎》是那时最早看过的电影。有时候我和哥哥姐姐还有村里的一些小孩,也会一起赶去沅水岸边的小云溪或大宴溪看电影,看完电影后,打着火把行走在傍溪的山路上。我们走,月亮星星也跟着我们走,有山风吹过,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调皮的男孩会说鬼的故事,我抢占在哥哥姐姐中间一路小跑,手心捏出了汗。母亲在煤油灯下剪鞋样或纳鞋底,等我们回来。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母亲如天上的星星消逝了。大葬夜那天下午,道士在堂屋前坪场上摆了两张大大的四方桌,桌子中间叠搭着长板凳,重重叠叠,一层又一层。道士指着最上面的那根长板凳说,那是桥,人间与地狱之间的一座桥,你们要在这座桥上送别你们的母亲。板凳的两边绑满了竹条,竹条上插有纸钱,一座人为造就的桥在那个似火七月里的下午,瞬间弥漫着妖魅伤感的气氛。三个道士穿着黑色长袍,铜钹的红绳在粗壮的手指上缠得紧紧的,余下的一截露在手指外面,飘在风中。钹声响起,他们开始在坪场上做起道场,窜来窜去,像跳一场盛大的舞蹈。嫂子打着伞跟在道士后面,手中的茶盘装满糖果,走到最上面的那根板凳上时她把糖果撒给下面围站着的人群。亲人们跟在嫂子后面把手中一块两块不等的碎钱也撒下去,下面的人一抢而空。我和姐姐坐在门边的角落里,头靠在门框上,像看电影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切,恍若梦里。儿子也在亲人队伍中间,神色凝重,他想用这种他最不愿意的方式祭奠和送别他最尊重的外婆,一向性格开朗的侄子,从奶奶去世后就很少说话,他们俩在嘈杂的人群中显得那样孤单落寞。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们,去跟他们说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再舍不得的人终将都会离我们而去,我不想他们成长的轨迹里从此拖着很长很长沉痛的阴影。

儿子回杭州后,我们很少通电话,就是打电话也从不提及外婆,我们默契地遵从着内心对于亲情的那一份怀念,把一切温暖的回忆交给时间。

天黑下来了,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月亮與星星都躲进云层里了。狭窄的堂屋里,哥哥顶着灯,跪在道士身后,他高大的身躯跪伏着一动也不敢动,湿透的衣服沾着他的后背。我,还有亲人,静静地跪着,泪水从我的眼眶里断了线地直往下掉。

第二天,天麻麻亮,母亲在亲人及村人的帮助下入土为安。帮忙的人与客人相继散去后,祖屋与我们的心一同被掏空了,我看到屋檐下的横梁处有小燕子不时探出头来,叽叽喳喳在等它们的母亲归来。燕子什么时候选择在父母的房屋上筑巢安家,我不知道,只是由此我又想到了我的母亲,想起漫长岁月里母亲的点点滴滴,想起母亲在艰难日子里曾经为我们所付出的一切,还想起几天前我的世界里最黑暗的那个夜晚,在县城至陈家滩坑坑洼洼的公路上,载着母亲亡灵的省人民医院的120车跟在我们车的后面,车灯射向寂静荒凉的山野,四周丝儿风都没有,鸟都躲进林丛刺蓬里去了,夜幕像一个倒扣着的巨大罩子。每到一个十字路口,爱人会把车停下来,弟媳、表妹不停地在路边撒着纸钱祈求路上的鬼魂不要为难母亲,我怕母亲像家兴伯一样找不到回家的路,而孤单单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不停地在心里念叨着:娘,跟我们回家,娘,跟我们回家啊……哥哥与村里的几个年轻人等候在陈家滩码头,他们手电筒的光亮在飘渺的河面上晃来晃去,河水山峦被瞬间晃过的刺眼光束切割成无数个碎片。母亲被抬进小船里,小船在夜色中向下游的对岸划去。记忆中那晚是有月亮和星星的,凄冷凄冷的月亮映在波光盈盈的河水之中,与母亲乘坐的小船交叉重叠,泪眼里我似乎真切地看见一颗闪亮的星星掉落进河里了。

母亲回家的那天深夜,家莹婶娘和世秀婶娘絮絮叨叨说着和母亲相处的种种美好,帮着我和父亲清理母亲的衣裳,装殓时她们为母亲穿上了那件深红色嵌有黑边的金丝绒棉衣,嘴里含了几片散着清香的茶叶,手上拿着一块刺绣白底红花手绢,头上戴着一顶黑色金丝绒帽子,看起来安静而慈祥。

承载着太多关于童年与母亲记忆的水辗房,离岩崖子只有一百多米远,穿山而过的河水经水槽哗哗流进岩墙边的水车里,圆形碾盘从金黄的稻谷身上辗过,一圈一圈,山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大人们把谷子送到水碾房旁的一个小木屋里,就去忙别的农活。开闸放水,把谷子均匀地倒进碾槽,并随时要把被推到碾槽边上的谷粒刨到中间去,这些具体工作村里派有专人负责,我们这些小孩就像一个个不称职的监工。夏天的时候,大人们刚离开,我们就会去到水碾房下面的那个水潭里玩耍游泳,潭里的水清清亮亮的,有鱼儿游来游去,大点的孩子会从一块大大的岩石上跳下去,溅起的水花像水潭开出的花朵,待游到深水处才把脑袋伸出水面,冲着我们贼贼地笑。有时候则会突然从身边冒出来,吓我们一跳。更多的时候我在看头顶上空的那块白得像丝绸一样的云,一会在天上一会在脚下,分不清哪是天上哪是水底。有时候,因碾米的人多,再加上天干许久没有下雨,要蓄足了水才能再碾,我和母亲便坐在水碾房的小木屋里等,黑下来的水碾潭上空布满星星,湿润的空气中透着凉意。母亲指着满天空的星星说,你们几姊妹就是那天上的星星,那颗是你,左边那颗是你姐姐,右边那两颗是你的哥哥和弟弟。我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在天上寻找着属于我的那一颗星星,然后调转头去,问,那您是哪颗呢,母亲说,我是边上最大的那颗,守护着你们兄弟姊妹四个呢。

母亲十八岁那年嫁给父亲,生育了我们兄弟姊妹四个。姐姐中专毕业那一年的一天清晨,沅水边的一个小伙子带着长长的迎亲队伍吹着悠扬的唢呐走过岩崖子穿过稻穗漫过膝间的田埂,带着晨雾中稻谷扬花的清香娶走了我的姐姐。那天,我看到母亲眼中泛着的泪光。姐夫手中的唢呐缠着红绸,上面泛着黄铜的光泽,悠悠扬扬的唢呐声在夏日的清晨如痴如醉。姐姐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音乐伴随着他们往后所有的日子;我也是幸运的,幸福的,在那段贫困潦倒的日子里,是爱人的文字滋养了我们的生活和爱情。母亲以我和姐姐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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