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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三咏

2019-10-30万华伟

湖南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城门城墙历史

万华伟

我曾经多次爬上荆州城的古城墙,在残存的文字砖上,抚摸历史的温度。青砖早已失了棱角,经岁月剥蚀的圆润表面,坑坑洼洼层出叠见,藏着千年风霜和那早已远去的刀光剑影。沿着逶迤的护城河,徜徉在依依垂柳的草径上,俯身捡拾饱经风霜遗弃的砖瓦石片,像是握住了那遥远的过往,沉重又蕴藉历史的流光。

在古城荆州,在每一处寻找记忆的风景里,每一次从容的呼吸,都盈溢着历史的古风古韵。抬头举足,那厚实的城墙、高耸的城楼、老街古巷的青石板,还有远处章华古刹飘来的晨钟暮鼓,回应在禅房方格窗棂内外,又顺了东西走向的街巷,撞击着一扇又一扇窗棂。那穿越历史的楚风,苍凉流韵。我总觉得城墙是有生命的,那温度和我的想象一样,冰凉又炽热。这要细微地去感受,用心与之对话,才会领悟到心灵的穿越。

城市与城墙往往相伴而生,城是墙的根,墙是城的形,也是城的基本标志。筑城,与权欲利益的维护有关,城墙不在是纯粹的围城而市,兼备有防御守卫功能。城越筑越高,由土垒而砖石,由一道墙而扩容藏兵,储备兵器、火药,将士可以在城墙上策马驰骋。据城而守,成为了两千多年中国历史上,最频繁上演的角逐战场。朱元璋的战争方略,“高筑墙,广积粮。”是对城墙最好的诠释,他遵循这一方略,完成了从和尚到帝王的嬗变。春秋之初,诸侯沿封地筑墙围国,以墙拒敌,企图构建一个安全坚硬的外壳,以获得心理安慰。到了战国时期,扩张了墙的使用范围,各自封闭,阻敌于围墙之外。秦始皇气呑六国,在北方连接赵、齐、燕诸国,又绵延北去万里,贯通边塞,建成工程浩大的城墙,号长城,以防御外族侵扰。历代修葺长城,一直到清军入关。长城的意义,已经不是单一的防御体,而是安全的保障。长城和长城内无数的城墙,代表着同一意义,防御之外也反映出一个民族的文化核心,重文轻武,德化域外,不主张侵略,和睦友邦。但是长城和城墙又从未阻断过战争,它们反而成为了战争中永远的主题。城墙穿越了历史,波谲云诡,经久不息的烽烟,成为中华历史上一个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今日的城墙,早已失去了防御的实用性,成为游客眼中的景观。与周围的现代建筑相映成趣,新与旧一目了然。但那依然屹立的城墙和城楼上猎猎飘舞的旗帜,旗帜上斗大的“关”字,却张扬着生命力。厮杀、呐喊,锐器铿锵中迸溅的鲜血;仇恨、生存和欲望,虽然随岁月远逝,我背靠阅尽沧桑的墙边,感受着那久远的生命温度,真实触摸着那厚重的历史。远处,一个导游正手指城楼上的旌旗,讲解那是关羽的帅旗,据一城北拒曹魏,东扼孙吴。水淹七军,生俘于禁,刀斩庞德,威震荆楚……游客驻足翘望,仿佛正目视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一幕。

我坚信城墙是有生命的存在,一种超越我们想象的生命方式。无限的参与权力欲望的建构,并植入权力的内核,成为权力的组成力量。城破去,退出了权力的历史,失去了城墙固有的意义。但权力和权力下的种种欲望,从未退出人类历史,像日月累积,愈演愈烈。

我抚摸每一段城墙、每一块残缺的老砖,却分享不到那鲜明张扬的权力的存在。那被岁月湮灭苍凉的表层,属于哪一个王朝哪一个一城之主?在静寂的空间,那曾经的权威虽然弱化成为空气,依然能够感受无上的威仪。

城墙巩固了权力,也毁于权力。墙具备防御的功能,成为守与攻的矛与盾,同样也意味隔离和分割。一堵墙那是无法阻断外面的世界的,更阻隔不了人类向往光明的力量。德国柏林墙两侧,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东柏林渴望自由的人,冒死逃往西柏林。在翻越墙壁的刹那,有的人永远倒下了。一九八九年,柏林墙终于被拆除,但倒在柏林墙下的二百零一个年轻的生命,是人类不惜生命向往自由的代表。

城墙的存在,是一个矛盾体,守卫者希望筑起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攻掠者希望一击而破。城破意味着权力崩塌,而今天的攻城者,是明天的防御者。败走者极有可能成为明天的攻城者。固城破城,城之觞也。

墙,把一座城市分割得支离破碎。同时,搭建了无数人与人之间的心墙。城墙的魔咒、隔离与分割,又新添了冷漠,完全被城市继承下来。那残酷无形的墙,亘古在人与人之间,凉凉的失了温暖。

我们与邻居,不相识不往来,颔首一笑,或敷衍地客套两句。那笑、那问候里,都隔着一道墙,假象里满是虚伪。没有力量能够推倒那堵墙,也没有力量能减弱一城的冷漠。我们被无数的墙封存在无数的狭小空间里。

顺着城墙行几公里,就是长湖。我看到的是另一种风景。一个临湖的村庄,几乎全是新建的楼房。夕阳的余晖正洒在庭院,一个个没有围墙的庭院。房前屋后绿树成荫,从湖泊爬上来的鹅鸭聒叫着,昂首挺胸步入庭院。石阶上慵懒地坐着一位老人,他仔细打量我,说来了城里人。我问他为什么没有围墙,不防小偷,不留住春光呢?他一笑,说:为啥要建围墙呢?没有围墙,邻居往来便当。热闹不说,如若不处,连那厚道也没了。建了围墙,隔墙如隔山,冷清孤单,情分凉了。

门,则是墙的变形。

门的存在形式,与墙分割不开,一幢没有门的房子,算不上一幢完整的房子。城门房门,因为有了一扇门,居住在门内的人,才能从容自由地呼吸。每一道门,都有迥异的风景。

宾阳楼的城门,那裸露的木质纹理、生锈的铆钉,虽历经悠悠岁月的侵蚀,依旧厚重结实。在晨曦里,我走进城门洞里,倚着那扇老城门,屏住呼吸,感受那远古历史的声音,眺望慢慢腾腾爬上来的太陽。虽是修葺如旧,我还是不适应新城门。每一次接触,我内心都会有某种感情泛起,思想到历史的某一个时代、某一个人物。我想,这是一片悲壮的土地,更是一道沉重的城门。我聆听着土地的呻吟、城门的哀号,汇集为辽远的悲壮,撞击在荆楚大地。

半透明的城门洞子,突然豁朗了。拎了鸟笼的老人、搬着小板凳的老太太,三三两两,步出城门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门洞的墙壁由灰暗变白,藏去了沧桑。城门口两侧的荒草,从城墙脚一直蔓延至护城河。垂柳依依,鸟儿啾叫在枝叶里,浅飞在护城河两岸。他们晨练,呼吸清新的空气,在历史的背景里,把浩繁的古城历史浓缩到里俗妄作,轻描淡写。

城门外的风景和风景里的人,在熟悉的风景里,自顾从容地分享,毫无顾忌城门曾经的雄壮豪气。他们背景中的城门,衰亡徒增几分暮气。那些陈年旧事,都是戏台上的故事。

四月的清晨,城外还起凉气。郑老师来唱戏,鸟笼前的郑老师,提起灯笼裤,拢下稀疏的白发。郑老师退休有年头了,以前是演员,也导过几场戏,唱过武生,每天都提了鸟笼子来晨练。一帮票友又聚在这儿,胡琴鼓乐响起,郑老师铆足劲儿,吼上几嗓子。有时还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我曾听过郑老师讲戏台内外的故事。他曾经找一个编剧写好了明代首辅张居正的本子,打报告申请排演经费,没有批,再打报告,又给否了。连续几年,像霜打的茄子,再不提那脚本。他曾经问过我,关羽和张居正,荆州需要谁呢?我说不好选择,他们都是历史人物,名扬海内外。他摇头说不认同。一个忠勇彪悍的将军,打打杀杀无益于百姓。张居正不同,万历新政拯救了多少老百姓,给了老百姓生存的勇气。

东门外护城河,一年四季没断过咿咿呀呀的唱腔,悠长而倾情,弥散在四季的风里,灌满了荆州城。他们生活在故土,在城楼吟唱脚下发生的故事。那是千百年生生不息的民族变迁中的生活复制。他们无法重复历史,只截取历史中的一幕,让现代与历史发生不可分割的关联。大地是不变的舞台,生、旦、净、末、丑,你方唱罢我登场。唯一有资格留下姓名的,是赋予老百姓公平正义的人。

是从东门或是从南门出城,关羽单刀赴会,迎敌北上,水淹七军,这桩经典故事的过程,远去的刀光劍影,并不重要了。单刀赴会,眼中无物,那是胆略气魄;以一战七军,是方略勇武。所有的刀光剑影都被岁月湮没。耀武扬威奔出城门,策马驰骋,旌旗猎猎,早已模糊在历史的风尘中。我眼前清晰的是屈子行吟,那忧国忧民的抱负,压垮了他佝偻的背影。他那投水的最后一跃,又有怎样的绝望和无奈!

进东门便是张居正街,那条仿古大街和街名一样,都是后来补上去的,无法复原明朝时的街景,巷子商铺的格局。在不远处的张居正故居,还保留有太岳先生生前居住过的老房子。那院落是典型的明代建筑,房屋低矮,青砖小瓦,嵌在墙内的门窗,门楣窗顶留数寸空间,透风透亮,补充门窗小的缺陷。这是整个故居内最幽深安静的地方。我绕过张居正塑像,直入落寂的小院,门窗砖瓦、草木甬道,无不盈溢着古色古香的历史气息。静静坐在屋檐的台阶上,隐约听见了那远去的读书声。我座下的石阶、上面的廊道、石阶下面南去的甬道、两侧的草木,都是南方最寻常的民居建筑格局。那个十二岁考中秀才,春风得意的少年,在一株玉兰树下,和玩伴嬉耍,爬树翻墙。怀抱着经史,向门外眺望。他看不清楚那门外的世界,他渴望走出门去,再走出城门,踏上通往京师的官道。

嘉靖二十六年,张居正沿官道北上直抵北京,这一年中进士的张居正,距离万历新政还有三十一年;从庶吉士到首辅,还有二十三年。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赢来了名垂青史的生命过程。

屈原从郢都,走出了自己的家门,奋不顾身为国死难。郢都后演变到荆州,张居正承袭了先贤的士子精神,成为儒学教育的典范。他走出无数人为设置的门,不顾个人家族安危,为举国百姓规范了宽松的生存状态。屈原和张居正,看似断代,却文脉相承。重要的是他们都胸怀天下,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

每一个人都要跨出一道门,之后重复穿越不同的门,那门外的路,和世界一样宽阔;情怀和选择,又往往那么默契。那是生死之门,耻辱之门,荣光之门!

多少年以来,我们还要打开心灵的那扇窗与人交流,与世界交流,心与心才能沟通。通过这扇窗,获得生命的净化和感悟。

世界上任何一种建筑,都离不开门窗,一幢缺失门窗的建筑,是不完整的建筑。设计建筑的方向,从起居生活实用出发,其重要性无轻重之说。门代替不了窗,窗也替代不了门,它们与建筑体积形式互为补充。窗也在历史的进程中不断地演变,从传统的木质结构、方格雕刻,到铝合金的金属结构,玻璃代替了窗纸,在实用美观便捷的节奏中,减少了木匠繁缛的手工制作过程,也淘汰了这一行业。怀旧的老人对雕饰精美的老窗,念念不忘,充满了感情。但是,要想找到一个制作传统木窗的木匠,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儿。

在城楼上远眺,张居正故居像一片蜗居,模糊了熙熙攘攘的游客。更远处的青莲巷、杜工部巷、章华寺、万寿宝塔,密密麻麻的像网一样的格局。我无从想象,那位与高适齐名的边塞诗人岑参,生活在哪一条巷子。但我却能吟咏,“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那雄浑壮美的诗篇。不管是哪一条巷子,一千多年前的开元盛世,家道中落的岑家,日有衣食之忧,所居不过茅舍。守窗读书的岑参,像他的父辈那样,希望进士及第,维护一个贵族的荣誉,分享贵族的责任。

那是扇条状木格的窗,搁上一支陶质的油灯,也搁上《千字文》。史书讲,他九岁赋诗,与诗书传家分不开。所谓窗,简陋得仅有方格。冬天糊层纸,夏天揭去泛黄的麻纸。在揭去之前,在那张淡黄发脆的麻纸上,写满了密不透风的字,挡住了穿窗而来的阳光。潮湿的屋内,昏暗愈发觉得湿气不散。他小心揭去一角,窥看窗外的世界。院落内树木成长着叶子,一种他叫不出名的花儿,在初春和煦的风里绽放。他焦急地等待着夏天的到来,毫不犹豫的揭去窗纸。艳阳会从窗口涌进来,照清楚黄卷上的字。他不愿再读《千字文》,抱着经史枯坐,把那些和窗纸一样发脆的书全部化身于心,他就可以离开窗户,走出城门,到更远的地方去。

唐天宝十年,岑参回到了长安,结识了李白、杜甫和高适等人。曾经扬帆而下,直去京师的李白,有客居沙市的过程,向岑参讲述了一条后来叫青莲巷的巷子。四十六岁的岑参潸然泪下,遥望西南的故土。他离开荆州之初,满怀襟抱,虽进士及第,终未得志,空有报国情怀。家乡离他越来越远,却生发出不散的乡愁。李白不过晩他离开荆州几年,弃舟走进了荆州。更晚的是漂泊异乡的杜甫,羁旅荆州大半年之久。

边塞戎马六年的岑参,写下无数边塞诗,终不能像他那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了却了英雄气概的壮丽景色。乾元年间,仕途和诗歌一样跌宕的岑参,时为嘉州刺史。罢官后无力北上,客死成都。

沙市有一个叫岑河的镇,据说那儿是岑参的出生地。我曾经试图找到岑参的故居,哪怕是残垣断壁,但无结果。或许在荆州的历史上,闪光的人物多如星辰。但在一条巷子里遇见了一个自称岑嘉州后人的老者。没有族谱,缺少物证,但他坚信是岑嘉州的后裔。讲他祖父告诉他根源,祖父的祖父讲给祖父先祖的故事。老人居住在一处大杂院,甬道的砖缝里生满了青苔野草,房子院子湿漉漉的,泛着霉变的气息。老人说,院子的年轻人都到外面去住了,剩下的都是老人。也住不久了,等着拆迁。他又问为啥到这儿来?我说再看一眼老房子,等拆掉了,好东西都留在了过去。他笑着点头,说你读过岑参的诗歌?不一样的大气磅礴。我说读过。他又说很多人都读过。

对面突然敲响了玻璃,一个老太太站在窗户后面冲他招手。他遲疑着摇头,瞥我一眼。我问他那老太太怎么了?他说,她想打开窗户,给房子透气,晒晒东西。我帮不了她,那窗扇遇潮就胀,扣不住也拽不住。那房子多少年不住人了,湿气很重,像钻进雾里。

我告诉他,可以帮忙打开那扇窗户。他不说话,带我走进去。上台阶的空当,身子一歪斜,伸手扶去又站稳当了。我捂了胸口,吁出一口气。老太太笑问客从何处来?老头说跟昨天那帮人一样,来看老房子呢。也没什么好看的,进门口一股霉味。老太太接话说,看呗,也看不了几天了。我用力打开窗扇,窗拴、合页都锈蚀了,窗户上的漆星星点点残留在上面。一股风荡进来,老太太笑了。

靠窗台,放着一张老掉牙的两斗屉桌,抽屉中部的黄铜叶片用于拉开关合。桌面相对平整,中间搁一面镜子,支撑镜面的铁丝已经完全锈蚀。镜面周围泛着斑驳的水印,在经久的潮湿里,背面的水银已剥蚀,剥离的漆片散弄着土漆的味道。老太太拿一块布擦去桌面上的灰尘,黏在上面的灰尘跟黑色的土漆一个颜色。她仔细缓慢地收拾,说,不开窗子,屋里不通风,院里没人有打开窗户的力气了。我问老太太:您不是这房子的主人吗?老太太摇头,说不是。她走了有年头了,临走时把那钥匙交给了我,叮嘱多少遍,叫我替她守着房子。她等了一辈子,都没等回来。又说没这院子、没这老屋,回来了哪儿找她呢?我又问那人去哪了?她回头瞧我一眼说,解放前抓了壮丁,跟日本人打仗。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回来过一趟。再走,就没了信了。有人说去了台湾,有人说死在了武汉。她说他还活着,等到一九九几年时,台湾该回来的人都回来了,她说没盼头了。每天还坐在这里,瞧那镜子里的人影,开了窗户张望。

与窗关联最多的还是读书人。十年寒窗,却道不尽其中辛酸。读书人日夜守着窗口,期望打开窗的那一天,春风得意,金榜题名。多少人去了又回,科场失意,重守寒窗,直到老去再无力打开窗。其次联系最多的是女人,守望中的女人。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金屋无人见泪痕。那是孤独的守望,在希望中绝望,在放弃中重燃希望。那辽远的等待,其实是一个无法触摸的梦想。我想,那老屋内死在等待中的妇人,曾经是怎样的天生丽质。

窗是建筑中最脆弱的组成部分。窗与坚固的建筑物体并存,是一个矛盾。没有窗,人类就少了瞭望、了解世界平台。我们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借助眼睛这扇窗,洞悉世艰,帮助我们做出选择。一颗纯净充满希望的心,看到的是灿烂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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