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演员的诞生,没有彩排
2019-10-30王诤
王诤
在坊间,演员郎月婷被称为演艺圈中最会弹钢琴的艺术家,以及钢琴家里最会演戏的女演员。而在媒体圈子里,很多人已经开始在选题会上称呼她为文艺片新女神。
由此,说她是一名现象级的女演员也不为过。
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后,她本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青年钢琴家——自小与王羽佳同学,更师从名师盛源,她完全有机缘与资凭在各大剧院表演指尖上的舞蹈。事实上也是如此,如果你翻看2010年前后一些乐评人的文章,这颗新星在那个相对小众的圈子里早已崭露头角。
顺拐的故事,不是好戏。顺拐的人生,之于郎月婷而言,看來也并不值得度过。现实中,“一个演员的诞生”没有那么多彩排与操作。就是一个机缘,她被人艺大导林兆华相中——她本以为只是来为大导的《伊凡诺夫》做钢琴伴奏,不成想大导要她做没有PlanB的女主角!
之于科班生而言,《演员的自我修养》是必读书;之于半路出家的演员而言,即便是为了面子文章,提到这本书,也要说句翻过。但这事之于郎月婷而言,“我没有看过”,她的回答不假思索又诚实的可爱。了解大导艺术主张的人都明白,他并不认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跟他扯什么“真听真看真感受”,多半要换来他那句极富禅机的名言,“不是表演的表演才是我要的表演”。
不自讨没趣,是为人情练达。而在如此专业的问题上进退有据,你能说这个演员不懂表演?可以这么说,每一个启用郎月婷的导演都是自私的。在他们的眼中,这名钢琴演奏家不仅是通俗意义上女演员群体中的一股清流,更是可以在银幕上体现自己“作者态度与意志”的一员奇兵。他们要的就是郎月婷身上的天然去雕饰,是以曾令她陷入一次次的事先不明所以事后恍然大悟,即兴发挥的无物之阵。
香港导演杜琪峰是郎月婷星途上的首位贵人,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完成了签约,足见老导演对新演员的认可。《盲探》是郎月婷的银幕处女作,她要饰演一个深陷婚姻不安全感的孕妇,更要在一场戏里同时表演杀人与生产,可以说一名女人在银幕上能有的极端情绪都赋予在这个角色之上。可当她来到片场的时候,没有剧本,她只拿到了一张还带着复印机余温的打印纸……
同郎月婷聊起这个看法,她似是恍然大悟:在《非常任务》中,导演还是这么要求她的,“这个空间真的很小,就是希望你站在那里,你往那一站就可以了”。这个话题和接触过郎月婷的导演聊或许更合适。
《喊山》的导演杨子告诉我,“红霞是这个戏的核,她立住了,这个戏才能成,为此挑谁来饰演这个角色可谓煞费苦心。之于大众而言,郎月婷不是大熟脸,我更看重她成为演员前的身份:钢琴演奏家。钢琴家完全是在抽象中去感知美、表达美。她们的审美观念是非常高标的。郎月婷往那一站,她内心的自信和肢体节奏感同一般女演员是不一样的。另一方面,钢琴家有独奏会,多年的演奏经历让她有一种静谧又极富张力的气场。那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自若与勇敢。”
作为催泪电影,《相爱相亲》里田壮壮冲着张艾嘉嘶吼一曲《花房姑娘》的情形,令无数人感喟夕阳晚景的缱绻多情,而饰演两位前辈女儿一角的郎月婷,亦卸去过往角色强加的极端情景,演绎着现实生活中为人儿女的生活百态。角色本身并没有赋予她提名金马奖的增量,但着实消化了她现有表演潜力的存量,反倒力证了一位过往总被出其不意所定义的新演员,现如今表演状态的稳定与技巧的进阶。这是你参演这部电影的收获吗?郎月婷不置可否。她晃了晃手机中的朋友圈,“我们这个家还没散”。
原来当初建组拍戏,张艾嘉张罗着田壮壮、郎月婷以及吴彦姝、宋宁峰建了个“家庭群”。起初本是想找一家人的感觉,结果剧组早就散了,这个群却还没散。“真的,我们每天晚上还会互道晚安,都睡了吗?哦,睡啦。早上起来,也有人在群里喊一声,早安!每天哦,每天都是如此。包括我刚才在试妆,他们还在一旁问,怎么样啦?也不发张照片。”
郎月婷说最有意思的是壮壮导演,“从第一天开机,我叫他爸,直到现在就没再改过口。”圈里人都知道田壮壮立身严谨,干儿干闺女之类一概免谈,但这番“父女”深情却由着电影自然地流淌进了生活,“所以你说戏如人生,还是人生如戏?”郎月婷把手一摊,“他知道我现在要饰演的角色,还专门嘱咐我说关注下这一次《三块广告牌》里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的表演。再往前,他建议我再看看凯特?温斯莱特的《朗读者》和《革命之路》。”
对话郎月婷“从小到大,我的内心都很有秩序感”
记者:作为八零后,你的童年基本在大连度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南深圳,北大连”都是比较开风气之先的地方,回忆故乡你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郎月婷:干净。怎么说呢,在我童年时代的大连有一种强迫症似的审美。整个城市的洁净,除了在日本,我在其他任何地方还真没有再见到过。我记得家里门前的小路,不夸张地说小时候吃的冰砖雪糕不小心掉在地上,捡起来还是白色的。这是我在还不懂事的小时候留下的深刻印象,那种对清洁程度的自然认知和标准。当我11岁为了学琴来到北京,那个时候北京满大街还在跑面的,公交车到站停车,卷起的灰尘和垃圾扑面而来,我当时就惊呆了……除了清洁,上世纪90年代大连包括整个辽宁的经济发展还是很强的,城市的消费水平也比较高。小女孩都会观察自己身边漂亮的阿姨,她们都特别爱美,就算是家庭妇女,也没有谁不化妆打扮一下就随随便便出门的。现在的大连的年轻女孩儿也非常爱美,我冬天回去的时候觉得她们真的是不怕冷,从来都是穿裙子。
记者:走上古典音乐之路的女孩子该是内心不染纤尘又敏感的,你小时候喜欢看书吗?
郎月婷:我是天生文科好,理科差。不好说文学,我只是至今都对文字有一种执迷,这源于小时候对于包东西的报纸都要展开来看看写了什么,总之只要有字我就想看,看不到我就会一直惦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背着父母把《红楼梦》给看完了,有些字当时是不认识,手边放一本字典硬查,查不到就猜。我不能说那时候就读懂了这本奇书,但里面的画面感至今都在我的脑海中,我是先看了小说,再大了一点才看到了87版电视剧,荣国府鼎盛时期的繁华,以及里面服饰和食物的呈现,完全和读小说时脑袋里想象的画面一样。
记者:爱读书,这源自于父母的影响吗?
郎月婷:我们家挺神的,我妈妈是大连水警装备处舰艇上的电力工程师,在舰艇上搞电路工程的。所以小时候家里电器不灵了,都是妈妈来修。我爸爸相对比较静,他很爱读书,虽然是做企业管理工作,但家里书架上几乎都是文学书籍。我在小时候还看了路遥《平凡的世界》,这本小说在90年代似乎特别火,我至今还记得里面有一句话,“生活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要自己去争取和奋斗。”
记者:在演员之前或者说之外,你的正牌身份其实是青年钢琴演奏家。学钢琴是你小时候主动的选择吗?
郎月婷:当然不是,我五歲学琴,自然是被选择的。80后的孩子们可能小时候都要学个一技之长,女孩子不是学跳舞就是学琴吧。我也学过跳舞,但小时候就高,别的孩子都能劈叉了,我还跟那半蹲着下腰。之后接触电子琴,第一台电子琴是卡西欧,学了半年就参加市里的一个比赛,不成想拿了第二名。于是老师就找来我妈,说这孩子的反应适合弹钢琴。
“舞台变大了,厅变空旷了,观众很安静”
记者:11岁考上北京中央音乐学院附小,之后一路附中、大学,我注意到你的老师中有凌远教授,她可是桃李满天下,谈谈你的读书生涯,比如你的同学?
郎月婷:我11岁来这边是读附小,读小学五年级和六年级, 王羽佳是我同班同学,那个时候大家都太小了,其实学音乐的小孩单纯。冥冥之中我们会意识到在某些方面没有别人好,或者说其他人在某方面比不上自己,会意识到天分这种东西,它和用功与否无关,当你的技术练到一个程度,余下就真是看天分了。羽佳的手很长很细,我的手指头在女生里面算粗的。我和她没有同台的机会,因为弹钢琴一般都是独奏,很难有机会合作。
考大学前,我有两个选择,考入中央音乐学院是顺理成章的,对于我们而言可谓零压力,要么就是出国学习。我从十一岁就离开家“漂”在北京,又是家中的独女,如果出国读书未来肯定就留在国外了,但我爸妈怎么办?谁照顾他们?思前想后,我还是留在了国内读书。我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从没想要变成郎朗。大学这四年,我觉得我都在生活。
记者:钢琴是优美的,弹钢琴是艰辛的,你何时在台上真正懂得享受演出?
郎月婷:高中的时候一次考试,在学校的大演奏厅,除了考官老师,台下坐满了同学。我弹的是《肖邦第二奏鸣曲》,我很喜欢这个曲子,但我练得确实不够多,大概在第一乐章结束的时候,我弹错了。但也许正是这个错误,让我的情绪在瞬间松弛下来,觉得舞台变大了,厅变空旷了,观众很安静,人生第一次觉得在舞台上弹琴,比在家里弹琴幸福多了。从那天开始,再回头去听那些大师的现场演出的资料,我觉得就该是那个表演状态。
记者:其实我觉得弹琴不只是表演,娱人悦己,更是一种同前人,那些大师们的交流。能谈谈你对他们的看法和评价吗?
郎月婷:像莫扎特和贝多芬这样德奥的作曲家,是我们弹琴中避无可避的,肯定要接触。肖邦,有一个理论说肖邦的诗意是中国人比较容易接受的,因为它的旋律性比较强。巴赫的作品是建筑式的音乐,比较抽象,中国人接受起来稍微慢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我个人非常喜欢舒伯特,音乐圈里有句老话,大抵是说能听懂舒伯特就代表你老了,可我从小就很喜欢他,他去世时才三十几岁,可写出的曲子听来却是一个夕阳老人的心境,他最后的几部作品我觉得至今也很难驾驭。德彪西和拉威尔的作品我也喜欢,德彪西是印象派风格的诗人,他的音乐很有想象力,又有点捉摸不定。拉威尔的作品我觉得更加古灵精怪一点,他的作品个性化色彩更强,有一种高冷的法国人气质。长大一些以后,从美术的角度我也非常非常喜欢印象派,我很喜欢莫奈,去法国玩儿,曾经花了两天的时间耗在巴黎协和广场的橘子宫,那个博物馆不大,却收藏了好多幅莫奈的《睡莲》。莫奈生前喜欢日式园林,我还特意去了他的花园,就是他画《睡莲》的地方。在我开始学习西方音乐的时候,老师就告诫我们也要了解其他门类的艺术,触类旁通升华自己对美、对艺术的感知力和表现力。
记者:现代作曲家中,你比较喜欢哪位?
郎月婷:我其实还喜欢一个特别冷门的法国作曲家叫弗朗西斯?普朗克。我上学的时候喜欢普朗克,我们老师当时很惊讶,因为他的作品很冷门。大家处在任何一个行业里面都会顾及世俗的考量,选音乐挑选曲子的时候会迁就一下观众,“效果好”的曲子其实很讨巧,比如一个曲子很热闹,很好听就很容易打动别人,肖邦和李斯特的作品都是这样的,但普朗克是那一类不太讨巧的,喜欢他的人会很喜欢,不喜欢的人会觉得这根本就不能接受,因为他的音乐有的时候还挺“愣”的,常常在进行中间就戛然而止。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现代作曲家我都喜欢,比如梅西安,他太现代了。
“音乐与表演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一样的”
记者:从钢琴演奏到影视表演虽是跨界,但你的起点非常高,林兆华导演的《伊凡诺夫》担纲主演,谈谈那次机缘。
郎月婷:契诃夫的话剧《伊凡诺夫》里面有两个女主角,伊凡诺夫的妻子和年轻的姑娘萨沙,我演的就是萨沙。说实话,我至今也没想通导演为什么会让我来出演,当初接到这个消息时,只是告诉我说,大导想找个钢琴伴奏,但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把剧本也甩给我了。我当时就有点纳闷,但没多想,以为他需要我了解故事情节以便更好地去配合演员的表演。完全没想到的是,看完剧本他给我电话问我可以演哪一个角色?完全是懵懵懂懂地去了排练厅,当时我站在舞台的一个角落,大导坐在对角线的另一端问我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我记不清了,最后他说那就你来演吧,我大声说我演不了!他走过来对我说,没问题,你声音挺好的。说完背着手就走了,他那时内心完全清楚这个剧首演就在人艺,演员上台表演是没有麦克风的。
记者:在你成为影视演员之前,你看电影有何偏好?有喜欢的电影明星吗?
郎月婷:可能是学音乐的关系,我不是很爱看好莱坞商业片,因为记不住,漫威一个系列有太多的片子了。学生时代我喜欢看《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天堂电影院》,都是意大利导演的作品,这两年还看过《绝美之城》和《年轻气盛》,我偏爱这样的电影。因为《教父》的原因,我很喜欢罗伯特?德尼罗,但谈不到“死忠”,做了演员我更加明白,不是每一部戏都是可以很出彩的,拍一辈子电影,经典作品可能就那么几部。这两年我很喜欢马克?里朗斯,《间谍之桥》里的男配角,汤姆?汉克斯的表演早已成型,每部戏都很有保证,但在这部电影里,完全被马克?里朗斯盖住了。去年去看《敦刻尔克》之前没做功课,看到马克饰演的船长,那简直是个惊喜,表演的分寸感,那种精确的拿捏值得反复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