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者大眼睛杨
2019-10-30航鹰
航鹰
我到过中国北方很多地方,华北、陕西、东北、内蒙古……见到许多北国特有的树,似乎分布最广的要属杨树了。你坐在火车上,或是走在公路上,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行行高大挺拔的杨树。杨树颇能忍耐干旱和寒冷,在盐碱薄地上也照样扎根生长。越是往北走,越能看出杨树的优势。别看他是落叶树,在耐寒方面却不亚于针叶长青的松树;松树成林才能茂盛,也多选择山区。杨树可没那么多讲究,成林,成行,三三两两,形单影只,怎样都成活,都长得高耸入云。从北京坐火车经过赤峰往满洲里沿线,在农田和草原的接壤处,土地贫瘠,气候干旱,全年无霜期不足一百天,别的树木已经很难生长了,只有杨树还在排着队向北延伸。往前望去,出现了沙漠的黄龙,在那昏黄的地平线上仍能看见杨树的身影。
只要有最低生存线,就能忍耐着活下去。你看,杨树像不像世世代代生活在北国的人们?
也像中国人一样能够大量繁衍,杨树的家族众多,大叶杨、小叶杨、钻天杨、毛白杨、加拿大杨……有一种土生土长的大叶杨的树干很奇特,树皮的疤痕形如一双双眼睛。这绝不是牵强附会的联想,真是栩栩如生的大眼睛,任何人见了都会惊奇地认出那是眺望远方的明眸。
海外朋友听我这么讲,都有些将信将疑。我劝他们去中国北方看看,看了就会知道,杨树的眼睛甚至不是毕加索式的变形画,简直就是真真切切的写实素描呢!
天津有许多这种大眼睛杨,脾气秉性颇像天津人。杨树的日子过得挺热闹,春天长出毛毛虫一般很不漂亮的花穗,撒落满地害得环卫工人好一阵辛苦打扫。然后钻出嫩叶,由鹅黄而银灰,由银灰而翠绿,又由翠绿而变成油亮的墨绿。厚重的胶质叶子比巴掌还大,黑压压的犹如一座青山。它天生乐观,容易知足,于恶劣环境中也自得其乐,但并不能真正地充实自己,不耐烦像松树那样每年只长出一道头发丝一般细密的年轮,心急火燎草草率率只顾长高。别看人家都说它的木质不成材,它在人前一站仍然一副英雄好汉高大雄伟的气魄,又极爱喧哗凑热闹,来一阵微风便哗哗地拍起巴掌,落一阵小雨便沙沙地抖起筛子,到了秋天有满树金黄来一番辉煌的谢幕。不过,你也别说它终无大用,作为北方城市和公路的绿化树,它也是不可多得的角色。
最早指给我看杨树眼睛的是外婆,那时我才四五岁,住在山东临清运河畔。外婆指着运河堤上高大的杨树说:“瞧!双眼皮儿,单眼皮儿,丹凤眼儿,倒梢眼儿,杏核眼儿,鱼尾眼儿,翻白眼儿,这双眯缝眼儿在笑,那双肿眼泡儿在哭……”
我问:“杨树长眼睛干啥?”
“往远处看呗!越长高越能瞧远儿,要不它就一股劲地蹿高儿啦?”
“瞧远能看见啥?”
“盼着你爹妈回来,盼着往后有好日子过。人都是一天一天往前盼,一辈一辈往下盼,它也跟人一祥,谁不眼巴巴地盼着时来运转,儿孙有福呢?”
听了外婆的话,我常常去河堤上去看大眼睛杨。果然,杨树日日夜夜巴望着什么。春,漫天漫野刮起风沙,大眼睛不怕迷了眼,一眨不眨地圆瞪着,望着天边的小路……夏,阴雨连连淅淅沥沥,那些眼睛湿润润地淌着泪水,因没有盼到心中的希冀在伤心,但他仍然睁大眼睛巴望着……秋,朔风卷走了所有的树叶,杨树枝光秃秃的,大眼睛没遮没挡显得深陷憔悴,迎着寒霜守望着……冬,大雪压枝,眼睛们的睫毛都变白了,像个白发宫女,仍然执卓地企盼着,企盼着……
多少年来,我走在北国任何地方,都能看到睁圆眼睛巴望着什么的杨树,心中再也升不起惊喜与好奇,只剩下一丝惆怅。他们在盼什么?盼到了什么?既然盼不到什么为什么还是总在盼呢?盼来盼去,他们的目光是闪出希望还是失望……我这样问杨树,它不回答,仍然睜着一双双巴望着的眼睛。
中国人难道不是这样一代复一代地盼望着的吗?如果一个民族在忍受贫穷方面所显示的坚韧程度,远远超过摆脱贫穷的拼搏程度,不是很可悲的吗?如果只是被动地期待着明天,而不是去顽强地开创明天,那不是徒劳的吗?
噫唏!守望者大眼睛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