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追梦人
2019-10-30曹建川
曹建川
南八仙,如今是柴达木的一个地名。
从地理形态来看,南八仙是典型的雅丹地貌。
亿万年的漠风随意而又精心地雕刻出大漠的奇观。远远望去,连绵不绝的山包弥漫在视野,大如楼房小如蒙古包,都是浑圆的形状,有的更像青春少女的乳房,圆润而坚实。夕阳下,金色的光芒普照,那些山头宛若神的杰作。那种美,只能天成,令人惊叹,令人陶醉。
在那种美丽的色蕴里,也潜藏着巨大的杀机,她就是美丽的杀手。也就是说,当你在这种魔幻般的美丽里迷路,你就根本找不到坐标,找不到方向。一模一样的山头连着一模一样的山头,一天走不到尽头,两天走不到尽头,三天也依然如此。于是,你就会深陷囹圄,被这美丽的魔幻静悄悄地扼杀。
于是,南八仙就此由来。
南八仙,就是为了纪念迷失在此的八位女地质队员。
南八仙,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地处青臧高原柴达木盆地北缘,由一列列断断续续延伸的长条形土墩与凹地沟槽间隔分布的地貌组合,被地质工作者称为雅丹地貌。因其奇特怪诞的地貌,飘忽不定的狂风,再加上当地岩石富含铁质,地磁强大,常使罗盘失灵,导致无法辨别方向而迷路,也被称为“魔鬼城”。
1955年,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来了一支南国的地质勘探队。地质队员的脚步声震醒了这片亘古荒凉的土地,使它焕发了生机。其中,有8位南方来的女地质队员,豪迈地踏进这片土地,激扬着青春的风采,为祖国寻找石油。
一次,她们在迷宫般的风蚀残丘中跋涉测量,返回途中,铺天盖地的黄沙笼罩了荒漠。她们在这被称作“魔鬼城”的地形中迷失了方向,仅有的标志也被掩埋。干渴、饥饿向她们袭来。经过艰难的挣扎,她们最终倒在了这片亘古荒原。为了纪念这8位女地质队员,人们将她们牺牲的地方称作“南八仙”。
因为时间久远,关于南八仙,如今有很多个版本的传说。
但不管怎么演绎,几乎都定型为8位女地质队员。她们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升华为惨烈的大美。她们都是这片土地的英雄儿女,是一个时代的追梦人,是荒原的丰碑。
对于早期柴达木石油开发来说,这是最浓重的一笔,绕都绕不过去。为了代际相传这种精神,我演绎了这个凄美绝伦的传说。于是,我在长篇电视剧本《父亲的高原》里,还原了那段时空。为了形象地呈现地质队员的生活状况,我转呈以下几个镜头:
西宁。接待站院子。日。
邢秀丽招呼女队员,就地开始打地铺。
何满江走过去,哈哈一笑说:“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邢秀丽抬起头,看了一眼老气的何满江,说:“你是……”
何满江将手伸过去。
陈启仁介绍说:“这是柴达木地质勘探大队大队长,何满江。”
邢秀丽伸手握住何满江的手,说:“女子地质队队长邢秀丽。”
邢秀丽又指着旁边年纪稍大的一位同伴介绍道:“副队长,张岂容。”
何满江说:“睡地上怎么行,我给你们再联系其他地方。”
邢秀丽将辫子一甩,爽朗地说:“没有行不行的。听说进柴达木都是天当房、地当床,我们就算从今晚开始柴达木的生活了。”
何满江无奈地摇摇头,说:“那就柴达木见。”
邢秀丽说:“柴达木见!”
日月山。日。
一辆汽车上,车头一面战旗:女子地质勘探队。
车上挤满了设备仪器、粮食、水,还坐着10个女地质队员。
汽车缓慢地在青新公路上颠簸。路面长年失修,坑洼不平。
汽车到达日月山。
女队员们雀跃着下车。
司机师傅说:“过了日月山,就是柴达木了。”
陈曼突然看见前方碧水连天,海天一色蓝,惊喜地问:“这就是青海湖吗?太美了啊。”
司机师傅说:“这是青海湖,青藏高原的明珠。”
邢秀丽指着山崖上“日月山”三个字,说:“文成公主进藏,就在这里回望长安,眼泪一流,泪水成河,就是倒淌河了。”
陈曼好奇地问:“那么日月山是怎么来的呢?”
邢秀丽说:“公主掏出镜子,一看镜子里面就是长安的景色,她为了不受诱惑,义无反顾前行吐蕃,就把镜子摔成了两半。你们看,就是现在的一边日山,一边月山,合起来就叫日月山啊。”
有队员说:“陈曼,你也应该把镜子摔了。不然你也老想家鄉的。”
陈曼的手在口袋捏着镜子,说:“我才不呢。”
大伙儿哈哈大笑。
张岂容看着天上爆炸似的云团,突发感悟,说:“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邢秀丽说:“都老大姐呢,你说些什么呢?”
张岂容说:“这不是我说,是古人在说。”
邢秀丽故意开玩笑说:“别那么伤感,我们是来开发柴达木的,又不是嫁给松赞干布,再回不了家似的……我们,谁也不许回望啊!”
出发时, 张岂容还是偷偷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长安”。
德令哈。日。
在一片草滩上,扎着三顶帐篷。一面“女子地质勘探队”的战旗迎风招展。
帐篷外,一条清澈的小河。司机师傅正在小河边架锅烧水做饭。
帐篷里。10个队员围聚在一起。
邢秀丽说:“我们从今天起,就算真正进入柴达木了。”
陈曼吐了一下舌头,说:“我们从西宁出来3天了,才真正进入柴达木啊。”
邢秀丽说:“我们要做好充分吃苦的准备,同时还要保证完成任务。”
张岂容补充说:“我们都是给所里立下军令状的。”
邢秀丽说:“你们知道吗,我们可是柴达木盆地第一支女子勘探队,我们一定要和其他队伍比一比,不能给我们南方地质研究所丢脸。”
所有人都点头。
邢秀丽看了看大家,说:“从明天起,我们的粮食、水,都要严格控制,能不洗脸的就不要洗脸,能不刷牙的也不要刷牙……”
一个队员“哇呀”一声,说:“既不要脸,也不要嘴啊。”
所有队员都忍不住笑起来。
邢秀丽说:“所以,今晚趁这里有水,大家都清洗一下自己,说不定等到下次洗澡啊,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
戈壁。日。
女子勘探队将红旗扛在肩上。
她们脚上穿着翻毛大皮鞋,身上穿着劳动布工衣,肩上背着帆布挎包,手中拿着地质锤,在山上敲着岩石样本。
张岂容和一个队员站在仪器旁,测量着什么。
邢秀丽和何曼,在本子上画着地形图,标记着坐标。
戈壁。日。
女子勘探队进入了柴达木风蚀林。房头大的山包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一望无际。人走在里面,像一粒尘沙一样渺小。
邢秀丽、陈曼加上3名队员5人一个小组,张岂容带领,4人一个小组;司机师傅守在汽车上,以汽车为大本营,每天天黑之前回到大本营。
定了坐标,限定了公里数,两个小分队出发。
临出发时,邢秀丽特意交代了安全问题,说:“大家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注意安全,不准一个人掉队。我们必须光荣地完成任务并回到研究所……”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保证不掉队!”
邢秀丽走过去握住张岂容的手,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眼神里意味深长。
张岂容哈哈一笑,说:“怎么了,这么儿女情长的。”
邢秀丽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什么,多保重!”
戈壁。日暮。
邢秀丽的小分队在太阳下山时,回到大本营。
邢秀丽问司机师傅:“师傅,我们那支小分队呢?”
司机师傅说:“你们是第一支回来的队伍。”
邢秀丽看看天色将晚,脸上有些着急,但嘴上没说。
有些队员爬上车顶去张望。
有些队员爬上附近的小山头去眺望。
司机师傅对邢秀丽说:“姑娘,别着急,等一等,再等一等……”
风蚀林。夜。
张岂容的小分队果真迷了路。
淡淡的星辉下,四野茫茫,除了山头还是山头。
5个人怀着恐惧,不停地走着。
张岂容说:“不能再走了,我们迷路了。再这样走下去,我们耗费的体力更多。”
一个女队员带着哭声,说:“那我们怎么办啊。”
张岂容说:“就地宿营。一是保持体力,明天再走;二是等候大本营来营救我们。”
山坳里,一顶简易的帐篷,在苍茫的戈壁中,格外孤小……
大本营。晨。
邢秀丽坐在山头上,一个激灵醒来。她揉揉眼睛,向远处看,满眼苍茫。
邢秀丽叫醒队员,说:“我们马上出发去寻找,再不能等了。”
邢秀丽叫陈曼跟自己一组,其余3人一组,分头去找。转身对司机师傅说:“师傅,你就在原地等着我们。若我们今晚都回不来,你就……”
司机师傅无奈地说:“你们这些娃子啊,再等等……”
邢秀丽说:“不能再等了。”
师傅说:“你们把水带足……”
风蚀林。日。
张岂容5人疲惫地在风蚀林里跋涉。
走了很久。有个队员一抬眼看山头,“妈”的一声哭出声来。
张岂容抬头一看,小山头上插着一面手绢标志。
风蚀林。日。
3人小分队,在起伏连绵的山包里行走,呼喊:“张岂容——张岂容——”
风蚀林。日。
邢秀丽和陈曼艰难地在戈壁上行走,小山包一个个横亘在眼前。
陈曼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张岂容——张岂容——”
风蚀林。日。
张岂容的队伍已经疲惫不堪,每挪动一步,都十分艰难。
5个人干脆坐在地上,连哭的眼泪都流不出来。
风蚀林。日暮。
3人小分队突然发现,她们自己也迷了路。
3个人紧紧抱在一起,仰面天穹,嚎啕大哭。
风蚀林。日暮。
邢秀丽拉着陈曼,跌跌撞撞走出风蚀林,眼前是黑魆魆的一片苍茫戈壁。
陈曼说:“邢姐,我们走出來了……”
戈壁。夜。
戈壁上,沙尘暴覆盖了连绵起伏的风蚀林……天地混沌,一派迷茫。
戈壁。日。
何满江带领骑兵战士、勘探队员四五十人,在风蚀沙丘林里进进出出好几天,始终没有见到女地质队员的身影。沙尘暴之后,连一只脚印也找寻不到。
邢秀丽整个人都脱了相,没了那活泼干练的模样,眼泪,流不尽的眼泪。她说:“她们会回来的,我要在这里等着她们,带她们一起回家……”
陈曼伤心欲绝,口里不停地念叨着姐妹们的名字。突然,人猛地一个趔趄,直愣愣栽倒在戈壁上。
何满江一步纵上前,一把抱起陈曼,使劲掐着她的人中穴。半天还是没有苏醒。何满江顾不了许多,连忙把陈曼平放在沙滩上,口对口做起人工呼吸。
好半天,陈曼渐渐醒过来,她睁大眼睛,迷茫地看着眼前男人焦急的眼神。
何满江赶紧松开嘴唇,说:“小丫头啊,你别再吓人了,赶紧喝点水。”
邢秀丽旋开水壶盖子,轻轻地为陈曼喝着水。
陈曼低沉地问道:“邢姐,我,刚才怎么了?”
邢秀丽说:“你昏迷过去了。”
一串泪珠从陈曼的眼角滚落出来。
何满江看着满眼连环的风蚀沙丘,悲痛地说:“柴达木,永远不会忘记她们,她们就是柴达木的丰碑!”
骑兵战士举枪,向天空射出最铿锵的子弹,为8位女地质队员的英灵送行。
胡挺展开地图,说:“这是一块还没有标记的地方。”
何满江说:“这是柴达木之南,就叫它南八仙吧!”
胡挺在地图上标上“南八仙”字样。
准备上车时,邢秀丽突然想起什么,下车。她找到“女子地质勘探队”那面旗帜,爬上一个小山包,用力插下。
邢秀麗说:她们看见这面旗帜,就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何满江两眼泪花。
大胡子胡挺也泪水潸然,一滴泪珠滚落在胡须上,晶莹,透亮。
因为是剧本,无法做过于细致的文字描述和内心矛盾铺排。但我将那个女地质队安排了10个人,最终活下来了两个人,一个女队长,名字叫邢秀丽,还有一个年龄最小的队员,名字叫陈曼。
其他名字都是剧中人物的名字,不再做介绍。
我宁愿让她们的队伍活出来两个人,而不要全军覆没。这当然也不是我的人道,而是为了后边的剧情延伸。因为,油田还有很多健在的女地质队员,让她们活下来是对一个群体的致敬。
我也多次去过南八仙,也在那里过夜过。
我说说那次过夜的经历吧。
那是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油田派了一支筑路队伍,去打通涩北气田至马海的一条道路,其中就要穿越南八仙。
我去南八仙采访,在那里住了3个夜晚。
那是冬季,气温很低,风也很大,寒冷渗进了骨头。我和筑路工人挤在一顶帐篷里。为了避寒,人们得喝个半斤八两。我也喝。酒后,筑路工人由于一天的劳累,捱上床板就鼾声如雷,惊天动地,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后夜里尿急,憋不住,溜出帐篷,遁入夜色深沉的南八仙。
南八仙的夜风出奇的恐怖。
风在连绵的山包间迂回包抄,因此风声有些变调,急促的呜咽声令人毛孔紧锁,感觉就是从天地间发出的最哀婉的呻吟。
我转身往回走,总感觉身子被什么力量拽着,那似乎不是风的力量,是一种很奇怪的力量。我不敢回头,只能用意念拽着自己的身子,拼命往驻地奔逃。虽然夜里奇寒无比,但我浑身透汗如雨。
于是我想到南八仙的传说,想到了那一群青春的生命。是她们,在这片土地深植了灵魂,深植了梦想,她们和柴达木的风一起在生长,一起在永恒。她们的魂魄不散,她们的精神永存。
后来我想,我宁愿相信这个世界还有一个我们只能感觉而不能具象的隐秘的空间,那里是生命体转化后的灵魂世界。在黑夜里,我们睡去时他们醒来,看着人世的前半生。有了这样一个空间,人们才会产生敬畏,才会修正自己的道德和行为。而“活”的世界也才不那么平面,才有宽度和厚度,立体且充满弹性。
太阳升起,面对那片坟茔一样的连绵不绝的山包,我行注目礼。我想,作为石油人,我就是“八仙”的后裔。半个世纪以来,我们代际传承,在那条长路上,我们都是追梦人。
有梦,就会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