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的羚羊

郭述军

高原正处于干旱时期，草木枯黄，显得冷落荒凉。一只羸弱的老羚羊带着一只同样干瘦的小羚羊，在山坡下缓缓地走着，时不时咬一口枯涩的草叶。高原上似乎没有什么能吸引它们的眼睛，它们浑身都充满了疲惫。羚羊妈妈“咩咩”叫几声，停下来，回头瞧一眼跟在身后的孩子。

小羚羊轻轻摇几下尾巴，把低垂的眼皮抬高些，发现妈妈的前蹄下有一棵还泛着青色的野菜。它高兴了，小跑两步过去，津津有味地嚼着那几片菜叶，它知道，妈妈舍不得吃。“咩咩，咩咩。”小羚羊朝妈妈叫几声，声音还很稚嫩。

忽然，羚羊妈妈身体一颤，“咩咩”叫了两声，小羚羊听到声音也抬起头。

羚羊妈妈盯着前面的一座山峰，在一块突兀的巨石上蹲着一只鹰，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落在那儿的，现在，它正盯着山坡下的羚羊母子。也许它早就在高空锁定了目标，只是还没有合适的机会下手。见羚羊母子发现了自己，鹰知道不能再等了，在这片干旱的高原上，实在不容易找到足够的食物，这两只羚羊，它必须抓住一只。于是，它尖利地鸣叫一声，展开足有两米长的翅膀，从山顶腾空而起，一个半圆形的盘旋之后，炮弹一样向羚羊母子俯冲。

羚羊妈妈惊愕地盯着空中的鹰，它明白，鹰是空中之王，可以轻而易举地抓住一只瘦小的羚羊，并且带到空中。见鹰俯冲而下，它惊恐地叫着：“咩咩！咩咩！”

小羚羊听懂了，妈妈是在向它发出危险来临的警报，要它迅速逃离。可是，怎么逃？逃向哪里？小羚羊浑然不知。对这片荒芜的高原，它还很是陌生，并不知道一只鹰能有多大的威胁。“咩咩。”它盯着妈妈，又抬头瞧一眼鹰。

羚羊妈妈不能再犹豫了，它必须带着孩子奔跑起来，而且要找到安全的地方躲避。“咩咩。”它叫着，告诉小羚羊一定要跟上自己。然后它一转身，后腿蹬地，瞬间弹跳起来，随着一股飞扬的尘土，向两百米外的一片灌木丛奔去。

小羚羊的动作同样敏捷，如同一股不断起伏的波浪，在枯黄的高原上涌动。但是，它的速度还没有成年羚羊那么快，即使它使出浑身力气，也不能跟上妈妈。“咩咩，咩咩。”它偶尔叫几声，希望妈妈能等等自己。

羚羊妈妈听到叫声，下意识地收住脚步，回头望一眼。“咩咩。”它示意小羚羊再快一点儿，那只鹰已经快冲到地面了。

一个巨大的阴影覆盖下来，小羚羊顿时感觉到了恐惧，它边跳跃着，边抬头看一眼，见那只硕大的鹰正扑向自己，那双锋利的爪似乎快要抓到自己的后背。“咩咩！”它的叫声充满恐惧。为了摆脱这只鹰，小羚羊突然来了个九十度大转弯，不再追随妈妈，而是独自跑向另一个方向。也许这是它做出的最本能的反应，但它不知道，一旦离开妈妈的保护，它面临的危险会更大。

见小羚羊变了方向自己跑了，鹰很是得意，如果一大一小两只羚羊在一起，无论它想捉哪一只都不那么容易，但只要它们分开，成功的几率就大大提高。它瞄准了小羚羊，扇动翅膀，身体升高些，以最快的速度飞到小羚羊上空，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下冲刺。等小羚羊感觉到背上的风声，想抬头瞧瞧时，已经被鹰的利爪刺进了皮肤。

“咩咩！咩咩！”小羚羊疼痛地叫着，它还想奋力摆脱鹰的抓捕，还想继续奔跑，可是，它的蹄子瞬间就离开了地面，接着，只能在空中胡乱蹬踏。一切都无济于事，鹰牢牢地抓着它，猛地拍打翅膀，旋起尘土和枯草，顺势把小羚羊带上了天空。

小羚羊的后背像插进了几把钢钩，它还在挣扎。“咩咩！”它是在喊，“妈妈！”

羚羊妈妈在向前奔跑，忽然听见小羚羊撕心裂肺的呼唤，它知道大事不好，一个急刹车，回头一瞧，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两秒钟后，它才反应过来，大声吼着：“咩咩！咩咩！”同时闪电般冲过去，希望能解救自己的孩子。

鹰猎捕了小羚羊，扶摇而去。小羚羊在鹰的爪子下越挣扎，越哀鸣，鹰就越有胜利的喜悦感。此刻，它完全不再把眼光瞄向地面，而是高傲地瞧着远方的山峰。

羚羊妈妈拼命地追赶，惊慌中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整个身体都翻了过去，重重摔在地面上。但它感觉不到疼痛，“嗖”的又站起来，向鹰的方向追去，摔倒前后的动作衔接得天衣无缝。

奔跑，追赶。

最终，羚羊妈妈停下来了。它已经精疲力竭，浑身的肌肉都在顫抖，虚弱的身体已经没有丝毫的力气，它只好停下来，喘息着，望着空中。

空中，鹰逐渐远去，已经看不真切。它飞过了那座山峰，成了苍茫天空的一个斑点。羚羊妈妈就那么痴痴地抬头望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才猛地大叫两声：“咩！咩！”凄凉悲怆，它的眼睛，也在那一刻变得模模糊糊。

失去了唯一的孩子，羚羊妈妈彻底绝望了，它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那只可恶的鹰，忽然间让它不再恐惧。没有了孩子，羚羊妈妈就不再是妈妈了，只是一只母羚羊。

母羚羊保持同样的姿势，足足站了十几分钟。天空很平静，高原也很平静，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母羚羊眨一下呆滞的眼睛，然后，以更缓慢的步伐走了，走得摇摇晃晃，像一片单薄的树叶。

之后的几天，母羚羊异常孤独，除了绝望的咩叫，它不想动，不想吃。每天蜷缩在一个草窠里，望着那只鹰消失的天空。自从抓走了小羚羊，那只鹰几天也没有出现，也许它是这一带唯一的一只鹰，捕获一只小羚羊，够它饱餐几日。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母羚羊变得更为消瘦。傍晚时分，残阳染红的天空，没有风，宁静极了。母羚羊从草窠里站起来，叼几片干枯的草叶，慢慢咀嚼着。干渴与饥饿让它难以再支撑下去了，这样的咀嚼似乎也只是习惯性的动作，对于维持它的生命毫无意义。咀嚼一阵，它开始望着那片血色天空，山峰就在那边，山顶那块突兀的大石头也像是浸满了血。“咩……咩……”母羚羊低低地叫着，是叫给自己听，也是在叫给消失在天际的小羚羊听。

忽然，从那片霞光中飘来一个影子，逐渐清晰后，母羚羊一眼就认出，是只鹰！

的确，就是一周前抓走小羚羊的那只鹰。母羚羊停止咀嚼、停止眨眼、停止呼吸，甚至停止心脏的跳动，全身心盯着那只鹰。

鹰仍旧飞落到那块突兀的巨石上，居高临下地观察着高原上的一切。很快，它发现了母羚羊。寻找到目标，它还需要做出准确的判断，这样一只大羚羊，它是否能捕获。继续观察之后，鹰有了满意的答案，应该可以，因为它已經注意到那只母羚羊不堪一击的状态。

起飞，盘旋，然后俯冲。

鹰喜欢速战速决，锁定目标后绝不拖拖拉拉。母羚羊应有的本能就是逃跑，哪怕自己再弱，也不会束手就擒。见鹰飞过来，母羚羊准备奔跑，但是在奔跑之前，它又看了一眼鹰。这一眼看得很准，不知道为什么，母羚羊断定这只鹰就是杀害自己孩子的凶手。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它的心里忽然燃起怒火，决定对这只鹰实施报复。

可是，一只剩半条命的母羚羊，怎么去报复一只凶猛的鹰呢？在没有办法之前，母羚羊只能先逃命。只是现在，它跳跃得太慢，每跳一下都觉得眼前发黑。离那片可以藏身的灌木丛不太远，它估计能逃到那里。

鹰扑下来，伸出尖利的爪子，毫不留情地抓进了母羚羊的脊背。然后，它需要靠翅膀的力量，把这只羚羊带上天空，只要它的蹄子离开了地面，就是自己的美味了。

母羚羊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虽然鹰爪抓进它的皮肉，但它没有停下来，继续奔跑，而且不停地改变方向，这样，鹰就很难保持平衡，身体在母羚羊的背上摇晃不定，也就不能飞到空中。但鹰不会放弃，任母羚羊怎么左跳右蹦，它都死死地抓住不放。

母羚羊不停地奔跑着，它的目标是灌木丛。看到那些枝枝杈杈的灌木，它忽然眼睛一亮，从这一刻起，它不再是逃窜，而是要开始它的复仇计划。

鹰很有信心最终会战胜这只母羚羊，凭它的经验，这只瘦弱的母羚羊坚持不了多久了。可是，当母羚羊一路奔向灌木丛时，它不禁害怕了。它知道，母羚羊一旦钻进灌木丛，而自己还不放弃的话，那些横七竖八的枝杈将给自己带来致命的打击。于是，它决定暂时放弃这只羚羊。

但这时已经晚了，母羚羊缩紧自己后背的皮肤和肌肉，把鹰爪紧紧夹住，与此同时，冲进了灌木丛。鹰慌忙收拢翅膀，把身体贴在母羚羊的后背上。即便如此，它身上的羽毛还是被树枝刮得七零八落。

灌木丛很小，母羚羊从一头钻进去，从另一头钻出来，以为背上的鹰差不多该死了。可出乎它的意料，鹰立刻恢复它的战斗力，虽然掉落些羽毛，但并不影响它捕获猎物的决心和意志。巨大的翅膀重新扇动，每一下都拼尽全力。母羚羊基本耗尽了力气，几乎撑不住了，如果没有别的办法，用不了几秒钟，它就会离开地面。它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四个蹄子轻飘飘的，和地面若即若离。不行，它决定要做最后的生死博弈。

借着鹰向上飞的力量，母羚羊突然跳起来，然后腾空大翻身，后背朝地摔下去。鹰万万没想到母羚羊会来这一招，急中生智，使劲往侧面一拽，母羚羊侧翻了，没能把鹰砸在下面。

鹰也奋起搏击，不甘心会输给一只母羚羊。在拍打翅膀奋力腾空的同时，也用嘴狠狠地啄几下母羚羊的脑袋，它希望能啄进母羚羊的眼睛，可是母羚羊躲避开了。鹰的力量不容小觑，它把倒地的母羚羊拖出了两三米远。母羚羊最后还是跳了起来，在原地不断地扭动、弹跳。鹰很聪明，用翅膀的力量控制着平衡，防止母羚羊故伎重演。

地面上搅动得尘土飞扬。

母羚羊再次失利，绝望中发现自己已经奔跑到一片乱石滩前，母羚羊大叫几声“咩咩”，然后疯狂地冲向乱石。在接近乱石的瞬间，它不顾一切地跃起、翻腾，用后背去撞击石头。

这一次，鹰躲避不及，撞击了石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折断了一根翅膀。

落地后，母羚羊干脆沿着乱石滩的斜坡，一直向下滚去，坡度陡峭，它的身体不停地撞击大大小小的石头。那只鹰来不及反应，也跟着母羚羊一路翻滚。

滚到坡下时，母羚羊已经奄奄一息。它挣扎着站起来，后背上的鹰已经死了，翅膀耷拉在它身体上。直到死去，鹰的爪子也死死抓着母羚羊。母羚羊显得异常平静，朝着一周前小羚羊消失的方向叫着：“咩咩，咩咩，咩咩……”然后，轰然倒下，再也没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