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没早看《送我上青云》||导演专访
2019-10-29采访程橙
采访、文/程橙
“送我上青云”原本是《红楼梦》里的一句词,出自薛宝钗,这首词的创作背景,正是贾府走向没落的时候,大观园里最后的一次诗会,主题也与日薄西山的大家族命运颇为贴近——柳絮。在众人纷纷哀物伤怀、感叹世事无常的时候,宝钗一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却让柳絮有了迎风飞翔的胆气。
这次,在《送我上青云》这部电影里,女主角是一个叫“盛男”的姑娘。
我们身边总有一些名字叫“盛男”、“亚男”的姑娘。
一听名字,就能感受到她们父母,对于她们“不输男人”的愿景。
盛男,调查新闻女记者,她不温柔、不爱美、看到不顺眼的就正面怼,用一句时下流行的话——这个女的真刚。
记得看《三块广告牌》的时候,当女主角直接去把警察局点了的时候我就在想,这女的真酷!
盛男还没有“酷”到那个地步。当她得知自己患了卵巢癌,竟然第一反应是“我从来不乱搞男女关系,我都很久没有性生活了,我怎么会得这个病呢?”
你会忽然感觉到,这个姑娘“刚强”外表下,内心的某种“拧巴”,好像她是为了“盛男”这个名字,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比男人还刚的女人。可生活的琴弦一旦拨乱了一根,她就会现出原形。
也许,盛男只是被生活逼成了独立女性的好孩子。
为了凑足手术费“活下去”,盛男回了趟家,想跟做生意的父亲开口,虽然,她知道父亲和自己的同学搞到了一起。但是盛男最终没张嘴,她接了个“活儿”——帮一位客户的父亲写自传,而这位客户,却恰恰是她要在媒体上曝光的某无良大款,于是,她不得不坐上长途大巴,去这个大款父亲常年隐居的深山老林,为他创作自传。
《送我上青云》的女导演滕丛丛和盛男很不一样,她穿着阔腿长裤和一双拖鞋,露出红色的脚趾甲油。她为盛男这个角色,写了极其丰富的前史。
“盛男其实是一个被压抑的角色。
她的外表比较强硬。她的服装包括皮衣、夹克、马丁靴,都是很硬,让你觉得这个人(强硬得)扎不进去,她还戴着帽子,有一种武装的感觉。
我们这代独生子女出生之后,父母对我们一种期待,希望我们像男孩一样。在上大学之前,父母对我们期待就是不能输给那些男孩,生男生女都一样,我们也要比他们家的男孩要更强。我们在长大过程当中,从来没有学会如何去做一个女孩儿,甚至从来都没有人教我们去如何穿衣打扮化妆,更没有人教我们去如何和男性柔软的相处,一直在一个斗争的状态下。哪怕是你谈过恋爱,也不见得你很会相处恋爱关系。
盛男是一个好学生,不见得她爱学习,而是不想让别人失望,她要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她工作的时候也要证明自己不比男同事差,她很争强好胜,而且不见得讨人喜欢。她一看就不是那种可以察言观色的人,身上棱角很多,所以当别人对她不满意的时候,她也会有自己的反击。她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也渴望得到那些她希望得到的认可。
导致长大之后,她对自己的第二性征是有隐藏的,或者说想故意去遮盖,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女孩”。最终她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一份爱,她在爱情当中的笨拙都源于自己内心从来没有正视过这一方面的欲望,或者说,她在压抑自己这方面的欲望。
所以,盛男身上有一种矛盾,她一方面渴望成为一个完整的女性,但是她的生长背景、个性和教育都没有让她学会成为一个像她妈妈那样(温柔)的女性。
盛男这样的姑娘,在生活中我们多少都会遇到那么几个,看似个性独立,酷拽狂狷地连话都懒得说上几句,实则可能母胎单身。正如盛男一样,她们活得拧巴、疲惫,她们一方面“独立”得要命,另一方面,可能连“独立”的资本都没有。
正如盛男和她父亲的那段对话,父亲质问她为什么连点存款都没有,租那么贵的房子,就不能搬到便宜的地方去么?
盛男语塞。
的确啊,谁还不想居住得舒服一点呢?也许新时代压在单身女性身上的三座大山,除了催婚和养老,就是大都市里高昂的生活成本了。每个月周转几张信用卡都不足以填补生活的窟窿,拼命工作的成果并不是事业的成功,也许是突如其来的癌症。
“为什么选择用癌症来开场,因为随着我们医疗的不断的进步,其实癌症被查出来的时间提前了,之前不是那些人没有得癌症,而是我们的科技没那么发达,你得了你也不知道。现在我们知道癌症是多么的普及,平均十个人当中就有两个人会死于癌症。
同时,癌症并不是一个外来病体的入侵,也不是感冒或者肺结核,它是你自身基因的一种突变,就是那种身体里面的精神和灵魂,当你不能够和谐的时候,它会有一些对抗出来,会让你身体产生病变。所以盛男会有一个病变的载体,让她去寻求一种身体和灵魂能够和解和统一(的方式)。”
盛男的癌变,也正源于她渴望而不可得的一切。
试想,如果她的母亲不是一个依仗着老公的“小公主”式家庭主妇,如果她的父亲没有要求她“女子胜男”,也许,盛男不会这么“独立”。
因此,盛男无论多努力,也无法获得真正精神上的独立,正如她在电影里崩溃的时候向母亲大吼,我从小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们!
滕丛丛说,“盛男的困惑,我觉得是人生的求不得。盛男的人生有很多求不得,她对爱有求不得,对尊严也求不得。”
所以,盛男踏上的这条所谓的“赚钱救命”之旅,其实也是她与自己生命之中所有的“求不得”的对抗之旅。
她虽然急需三十万做手术、却仍然无法忍受雇佣者对自己的侮辱;她火急火燎地想来一次真正的性爱、遇上的却全是和她一样倒霉、给不了她任何高潮的男人;她看不起自己的母亲、却不得不带着这个拖油瓶、一路上被这位“小公举”折腾得头昏脑胀。
所有这些,构成了这场啼笑皆非、滑稽频出的旅程。
导演滕丛丛告诉我,这个故事最初的雏形原本是个都市爱情喜剧,那个时候北电有个基金,她拿到了基金给的一百万奖金,却发现一百万其实根本拍不了剧本上的故事。与其这样,不如尝试着写一个新的小成本文艺片剧本。
于是,就有了《送我上青云》,她一写就是三年。写一写剧本、接一接剪辑的活赚赚钱,再回来改剧本。这件事上,滕丛丛倒是比她笔下的盛男明白多了,坚持自己的热爱、却也适当和生活握握手。
为了选景,她坐着长途巴士从北京一路南下、再向西,一个省一个省地选景,最终才将故事的发生地点定在了贵州。
《送我上青云》的影像风格也因此具有了一种如梦如幻的特点,青绿的山水峡谷,雾霭蒙蒙的深山寺庙,让从都市中来的盛男,逐渐将城市中为自己披上的铠甲卸掉。正如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在极度的魔幻色彩下反倒映射出了无限的真实,在如中国古典神话一般、带着原始气息的山水里,盛男慢慢放松下来,摘掉帽子露出长发、涂上口红、从自己这里获得高潮。
正如那些传说中放弃世俗生活进入深山修仙得道的人一样,对于盛男来说,只有放松下来,才有机会直面人生的“求不得”。
最后,我问导演,为什么要借用《红楼梦》的词句,而且是这一句,作为影片的名字?
“盛男一直在向往一种内心和外在的平静,这种平静我能够找到的年轻女性身上具备的,就是薛宝钗。她身上有一种平静——以不变应万变的平静,这种平静源自于她对很多疾苦和生活的了解。她不会在这种落魄当中变得惊慌失措。
当她写关于柳絮那首词的时候,一帮没有吃过什么苦的贵公子和小姐在感叹人生微不足道,反而是吃过人生疾苦的她在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我觉得很像我们经常说的人生境界,你见过山山水水、经历过那些痛苦磨难之后,你反而可以达到一种平静——我知道我虽然很微不足道,但是我是独一无二的。
这也是盛男。
她觉得自己太微不足道了,怎么突然间得病要死了?然后她开始经历一份天翻地覆,向往极致的关系,最后能够平静下来——我虽然是一个像柳絮一样的人,但是我还可以凭风借力上青云。”
电影中,大款的父亲告诉盛男,其实治疗癌症的秘诀就是每天“哈哈哈”大笑三声。
影片结尾处,盛男经历过一场“癌变”,终于向生活发出了“哈哈哈”的三声大笑。
导演滕丛丛为了选景从北京一路南下,再向西,最终才将故事发生地定在了贵州。
《送我上青云》的影像风格也因此有了一种如梦如幻的特点。
而看完这部电影的我,走出影院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哈哈哈”笑了三声。
当生活让我们癌变,比起和她对抗,也许大笑三声,就是治愈的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