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仁爱情怀的世界性意义及其当代价值
2019-10-29杨胜宽
杨胜宽
杜甫一生官职卑微,穷愁潦倒,颠沛流离,见闻并亲身体验了各种民间疾苦,故其创作的诗歌,成为一个多事之秋时代的真实画卷,被后人誉为“诗史”。今天阅读、品鉴杜诗,其中无处不在的宁愿承载天下一切不幸与苦难的博大深厚之仁爱情怀,依然具有让不同文化心灵和价值取向的读者为之感动共振的普遍意义;杜诗所达到的精神境界,无疑对于当今世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与人类文明共同体,具有非常现实的和值得学习借鉴的文化建设价值。追求这种文化精神,是世界文化走向包容互鉴、多元发展的必由之路。由此看,杜甫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一、杜甫的仁爱情怀根于至性
笔者此前在《杜甫研究学刊》上,发表过《杜甫的平民角色与平民情怀》一文,文章第三部分阐述其平民情怀之第一种情怀,即仁爱情怀,结合杜甫诗歌所反映的身世行迹,分析这种情怀的主要内涵及其具体表现。论者通常讨论杜甫诗歌所体现的仁爱情怀,大都着眼于其深受儒家仁爱思想观念影响的因素。这固然是不错的,因为杜甫自言其祖宗八代均“奉儒守官,未坠素业”,儒家思想在其一生的行事与写作中,均发挥着根本性的主导作用。在这里,我们要进一步追问的是,古往今来受穷历难的诗人甚众,何以唯独杜甫在所创作的作品中,如此深厚沉著、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感动古今中外读者的仁爱情怀,很多士大夫文人却难以达到如此的水平和效果呢?原因可能有很多,比如诗人一生遭遇异常坎坷、穷愁困窘,因而对天下苍生具有感同身受的深切同情和悲悯;其飘荡不定的生活经历使他总是把诗歌创作聚焦在时政弊端与民生痛苦的书写领域,从而写下了为数众多且情感真挚的经典之作;他善于把“慨世”与“慨身”紧密结合,其所抒发的身世之感实际就是时事之悲的贴切表达,等等。但笔者以为,杜甫的仁爱情怀根于至性、出于至诚,故其诗歌作品能够唤起古今中外“人同此心”的广大读者的感情共鸣。这种基于人类共性的普遍情感,可以穿越时空,冲破人种、语言、地域、文化的阻隔与差异,经受住历史的检验,成为千载不朽的经典之作。这是杜甫成为中国古代诗人杰出代表而享有历史性、世界性影响的最根本原因。当代朝鲜杜诗研究者李丙畴评价说,杜甫“忧国忧民的诗句历经千年而不衰,成为永恒的警句,拨动着千万人的心弦”;美国现代著名诗人雷克斯罗斯评价说,杜甫在某些方面比莎士比亚或荷马更加优秀,因为他所关心的是“人的坚信、爱、宽宏大量、沉着和同情,唯有这些品格才能拯救世界”。
中国文学艺术历来有重视言“志”言“情”的悠久传统。早期诗歌的“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通常依照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定义,诠释为反映现实,表现生活;其实,从情感表现角度看,这正是饥者、劳者真实心声的表露,是他们带感情的“生活写照”。孟子早就说过:“食、色,性也。”困于饥饿的人需要饮食,苦于劳作的人需要歇息,这是古今中外之人相同的心理反应,是人性的本能使然。
然而,诗歌作为一种表现诗人情感的艺术形式,怎样表现,表现到何种程度,却人各不同,差异悬绝。这中间既有表现的方法与水平问题,更有表现的观念与态度问题。古今以诗人见称者众,照理说,言为心声,声传其情,以手写口,辞达其意,不为难事。但真正能够将诗人的真情实感艺术地表现出来,且能够使读者具有真切的领会和感情的共鸣,这样的成功作者与作品算下来并不很多。究其原因,这主要不是诗人创作艺术作品的表现方法与水平问题,而是取决于其创作的观念和态度。
历来对于创作观念的偏差导致诗歌发展道路背离《诗》《骚》表现传统的批评之声代不乏人,其中尤以针对六朝的批评者为众。但验之六朝人的文学理论观念,其认识非常鲜明者亦复不少。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昔葛天乐辞,玄鸟在曲;黄帝云门,理不空弦。至尧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风之诗,观其二文,辞达而已。”人是有丰富感情的动物,对外在世界具备很强的感应能力,心有所感,发而为言,是极为自然的;故远古的歌谣,都是以辞达意,不事雕琢的。刘勰之意,在于强调诗歌作者的艺术创作,应该有感而发,抒情言志,贵乎自然,以辞达为最高表现境界。钟嵘《诗品·总论》云:“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同样认为诗歌是诗人感物言情的心灵需求、本能反应,表现有感而发的真实情怀,是最自然的,也是最重要的。可验之六朝的诗歌创作实践,作者吟风弄月,言辞绮靡,注重的多是外在形式,缺乏的恰恰是真实的情怀。其饱受訾议,不难理解。
唐诗崛起于六代诗歌创作积弊之后,诗人们不仅从理论上对历来的创作得失进行总结反思,更从实践上回归正确道路,恢复“风骨”“兴寄”表现传统。陈子昂倡导的这一传统,表面看是在谈论诗歌表达方式和技巧问题,实质上是极力主张回到诗言情志的艺术道路上来。因为刘勰早就说过:“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蓄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风骨”“兴寄”的最根本要求,是基于作者性情、意气进行写作。
杜甫伴随开元盛世的脚步而生,依稀可见的盛唐气象让富有诗人气质的这位少年充满着人生的斑驳梦想。他自言“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凤凰”意象从一开始就出现在诗人幼小的心灵里,他所看到的是天下太平的美好景象,所遐想的是致君尧舜的人生辉煌。杜甫对自己的文才充满自信,认为“立登要路”并非难事。他性情豪爽,嫉恶如仇,目空八极,无视俗物,意气风发地准备对阻挡自己实现梦想的一切力量发起挑战。长安十年,他率性而为,结交名流,拜访权贵,希望通过非常规渠道打开人生的理想之门。但现实是残酷的,世俗是无情的,在一次次“残杯”“冷炙”的酸辛遭遇中,屡屡碰壁的经历不断击碎年轻杜甫的蔚蓝色诗情梦想。这中间包括其退而求其次在开元二十三年参加的朝廷科举考试,也以失败告终。干谒与应试,这种同时代人通常使用的进身办法,让杜甫真实领略到了多次挫败的郁闷与酸楚,也让涉世甚浅的他对复杂而冷酷的现实世界有了初步的清醒认识。
杜甫在天宝末年写下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是诗人敏锐地感受到天下将乱的征兆时,其忧国忧民仁者情怀的最早集中显露。写作此诗的身世背景是杜甫向玄宗连上数赋,得到一个“召试文章”的机会,随即被“送隶有司、参列选序”。这对于抱有实现人生远大理想的杜甫而言,容易让他浮想联翩,以为终于受到了命运之神的眷顾。但事情的结果却恰恰相反,朝廷只授予杜甫河西尉这样的地方小吏,这令他大失所望,他以“不拜”的姿态表示拒绝。想想此时此境的杜甫,对于平生所得到的第一个官职明确拒绝,这需要冒很大的风险,也需要有巨大的勇气,这样的举动,恰恰可以印证杜甫的狂放与率性。朝廷改授右卫率府胄曹参军之职,虽然其官职属于京官,但显然距离杜甫的愿望仍然很远。此时的杜甫,在失落与焦虑的复杂心绪中,开启了其奉先省亲之旅。
诗以省亲途中所历所见为经、以所感所思为纬渐次展开,从作为布衣的杜甫“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而遭同学翁取笑讲起。中间一段是作为小吏的杜甫在省亲途中的所见所感:他听到骊山皇帝行宫传出的管弦与歌舞之声,君臣们醉生梦死、极尽奢华,享受着寒女们的劳作成果及上交的民脂民膏;“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这种贫富、荣枯的天壤差别,揭示的就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不同等级地位及由此造成的对立关系;杜甫处于这种对立关系的统治者集团一端的最底层,他为自己处身可以免除赋税劳役的特权阶层而不免心存愧疚,同时又对那些穷奢极欲、挥霍无度的上层统治者充满愤怒和谴责。因为尖锐的社会矛盾与现实危机日益加剧,不仅会危及国家长治久安并影响到像他这样的小吏之命运,而且会给天下黎民百姓带来巨大苦难。末段是作为家长的杜甫回到寄居之家所看到的凄惨景象:
安史之乱爆发以后,杜甫自己的命运及家人的生活受到战乱的直接冲击,他们一家迁徙流离、漂泊无定,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流民或难民。他不再属于统治阶层,过去享有的所有特权随之丧失,生活的艰辛让他真切体会到了处于流离失所境地的前途渺茫和朝不保夕,自然也让他亲见亲闻了最底层民众的苦难与伤痛。类似的遭遇与处境,拉近了他与普通民众的身份和感情距离,他不仅能够设身处地想人所想、急人所急,而且时时处处设想着替那些遭遇不幸的百姓分担一份痛苦与哀伤,他把这作为自己跟苦难百姓惺惺相惜应尽的本分,三复致意,言之切切。
二、杜甫仁爱情怀的世界性意义
杜甫在1962年被世界和平理事会推选为世界文化名人。在中国数千年诗歌发展史上,出现了不计其数的诗人,但只有之前的屈原和他能够享有这种产生了世界性文化影响的殊荣。这两位相隔千年的伟大诗人,他们能够成为世界文化史上的璀璨明珠,其中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们都具备同样的忧国忧民深重情怀。这种思想感情不因个人的进退荣辱、贫病伤痛而稍减,恰恰是在自身困顿无助的人生境遇里,将其忧思国家与天下黎民安危的仁爱情怀在所创作的作品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感人肺腑,所以才能如此深切而持久地感动古今中外的广大读者。其价值不仅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少,反而因经过历史的长期检验而显得更加珍贵,更具世界的普遍性意义。美国现代诗人雷克斯罗斯相当深刻地看到了杜甫及其诗歌的独特价值,认为杜甫关心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爱、人跟人之间的宽容和同情,并且评价他是有史以来在史诗和戏剧以外的领域里最伟大的诗人,在某些方面他甚至超过了莎士比亚和荷马,因为他更加自然和亲切。
杜甫的诗歌历来被尊为“诗史”。这一美誉和地位的真正含义,并不是由于杜甫写作了类似于西方文学批评观念中荷马那样的“史诗”——以诗歌的艺术形式叙述历史事件,杜甫所留下的一千四百多首诗歌,几乎都可以算作抒情诗,即使像人们所熟悉的鸿篇巨制《北征》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虽然有叙述的脉络和成分,但显然作者的创作意图并非客观叙事,而是以饱含的感情在叙述所见所闻,何况这些见闻只是作者表达所思所感的必要素材,其目的乃在于抒发情怀而非实录见闻。正因如此,南宋人黄彻才称《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为老杜“心迹论”,是诗人发自内心的情感与呼声。杜诗的伟大意义,正在于诗人以大半生的酸辛生活体验和颠沛流离的困顿经历,用血泪真实而艺术地表现了唐王朝由盛入衰的时代巨变和人世沧桑。它与史家撰述历史的最大区别在于,这些诗歌作品以作者的真实体验与独特视角,揭示了一代王朝由盛极一时而走向长期战乱的最本质原因:那就是统治者不再把人心向背看作维系其政权合法性与公信力的根本要素,他们已不相信“水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的历史哲理,骄奢淫逸,挥霍无度,根本不了解、不关心社会最底层民众、士卒的冷暖与死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此悬殊的贫富差距与生活待遇,必然导致尖锐的社会矛盾和阶级对立;得不到人民拥护支持的集权统治,不管多么貌似强大,都无法逃脱走向衰亡的历史宿命。
杜诗很早就传播到周边国度,应该说其具有国际影响不始于现代。其被推选为世界文化名人,只是以世界公认的形式确认了这样一个显著的既成事实。而我们今天所处的高度信息化时代,已经为进一步扩大杜诗的世界性影响,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有利条件。也许过去长期因为地缘政治、文化传统、语言障碍及价值取向等种种差异,以欧洲为中心的西方世界对杜甫及其诗歌的了解和研究比较有限,对杜甫成为世界文化名人的真正价值并不完全明白,但信息共享时代所具有的信息传递快捷、信息沟通便利、信息利用多元等特征,必然带来加快消除不同文化之间的阻隔与冲突、形成多元文化并存共生、文化价值观融合互鉴的世界文化构建的新格局。在这一变化趋势和重构格局中,杜诗的价值将会得到越来越广泛的认同和重视,其所体现的博大深厚仁爱情怀,将成为新型多元文化体系的重要组成成分。对此,我们是完全有理由相信和期待的。
三、仁爱情怀与当今人类文明和命运共同体构建
当今世界,日新月异的互联网发展让人们感觉世界变“小”了,人类相互了解的“桥”通了,我们足不出户就可以坐观天下大事;而随着世界经济发展关联性的不断增强,互通有无的广泛国际贸易往来,正越来越深入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与世界格局。这种巨大而深刻的变化,不仅为全球经济发展提供了强大动力,同时也有力推动了世界文化的互动,加快了不同文明间的交流融合进程。今天的人们越来越相信,人类共同赖以生存的地球,彼此的生活、命运,乃至发展的未来,已经被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生存模式逐步形成,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文明进步的清晰方向。
显而易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必须以人类文明的广泛交流融合、互补互鉴为基础。没有人类文明主流价值的广泛认同与多元建构,就不大可能让全世界充分认识到彼此的命运是无法分开的,需要构建起包容互鉴、彼此依存的命运共同体。人们很难想象,让那些鼓吹“文明冲突”的观点与行为左右各国政治家的言行并制造文明隔阂的思维大行其道,世界能够相信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极为重要且可以成为现实。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暴力至上的丛林法则,零和博弈的冷战思维,从来都是阻碍文明进步,甚至是无情摧毁文明成果的。几千年来,世界著名的几大文明除中华文明得以保存下来而其它均被毁灭,其罪魁祸首就是暴力与战争。当今世界并不太平,贫富分化明显,贫穷与疾病仍然是一些国家和地区的主要威胁,中东乱局无解、半岛局势陷入僵局,恐怖主义势力与思想威胁着世界上每一个人,发达国家廉价使用着地球资源,并不顾及资源的枯竭与环境的污染……这些问题与矛盾的存在,是因为霸权主义还在很大程度上规定着国际秩序、主宰着国际话语权。只要“用武力说话”成为解决全球性问题的首选之策,各国平等、和平共处的准则就难以被奉行单边主义的国家政府所真正接受。
注释:
突出监管和服务“两个重点”。昆明市局制定 60多项规范执法制度,获证企业年度监督检查覆盖面达100%,2013年以来查处“四品一械”违法案件8396宗,罚没3441万元。此外,还开展了一系列专项整治行动,在全国较早出台《餐厨废弃物处置办法》,禁止餐饮服务单位使用散装油,实施米线“禁裸令”,形成“昆明经验”。2013年以来办理行政许可近万件,审批时限压缩50%~70%,实现零超时、零投诉、零复议。全力服务产业发展,辖区内两家连锁药店成为全国十强。
①杨胜宽:《杜甫的平民角色与平民情怀——兼论郭沫若对杜甫的评价问题》,《杜甫研究学刊》2013年第1期。
②(唐)杜甫:《进雕赋表》,(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十四,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172页。
③莫砺锋:《杜甫评传》第六章之六,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19-420页。
④⑥⑦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明诗第六、风骨第二十八、比兴第三十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48页、第320页、第394页。
⑤陈延杰:《诗品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3页。
⑧(唐)杜甫:《壮游》,(清)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一之五,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59-160页。
⑨(宋)欧阳修、宋祁等撰:《新唐书》卷二百零一上《杜甫传》,《二十五史》第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6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