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模糊的身份(组诗)
2019-10-28柳燕
柳燕
自然里的父亲
那些年自然里住着很多个父亲
肤盐果 折耳根 芣苢
刺竹笋 万重山 板蓝根
香椿与漆树,鸡枞与竹荪
我把它们从山中采来
晒干或生卖,就像这些年
我把一个血肉丰满的父亲
卖给烈日或暴雨
卖去镇上或远方
每年腊月,他拖着一条腿
从城市归来,把一沓点好的钱
沉默着放在一个大龄书生面前
春日六根
春天是一副旧磨从云后滚过
春天是一位大神用金鞭在天空牧云
春天是天上的妇女,往大地撒了一把绣花针
春天是一群牛羊和一匹老马追赶一片绿色
春天是白水江棕红色的血液在翻滚
春天是香椿爆炒腊肉
鲜笋清炖猪脚,煮刺老包蘸胡辣子
春天是我常年独自对付农忙的母亲
目送她的丈夫和儿子沿山路背井离乡
身 份
一个人入山,试图和另一个自己对话
更多的时候,只听到山风吹动松针
听到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仿佛
另一个自己要从体内破壳而出
山林深处的古庙前挂了一面旗帜
僧侣们的奥迪车停在禅院里,下班后
他们换上另外的身份,驱车前往市区
山中久住的飞鸟和鸣蝉
做了佛陀座前的小沙弥
每日清晨和傍晚,都按时打坐、诵经
石头们纷纷剃度
于山中光着头悟哑禅
屋 外
风像个孩子,欢快地跑过铁皮屋檐
屋外,绿化树的叶子沙沙响着,它们
试图翻个身获得更多的日光
云在天空练习着幻术,巨大的白色和阴影
大地一会儿躺着一会儿站着,原野在奔跑
此时,母亲在它的褶皱里挖掘,播种
有一些夏日的瓜果和秋天的金黄
要从她影子下的泥土中冒出来
此时,浙江海宁纺纱厂里的父亲,正推着运布车。
纺纱机呜呜呜哒哒哒嗞嗞嗞漱漱漱工作着
此时,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物正在死去
旧故乡
那时的姑娘都不太愿远嫁,最远
只嫁到碗厂。想家,赶路只需要一天
就能回来。只需要一天,后家就能
把喜事或丧事送达
那时的故乡有一条清澈的小河
人们在河边淘洗日子,在河边恋爱
那时故乡的黄果树下有一座尼姑庵
里面住着一个每天替村里人礼佛的老婆婆
全村的媳妇,都可以去庵里和她说悄悄话
那里变成了一个垃圾放置站,黄果树
被电锯放倒又连根拔起,在新村子最远处
也能闻到风中飘来的恶臭
那时的故乡山上站满绿油油的杉树
牛羊们在它们的阴影里啃食绿色
吃饱了就抬头看看白云,咩咩或喃喃叫几声
我的故鄉一年比一年新,狭窄。
一年比一年长得更像城乡结合部。
流 向
我的眼睛在绿色的高原上流浪
放牧想象。向身后退去的树,站着。
风景。湿润的云湿润的雾。
山丘柔和的弧形,杉树做的电线杆
想停在铁路旁干净的乡村,驿站安静
牛羊肥美,草甸延伸去湖泊,野鸭惊飞
高架桥跑进隧道,黑暗,幽深
那个三十岁的男孩才开始旅行
列车从高原向东而去,现代化的反方向
逆流的远方,所有列车里高原的青年
都在背井离乡,他们都知道风景在贫穷处
要去北漂,密集的城市,密集的价格
密集的时间串联密集的事件,那是城。
所有人都在把他乡营造成故乡
田园真的已荒芜,每个雨夜
山上都有一座瓦房叹息着坍塌,废墟。
石头回归石头,瓦片回归泥土
只有一个有釉色的坛子知道人的流向
邻 居
她一个人买菜,一个人拄着拐杖去傍晚里散步
有时,在楼道上正巧碰到她提着重物
我会接过她手上的东西一起爬楼
夏天温暖的风在高原上吹着
纱窗和防盗铁网咣咣响,没有树的沙沙声
中午甚至半夜,能听见她的电视声音很大
播放着一些含糊不清节目,我能想到
一个独居老年女性坐在沙发里安睡的样子
手里,握着电视遥控器。
我们没有问过彼此的名字,身份和家庭
没有问过彼此的过去及现状,每次
在楼道里遇见时,相互点头致意
像多年的老熟人,仅此而已
天 空
在内陆,群山居住的高原
我的头顶有一片蔚蓝的大海
有时,野马斑羚白色羊群奔牛
会放牧在无边的蓝色中,有时
有巨大的鲸鱼游过,辽远的梯田铺在天际
更多时候,一个人站在屋顶
像孩子一样伫立在海边,听
海风呼啦呼啦拍打着时间此岸的悬崖
孤独,那么具体,一望无垠
像头顶的大海,给我以安全感
这世界是我一个人的,我那么小
被包裹在一块蓝布里
喊不应任何一个彼岸世界的人
诗观
与世界对观,做自然的一员,做草木的知己。现实主义是文学的最高哲学,找到自己在世界中恰当的位置,不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