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园林之美

文/ 长北（东南大学 艺术学院）

笔者两度小留京都，除考察世界文化遗产之外，还观赏了许多少有游客扎堆的园林。我对京都园林的兴趣，起自东山魁夷的艺术随笔。东山常常写到绘画灵感与自身行迹的联系。京都市区观赏性的园林，大致在一乘寺の梅り町区域、祗园附近、银阁寺附近与洛北大德寺；东福寺离京都站最近，不妨充实任意一天行程；岚山寺院园林，笔者有文另议。以上园林，都在寺院之内。

东福寺山水庭院之美，留给我铭心记忆。从桥头拐弯进入小巷，小庵小庙小庭院栉比鳞次，七拐八弯的巷子既别致，又宁静。入门，顿见山林气象，长长的木栈桥将游人引向幽深。进入重建于1890年、若干木质厅堂环绕的本堂，木质走廊将其串联成方丈庭院、芬陀院、北庭等四座庭院，前后各布置面积不等的枯山水。各庭前后枯山水主题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等。如：南庭四石块寓意四仙岛，白砂地划出沧海细波（图1）；西庭以杜鹃与白砂交织成“井”字地面，青苔假山比拟五山；东庭以旧柱础铺为北斗七星图案；北庭以方形青苔与方形石板交织，洗玉涧枫叶正红，红、白、绿交织，令人叹为美艳！八方枯山水统称“八相の庭”，为造园艺术家重森三玲于1939年创作。东福寺名胜更在“通天桥”（图2）：木质天桥横跨山谷，凭虚而建，长达百余米，游人或俯瞰谷底葱绿，或凭栏远眺青山。北出口附近别有小园，名“雪舟の庭”，系画家雪舟(1420-1506)私宅，西庭枯山水石块状如龟、鹤，分别名“龟庭”“鹤庭”；重森三玲增建东庭：咫尺之间，林木茂密，曲径流水，尽得自然。“雪舟の庭”格局虽小，雅致之极。东福寺好就好在：人工园林与自然山林相得益彰，有大园有小园，有大景有小景，有精致有幽深。其文物价值固不如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庭院，景观价值或可称京都寺院第一。

图1 京都东福寺本庭前枯山水

图2 东福寺通天桥

从一乘寺の梅り町下车顺次上山，沿途有金福寺、圆光寺、诗仙堂、曼殊院等四个风景皆很可观的寺院，金福寺与圆光寺相距十余分钟路程，圆光寺与诗仙堂步行距离在五分钟左右。沿上山小路右侧小巷拐弯到圆光寺。登阶即见大片衰草沐浴于丽日之下，暖烘烘地，让人感觉舒服。再稍登阶，小木门简易之至，入门，见大片枯山水名“奔龙庭”，仿佛龙游云卷，有旋风般的跃动感（图3）。此为日本所见枯山水中最大也最有气势者，且入门立见，不劳脱鞋绕行庭前。其寺院宽广，一树树的菊黄、一树树的蟹红、一杆杆的修篁之间，有溪，有潭，有瀑，无须费力攀爬，实在是独享半日清幽的绝佳所在（图4、5）！本堂陈列水墨《风竹雨竹图》及木活字等，为重要文化财，满堂悄然，无人看管。诗仙堂为江户初期诗人石川丈山（1583-1672）山庄遗址，被指定为国家史迹，茅舍为山景围裹，秋林浅深，游鱼翕忽，堂上足可洗心，堂下可以濯足，游人罕至，亦得我心（图6）。继续登山，约半小时里程有曼殊院。山路陡峭，攀爬艰难，遂下山。金福寺在下山道左侧七拐八弯的深巷之中，入门，顺坡攀爬，岗上有芭蕉草庵[1]（图7），乱冢中墓碑林立。暮色苍茫，绿树森森，以其地过清，不宜久留，遂原路奔逃下山。出门时想起尚未见到本堂，若再上岗复绕岗复下岗寻找，必见本堂及其前枯山水，遗憾的是，已无时间折返。

祗园附近寺院集中，距离多为步行可及，风景亦足可观。高台寺、圆德寺、知恩院中如果三择其一，我最喜高台寺。丰臣秀吉2丰臣秀吉(1537-1598)：室町幕府之后实际执掌日本大权之重臣。死后，其妻ねね在高台寺出家并且终老此寺，所以，高台寺边小道称“ねねの道”。卧龙池、偃月池水面开阔，波心庭前有枯山水（图8），木廊与爬山游廊将观月台、开山堂、灵屋、伞亭、时雨亭等重要文化财串连起来，金碧掩映而无建筑过露之弊，为全国名胜（图9）。寺内甚少外籍游人，虽在闹市，美且安静。冈上灵屋内有丰臣秀吉夫妇塑像；木灵堂栏杆上，髹漆金莳绘与镀金铜件保存完好：高台寺灵堂平莳绘作为桃山莳绘的代表，见载于日本艺术史册（图10）。圆德寺范围较小，北庭前绿树环抱，假山颇见丘壑，为日本国家级名胜。游至此，祗园华灯初上，北庭与祗园熙攘的游人间相距咫尺，愈觉得北庭宁静。小坐廊上，真可醉人（图11）。知恩院并非温馨小院：三门巍峨壮观，为国宝（图12）；御影堂堂高数仞，榱题数尺，为国宝；唐门、大钟楼、势至堂为重要文化财。惜乎除东西入口见倚山之势、方丈庭院四周见园林匠心之外（图13），建筑大多暴露，游离于风景之外。知恩院东门外别有小园名“友禅院”（图14），入门，红绿交辉，游鱼翕忽。知恩院前站有青莲院，圆德寺往花见小路途中有建仁寺，此两寺未及贪步。

图3 京都圆光寺枯山水“奔龙庭”

图4 圆光寺庭院

图5 圆光寺竹林

图6 京都诗仙堂

图7 京都金福寺岗上芭蕉草庵

1芭蕉草庵：日本江户时期铁舟和尚重建金福寺时，以俳句大师松尾芭蕉(1644-1694)命名此庵。

从银阁寺入口折小路上坡，步行约300米到法然院。此院为镰仓时代日本佛教净土宗开山祖师——法然上人建。入门即见山林幽深，庭院幽静，令人难以置信身在城市（图15）。本堂供奉阿弥陀佛如来坐像，和式庭院与回廊为层层秋林掩映。静坐本堂，身心为之一洗。笔者错信路标，以为从法然院到永观堂近在咫尺，没想到“哲学小道”从银阁寺山门前绕寺绵延长达数公里。所幸石板小路两边，红叶纷披，山间漫步，不觉其苦，只觉难得享受这初冬的蓝天暖日和山间宁静。赶到永观堂，恰巧守门者准备关门。急忙入内，见庭院甚广，烂漫红叶与山林池塘相映衬。这里枫树多为人工补种，树种单一，不免红得单调，缺少老林中枣红、蟹红的强有力支撑。禅林寺殿宇辉煌，楼阁有连接霄汉之势。金地院前有枯山水“龟鹤之庭”。攀越层层木梯，登上禅林寺殿前平台，俯瞰全院，见秋林尽染（图16）。

图8 京都高台寺波心庭前枯山水

图9 高台寺爬山游廊

图10 高台寺灵堂平莳绘

图11 京都圆德寺北庭前夜色

图12 京都知恩院作为国宝的三门

图13 知恩院方丈庭院

图14 知恩院东门外小园“友禅院”

图15 京都法然院

大德寺在京都市区正北，1319年创建以来，不断扩建，寺内主建筑呈中轴布置，老松掩映；西侧各小院则呈平行深巷，延伸绕向到中轴之后，院院自成风景，院院各自收费。龙源院方丈前庭枯山水名“龙吟”；瑞峰院独坐庭前枯山水波涛汹涌（图17）；兴临院唐门、表门、本堂多处建筑为重要文化财，本堂前有枯山水（图18）；大仙院方丈庭院、书院为国宝，庭前各有小型枯山水，各因其形名龟岛、鹤岛、蓬莱岛为特别名胜；高桐院、黄梅院闭门谢客。大德寺成为洛北园林新秀集锦。

京都寺院内，园林与木构厅堂水乳交融般地融而为一；寺院同时是博物馆，再小的寺院也往往藏有重要文化财甚至国宝，如圆德院藏国宝唐织屏风，高台寺“掌上博物馆”藏桃山时代漆器等重要文化财（图19）。市区各寺院园林多藏于深巷，大小由之，既没有将小园扩成大园，也没有将门口拆成广场。寺门大者，如知恩院三门为国宝；寺门小者，如诗仙堂小门为竹条拼搭，只容一人出入。各寺院多有枯山水庭院。白沙铺就的枯山水荒寒寂静。其工程毫不繁难，难就难在自觉维护。倘若一位看客扔上去一只可乐瓶，或者洒上去几滴果汁，枯山水之美顷刻灰飞烟灭！

图16 京都永观堂内禅林寺

图17 京都大德寺瑞峰院独坐庭前枯山水

图18 大德寺兴临院本堂前枯山水

图19 [桃山时代]嵌螺钿漆文库，高台寺“掌上博物馆”藏

从日本园林中，我看到多彩又淡泊、华丽又幽玄的美，看到与东山魁夷绘画精神的内在联系。日本园林更像是彼岸世界，让人静坐，让人膜拜，让人身在方内，如入方外；中国园林从私家园林变为公共园林，人皆可游可以登临，烟火气息日渐浓郁。东山说，“在自然风景中，我感知到作为天地根源的生命的跃动”，“风景是心灵的镜子”，“一个国家的风景就象征着这个国家国民的心灵”，“清澄的艺术，能够拯救迷乱中人的心灵”，“整个日本的美的世界，是靠某种程度的缓慢才得以成立的”1东山魁夷《东山魁夷散文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序、第247、248、51页。。以“缓慢”之心对待自然，以“缓慢”之心养育文化，这是我从日本园林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