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养老院的90后
2019-10-28罗芊
文 罗芊
如果不是住在养老院,这些20多岁的年轻人或许永远无法那样真切地认识衰老、孤独与陪伴的意义
这是一群20多岁的年轻人住进养老院的故事。
故事的开始是因为一条招募信息。有人是在微信公众号上看到的,有人是听朋友聊天说起,有人在微博上搜“杭州租房”知道的,一个名叫阳光家园的养老院招募年轻志愿者。项目有一个美丽的名字——“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如果你大学毕业不超过7年,在杭州滨江区工作,且在杭州8城区无住房,就可以申请报名。一旦被选上,可以每月只花300元入住月租金约为2000元左右的朝南房间,唯一的要求是每月需服务老人不少于20小时。服务可以是陪伴,陪老人散步、聊天,也可以是教学,教老人一些技能。
“就当做兼职呗。”报名条件严格,但还是来了二十多个年轻人。有人看到招募骑着自行车就来养老院交材料了;有人担心自己没什么才艺选不上,把材料都手写一遍,“字很丑,但就想表达那种诚恳”;有人专门标注,“我是跟奶奶一起长大的,跟老人有很深的感情”。
社工部工作人员薛含情参与了志愿者面试,“性格开朗的加分,目的性不强的加分”。什么叫目的性不强?比如,有志愿者在面试时问,“我不会讲杭州方言,爷爷奶奶能听懂普通话吗”——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他心里是有老人的,不是纯粹奔着省房租来。20多个年轻人,入围了11人,最终住进养老院的有8人。
去年7月,第一批正式招募的志愿者入住了阳光家园,他们多是90后,最小的只有22岁。
“水活了”
养老院像一口沉寂许久的池塘,年轻人住进来,像平静的池塘里投进了几尾小鱼,也称不上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变化,鱼儿游来游去,水活了一些,池塘便不那么寂寞了。
单婷婷是一名硬件工程师,周末会教老人读英语,单婷婷不从英标开始教,直接教简单的英语对话和英文歌曲,想帮老人多开口,提高记忆力。
因为不懂音标,许多老人会用“谐音法”偷偷标注,比如“just”,就在旁边写上“扎丝特”,还有老人会专门穿印有英文的衣服来上英语课,问单老师,“这是什么意思”,有时候只是一些无意义的字母组合,但单婷婷会说,“奶奶,这是很漂亮很漂亮的意思”。
在养老院,老人最搞不懂的、也最渴望搞懂的就是智能手机,这是他们通往“年轻人世界”的小小窗口。志愿者们做服务,十个有八个都会被问到手机问题,有一位爷爷因为会使用杭州公交APP,能看到公交车还有几站到达,被四五个爷爷围着学习。
通信工程师何祥林是智能手机课老师,也是那个为老人们“打开了一扇窗户”的人。他曾遇到一脸疑惑的老人,拿着手机问:“我孙子说要装一个APP,那么APP三个字怎么写的呢?”
但他的第一堂手机课谈不上成功。那是今年年初,他准备了整整两周,PPT做得很华丽,图文并茂的,想要“铺垫一下”,从“大哥大”讲到诺基亚再讲到国产手机四大巨头,甚至做了销量图,老人们听得差点睡着,提问也无人应答,他只能给自己找台阶下,“是的,让我们继续看下一张”。
那之后,他改了教学方向,PPT统一用白色背景,每节课教老人一个新技能,把每一个步骤截图,用红色箭头标明。
这几个月,何祥林教老人如何注册微信,如何添加好友,修改备注。添加好友时,先把自己的微信二维码投影在屏幕上,让爷爷奶奶加上,然后教他们删除好友,接着用“搜索手机号”的方式再添加一遍。
他手机里一下子多了快100位老年好友。奶奶们给自己取名为“外婆”“急性子”“心平气和”“水中花”,爷爷名叫“超人”“老骥”。介绍班上学员时,何祥林是这么说的——水中花奶奶很会跳舞,急性子奶奶接受能力最强,水仙奶奶普通话不标准一直喊我“吴老师”。
施奶奶和志愿者申屠可人自拍合影
从前,手机对这里的老人来说,多数时候就是“接电话的”,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能够用手机和远隔重洋的儿女视频,能够发出第一个表情包,能够互相评论朋友圈,在快递柜取快递的老人也越来越多了。
最近,这些80多岁的老人们甚至开始攀比微信运动上的排名,何老师布置的任务是一天走5000步,为了完成任务,徐奶奶打乒乓球时都把手机揣在口袋,那天,她一共走了8762步,完成了任务,排名第三。
7月,一个周五的夜晚,何祥林在公司加班到十点多,回到养老院,第二天手机课的PPT还没有做,活动室的空调坏了,他全身是汗,一直做到凌晨两点。关于手机课的意义,他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但每次发了朋友圈,好友点赞里,老人们的头像一个个冒出来,他觉得那种快乐,难以言说。
77岁的施韶华奶奶刚住进养老院时,是想要和其他老人交朋友的,但没多久就发现,来到养老院的老人,大多都是80岁往上了,要不伴侣已经去世,要不年纪太大了生病了,要不子女都在外地,守着一栋大房子,还有些家里面子女太多,有怨气——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烦恼,说深了都要掉眼泪。
她去和隔壁的奶奶走动。那位奶奶92岁了,老伴还健在,女儿一星期来看望好几次,夏天,女儿带着5种不同品种的桃子,让她尝尝看哪样好吃,下次再买。老伴健在,孩子孝顺——这是施奶奶非常羡慕对方的,可那位奶奶因为多病,身上总是很痛,每天拉着她的手念叨,“苦啊,苦啊,苦啊”。
何祥林在教老人使用智能手机
但年轻人不一样,他们是“最好的时候”,和他们在一起,不知怎么形容,施奶奶感觉自己也变年轻了。她喜欢这些年轻人,手机相册里,一大半都是和志愿者有关的照片——他们一起摇摇晃晃地做瑜伽,去吃烤鸭,吃火锅,唱卡拉OK,戴粉色毛绒帽子拍照,家里人看到照片都笑,“哪里来的小妹妹”。
安全感
一切看上去都很好。
习惯了热闹的年轻人已经很久没见过人这么认真地吃一顿饭了。白色头发的老人们一点一点挪进食堂,爷爷给奶奶穿上围兜,白色的小碗排开,花20分钟认真吃完整只鸭腿。没人玩手机,也没人大声吵闹,只是吃饭——时间好像停了下来。
环境也好。窗外是美女山,旁边是回马河,到处都是绿色,房间大,柜子也大,楼下是食堂,还有健身用的活动室,夜里躺在床上都忍不住跟朋友分享,“你不觉得很好吗?”
住进养老院之前,这些年轻人大多都住在出租房,一人一个房间,生活以个人为单位开展,感受不到太多温暖,好朋友不在身边,同事也没办法交心,每天客气而有礼貌,找人帮忙要说谢谢、麻烦你,真的有心事的时候,根本找不到人说。
在这里不一样了,当你和一个老人熟悉了,你和他聊自己的心事,他会记住,下一次见到会再问你,上次那个事情怎么样了。
蔡静茹曾服务过一位脑部受损的奶奶,十分钟之前讲的东西十分钟之后就忘记了。她的衣服落在奶奶那里,连续几天奶奶都跟她说,“你的东西衣服落在这里了,我给你叠好放在椅子上,上面还放了一块防尘巾。”每天讲的都一样,字数都不变。
也是这个记性不好的奶奶,在她休假回家的日子里,会记得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去。这让她感觉温暖,“如果你是关心她的,她也会把你放在心上”。
老人表达爱的方式很简单。几乎每一个志愿者都被塞过吃的,有时候是一个家里送来的肉包子,有时候是一个火龙果,有时候是一盒巧克力、一袋蛋卷——“反正我也没有牙齿,给你了”。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志愿者们都有自己投缘的爷爷奶奶。孔奶奶看到蔡静茹长痘痘,天天给她熬薏米水喝;申屠可人有点中暑了,施奶奶会让她吃一颗酒酿杨梅,躺在床上,帮她捏捏背。
许多个晴朗的傍晚,大家会在院子里散步,空气很甜,有青草的味道,飞机隆隆地穿过云层,爷爷奶奶笑嘻嘻地打招呼,“吃了吗”,特别像小时候住在乡下,门前有一条河,大家也是这么沿着河边散步、打招呼,“回到了熟人社会的感觉”。
志愿者小熊的形容是:“家庭的氛围”。她的父母是教师,控制欲很强,她念哪个大学、念什么专业、大学里参加什么活动,都是父母安排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考公务员铺路。大学毕业后,她没有听父母的,去做了销售,父母气极,“枉费我对你的栽培”。
在养老院,她感觉到了一种很放松的爱。同一件事,父母听了是激烈的反驳,爷爷奶奶听了之后,会拉着她的手,很真诚地提建议,是建议而不是命令。她很喜欢这种感觉,隔一辈的关爱是无私的,没有束缚的,你只要坐在那里,他们看到你就很开心了。“这种人与人之间很简单的互动,会让你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会有很多美好的人、很多美好的感情存在。”
还有人在这里学会了如何表达爱。
从前,蔡静茹总觉得父亲很凶,跟孔奶奶聊天也说了许多次父亲的事情,孔奶奶会劝她,“不要小心眼,爱要勇敢表达出来,家人是最重要的”,时不时问问她和父亲最近的沟通的情况,“爸爸的事情,你是不是有一点开窍了”。
这个7月,她回了一趟家,和爸爸一起在安徽游玩,旅程非常愉快,她对爸爸说了“我爱你”,回来后,她专门发了一条朋友圈:“夏天刚开始爸爸就晒黑了好多,做的鱼还是很好吃,不过这次淡了点。真没想到爸爸还能带我玩得很开心,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几乎所有的志愿者都提到,养老院的夜晚极安静,只要一回到这里,就会有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不是说治安有多好,而是一到这里,防备心就卸下来了。申屠可人总骑电动车上下班,她描述这种感觉——“一进到那个门里面,我就在那里笑,跟傻子一样,我也不懂为什么”。
何祥林在绘制养老院的墙面涂鸦
衰老
时间久了,年轻人们也渐渐在这里看到了生活残忍的一面。比如,衰老。
如果不是住在养老院,这些20多岁的年轻人或许永远无法那样真切地认识衰老。老是什么?坐在长椅上,一个上午过去了;手机太灵敏了,一碰,页面就跳到别的地方去了;天还没黑便不敢出门,怕摔跤,给大家添麻烦;老是一把一把的药片,助睡眠的、镇静的、助消化的、化痰的;老是“要化灰了”。
凌晨是一位90后网络作家,住进养老院,她最开始的设想很简单,来采风,捕捉真实的生活细节。
养老院不缺故事。陈健怡爷爷今年88岁,他说,老是世界越来越小。他60多岁的时候,刚退休,能走能跳,老是一件开心事,可以到处去玩。最远的时候,他能去到欧洲,还记得威尼斯真漂亮,像江南水乡,五六艘船组成一个船队,有歌手,有手风琴,边游边唱,“去一次长胖五磅”。
80岁以后了,样样事都难了。后来,“老太婆中风,半个大脑坏掉了”,讲话吃饭都不行,生活一下坍塌,只能住到养老院来。奶奶住在10号楼,他住在3号楼,每天去探望,奶奶一开始还能点头,现在只能眼神表个态。
从前,他爱好烘焙,家里的厨房像个食品实验室,各种西点他都会做,会给奶奶烤辫子面包,结婚60周年时还烤了节日蛋糕。住进养老院,自己没法做饭,他喜欢吃清水文蛤,但食堂会用辣椒炒,那也没有办法,“他们做什么我吃什么”,生活内容一下子压缩了。他指着房间,“我的世界就剩下这个小小的房间和奶奶那里了。”
这几年,陈爷爷能交往的朋友也越来越少了,单位里,他是最老的退休干部,“比我老的都走光了”。80岁以上的老人,都不太愿意多动,他跟自己的大学同学通邮件沟通,一封来信是这样写的:
12月7日晚,丽贞突发头晕出虚汗感到不适,由儿子媳妇开车送往协和医院急症室经诊断为心脏传导阻滞,要加起搏器,后进入心内科CCU病房于12日上午做微创手术,历时1小时,加装“心脏起搏器”于16日中午返家。现已一切正常,承大家关注,特报平安。致冬安!
——人老了,收件箱里,几乎每一封邮件都在谈论疾病或死亡。
住在10号楼的董森林爷爷88岁了,和老伴赵文梅奶奶一起住在病房里。他们管对方叫“老董”和“文梅”。爷爷中风了,坐在轮椅上,奶奶下肢静脉血栓,肺部肿瘤,腹腔肿瘤。
今年5月2日,奶奶奄奄一息了,还在喂爷爷吃东西。他们吃的是哈密瓜,一个人一碗,小小块,爷爷吃完了,奶奶怕他不够吃,又给他喂,护工说:“爷爷嘴巴小鸟一样张开,很幸福嘞。”
6月28日早上8点,奶奶走了。董爷爷看着奶奶被推出去抢救,看着奶奶离世。护工说,爷爷从前很爱笑的,现在不爱说话了,也不笑了。最激动的就是那天,有新的老人要住进来,睡奶奶那张病床,爷爷急了,边捶自己边哭,他要自己睡奶奶睡过的床位,29号床。
这些故事总让凌晨想起自己逝去的爷爷。她也曾一点一点看着爷爷衰老,直至生命消失。那时,她经常跑到医院看望爷爷,爷爷说,我希望你来看我,又不希望你来,爷爷以前能打老虎,现在连个苍蝇都打不过,你看了多难过。
孤独与陪伴
衰老的背后,是孤独。
认识久了,老人总会聊到自己的子女。超过半数的老人都表达过一个相同的观点:老了没关系的,钱一定要捏在自己手里,只要钱在自己手里,小孩子表面一定是孝顺的,一旦你钱放出去了,那么就全凭他自己的良心了,而良心是靠不住的。甚至有些爷爷会很疑惑地问志愿者:“你们90后是不是对中国孝道知道得比较浅?”因为他的孙子平常也不来看他,要买房子买车买东西才会想到爷爷。
在养老院,家庭氛围好的老人,活泼开朗,爱参加活动,家庭氛围差一点的老人,很多都坐在房间里面,谁都不愿意接触。
一次,执行院长张灿标半夜查房,看到有爷爷在房间外面的椅子上偷偷哭泣,因为别人的子女都来看望,他的孩子没有来。
还有一位奶奶,牡丹画得非常好,因为孙女小时候很喜欢牡丹,然后她就给孙女画,现在孙女长大了,也不怎么来看她。奶奶会笑着对志愿者说,“这小兔崽子,我画了这么多牡丹,也不来看”,她还会很嘴硬地说,“我孙子孙女太多了,外孙外孙女也很多,名字都记不住”。
“那怎么办呢?要不要拿张纸记下来?”
“他们要来嘛,来了我就知道谁是谁了。”
刚来的时候,蔡静茹觉得自己很高尚,觉得自己是个志愿者,有使命感,时间长了她发现,其实自己能做的也有限。一次,一位奶奶住院了,十分需要她的帮助,奶奶的两个女儿,一个在美国,一个在深圳,可她自己又在上班,这种时候她忽然深切感受到,“陪伴老人是社会问题,不是几个志愿者能解决的”。
她发现自己能做到最好的样子,也只是一个媒介,教老人用手机,让他们打开一点自己,更好地跟家人联系,“你永远不可能替代他的家人”。
更何况,年轻人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
今年7月,是阳光家园养老院第一批志愿者入住一周年,8位志愿者离开了2位。合适的志愿者还是很难找,硬性条件就筛选掉了很多人,同时,院方会希望志愿者选择更孤单、更内向的老人去陪伴。
社工部的工作人员薛含情自己也陪伴过非常孤独的老人,整一段时间都会觉得压力很大,情绪会被影响,那段时间会觉得整个人没那么开心了。因此,要陪伴这种老人,需要志愿者变得更强大,不管是沟通能力还是心理状态,都要更好,“这样一来,相当于把志愿者筛选标准又提高了。”养老院最多能容纳20位志愿者,每半年会有一次招新,但从来没有满员过。
年轻人们也有自己的计划。许多志愿者都是刚毕业不久来到这里,待了一年后,稍微有些积蓄了,他们会思考,这20个小时,用在提升自己专业技能上,会不会对以后更有意义?甚至奶奶也会鼓励年轻人,跟她说,你在这里一年,该看的也看得差不多了,没关系的,你出去我很高兴的。
大家都知道终有一别,年轻人们的心态也因此变得复杂。
教老人画国画的杨云海和施奶奶最要好,他们常常一起吃晚餐,奶奶熬好绿豆汤,知道他喜欢喝不冰的,会提前拿出来放温了再给他喝,他乐于享受奶奶的关爱。7月的一个傍晚,施奶奶又发来微信,“大海,晚饭吃米饭、水饺、还是面条,我买了鸭腿、玉米豌豆还烧了绿豆汤”,他明明有空,回的却是,“奶奶我今天有事,就不过去吃了”。
为什么保持距离?因为奶奶太好了,而他知道自己终将离开这里,这种无条件的好,让他觉得难以回报。“年轻人的世界变化太快了,有一天,我们这批人可能各自找到了幸福,我可能离开了杭州,奶奶还是一个人在那里,最难受的是她”。
一年的时间,年轻人们看到了这些“深层次的养老问题”,也从自己开始改变。
从前,志愿者王恩慧会相信家人说的,“不用回来了,你先忙你的”,现在她不相信了,“其实还是盼着你来,但是又怕你太辛苦了”。养老院里的老人就是这样,说起孩子都云淡风轻的,一边倒杯水一边随口提一嘴,“也好久没来看”,听到这些话,恩慧总是很难过,会反省自己,“是不是挺不孝的”?
教英语的单婷婷说,“如果说这个采访真的有用的话,就是希望有更多的人看了之后愿意关注老人,这不是说要大家都来养老院做志愿者,能多关心关心自己家里的老人也是好的”。
她想好了,如果将来父母老了需要送到养老院,周末还是要把他们带回家,她曾见过许多老人的子女,来了,待两个小时就走了,她说,她不想成为那样的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