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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请收下这件小棉袄

2019-10-25童小童

传奇故事(上旬) 2019年9期

童小童

“听说,你小男朋友也在这个学校里?”

“还听说,他把你甩了?”

“要不要,等下课了,我帮你去踹他一脚?”

老童是个英雄。单枪匹马,独闯异乡,艰苦奋斗,白手起家。沉浮半生,结果让我落了便宜,幸得衣食无忧,妄为任性。有时,我感叹:“我还没有准备好,怎么就长大了呢。”老童瞪着铜铃般大的眼睛:“兔崽子,当年我还没有准备好,就当爹了呢。”人类的DNA就是自私又霸道,所以,我延续了老童的基因——大眼睛,双眼皮儿,略通诗书,好酒贪杯。

青少年时期之前,我对老童的印象都极为模糊。我四岁那年,老童辞去公职,孓然一身奔赴他乡创业,从此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我心目中,他只是一阵龙卷风,每年除夕才携着大包小包卷进家门,初八一过,便风驰电掣奔赴前线,从此再无瓜葛和交集。

真正第一次意识到:“噢!原来,他是我爹。”我已经读高三。

一个乍暖还寒的午后,我缩在书房里背政治题,意兴阑珊。老童推门而入,张口便通知我:“我们商量了一下,要给你转学,去Y高中。”我不知道这个“我们”指代的是谁,反正不包括我。霎时只觉得掉进了冰窟窿,扑面而来的恶寒,让我彻头彻尾的绝望。不为别的,只因为我的前两小无猜,前竹马青梅也在Y高中,念高三。

当晚,老童就拉着我去拜访他的老同学,一位Y高中高三的年级主任。年级主任的办公室,是沿着所有的教室走到尽头的那一间。对于这些,我早烂熟于心,和两小无猜谈恋爱时,我将他学校的地形琢磨得比自己家还透彻,以便时常混进他的教室,冒充他的同桌,守在他身边,一起听一节无关紧要的音乐课或者美术课。

故事的尾声是:青梅竹马在晚自习结束后人流最多的教学楼前,撒落一地我写下的情书,对我吼:“不要再来烦我了,你滚开!”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这样的初恋结局足以难堪到让我留下终身阴影。

当时年级主任去上晚自习,便让老童和我留在办公室内稍等片刻。我芒刺在背,六神无主,脑袋轰鸣,像碾压过无数的列车,傻呆呆地杵在老童身后大气儿也不敢喘。

老童翻来覆去欣赏办公室内几幅装裱在墙上的书法,只当若无其事地问我:“听说,你小男朋友也在这个学校里?”我大吃一惊,三魂即刻吓掉了两魂半,支支吾吾编不出词儿来。“还听说,他把你甩了?”我在心底咆哮呐喊:“神呐,你这都听哪个挨千刀的说的啊!”

老童的目光旧停留在那几幅字儿上,背着手,黑黢黢的脸埋在灯光的阴影下也打探不出啥表情。轰然,仿佛从我头顶劈下来的声音:“要不要,等下课了,我帮你去踹他一脚?”我急忙否定了老童太过高调的提议。老童转了一圈,幽幽地说:“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还是这幅字儿写得最好啊。”

电影《艋胛》里有句台词:“意义是三小(什么),我只知道义气。”在那个反叛又骚动的年纪,老童这一侠肝义胆的举动,让我第一次感受到:有个爹,就是好,腰杆儿都是硬的。

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开始无条件迷信老童,相信他会帮我决定人生每一个最完美的选择。

高考后,老童替我填的志愿,我去了老童工作的城市读大学。

那两年,是我和老童最亲密无间的时光。老童带我去旅行,陪我看电影,硬拉着我坐360°大摇臂,怂恿我跟他去湖心蹦极……节假日,他时常把车停在学校门口,让我从后备箱里搬出成箱成箱的零食和水果,他还自作多情地怕我恋爱的时候囊中羞涩,背着我妈偷偷塞给我好多生活费。

也许,老童早已看出来我并没有继承他的天资和骨气,索性把我搁在温室里,从此不知人间还有疾苦,心心念念地只装着诗和远方。

我依然在他面前时常保持沉默,年幼时的沉默是因为疏离,后来,听多了老童独自奋斗打拼的故事,我羡慕他顺从自己的选择活了一次,我理解了他曾经突如其来的暴戾,原谅了他曾经醉酒后不可理喻的行径,选择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老童常说,他吃过的苦足够写出一本书,我的沉默变成了我敬重他的一种仪式。

我常幻想某一天也拿出点样子给他看,也许内心欢呼雀跃,但是面色和语气一定要镇静,让他觉得:看,选择我当你的女儿,结果还不错。

大学后,我跟老童讲的最多的一句仍旧然是:“爸,我妈呢?”但每次逢年过节,老童都会允许我陪他喝上几杯,我把它当做老童已经默许了我长大成人,默许了我拥有独立之思想,自由之人格。

老童在我21岁生日那天打了我一巴掌,打的脸。

那年我大三,面临长达半年的实习期。晚饭后,老童问我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我打的嗝还泛着香甜的奶油味,指手画脚地告诉老童,我当年考上大学的全部动力就是为了体验一个“GapYear”,我要一个“GapYear”。

老童听不懂英语,我跟他解释,“GapYear”就是“间隔年”。老童依然不懂什么叫做间隔年。

我告訴他,间隔年就是毕业之后工作之前给自己一个空档期,做一次长期的旅行,在步入社会之前体验不同的生活方式,想清楚自己今后要过怎么的日子。

我意气风发,手舞足蹈,憧憬未来,完全没有在意老童已经扭曲到变形的脸,最终他还压不住怒火,熊掌一样的厚手拍打着桌子,咆哮道:“老子供你念了十几年书,你跟老子说,你要出去玩儿一年?!”我手足无措,解释道:“我会去工作,只是可能不太稳定,去我喜欢的城市,体验我喜欢的工作……”“吊儿郎当叫什么工作?!老子辛辛苦苦挣了一辈子钱,从来没说需要放松一下,就跑出去不管你吃喝拉撒玩儿上大半年!”

我害怕,更愤怒,那一刻,我是真的讨厌他。

我同他争吵,据理力争,说了很多,唯一没讲出口的是我已经自作主张,在我心怡的城市,联系到了一份我憧憬的工作。或许,我毫无遮拦暴露出眼神中的敌意彻底激怒了他,老童打了我一巴掌,打的脸。

实力悬殊,战争顷刻结束,老童这一巴掌是牛魔王的芭蕉扇,把我扇飞了十万八千里。

那一年实习,我终究哪儿也没有去,躲在家里,是我幼稚的报复,我不知道假如时间倒回,它是不是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

但是,生活没有假如。

毕业后,我终究回到了家乡生活,老童替我找了一份工作,工作看起来体面又清闲,所有人都觉得还不错。唯独远行的朋友都在劝我:“外面的世界真的更广阔,不趁年轻出来走一遭,可惜了。”

其实,老童的那一巴掌跟我的临阵脱逃真的没有关系,只是车到山前,穷途末路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周身上下散发的都是面对未知生活的恐慌与怯懦。老童好像判断得挺准,我的确没有继承他的天资和骨气。

面对老童,我选择更加沉默。老童邀我去旅行,我不再言听计从,没有兴趣的地方,开始懂得拒绝。

去年夏天,老童放下架子再次盛情邀请我去沙漠,我没有拒绝,因为我也向往沙漠。意想不到的是,当我们计划穿越沙漠,老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要骆驼代步,这可真不是他的风格。

老童镇静自若地说:“我这一把年纪了,强光烈日的,豁去半条命,爬到一半儿,非中暑不可。”

我仔细端详了老童,好像跟几年前那个硬拉着我坐360°大旋转,怂恿我去湖心蹦极的那个老童差别也不是太大。可能变胖了一些,所以显得佝偻了一点,迟钝了一点。

我独自翻越沙丘,日光灼灼,目之所及反射的都是刺眼的光亮,让人产生一瞬间的眩晕,不知身处何处,我茫然自顾,发现沙丘下的骑着骆驼的老童一直在冲我挥手。

老童又一次不打招呼地冲进了书房,现在,我已经习惯了。他转了几个圈儿,欲言又止,又装模作样转了几个圈,开口问道:“听说,你在发表文章?”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的消息,但我终于可以内心欢呼雀跃,但是面色和语气一定要镇定地说:“是。”老童显然没有来得及藏好他的诧异与惊喜,变了声调:“小兔崽子,什么时候学了这一手?”“大概,从上高中的时候起,一直在写,从没间断过。”

又过了几天,老童拿着手机敲开我的房门,他用粗厚的手指划拉着手机屏幕,满眼放光地说:“你看看,这是我平时写的诗……”手机里的备忘录存着几十页,满满当当的五言七律,居然有些写得还不错,更多的都是打油诗。我一脸黑线,维维诺诺:“挺好的,挺好的。其实我也不懂,好像有些平仄不太押韵……”

老童居然一脸诚恳地摆出不耻下问的姿态:“你给我讲讲平仄押韵呗?”

如今,老童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要不是遗传了我的文学基因,你能写东西?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老童经常拿着本书蹲厕所,我学他,也颤颤颠颠地抱着一本书蹲厕所。

由于老童没有积极响应“晚生晚育”的光辉政策,在我看来,如今的他,冒充个中年帅大叔依旧及格。

老童决定每年抽出一个月的时间,去禅修学院吃斋坐禅,参道悟佛。临走前,他跟我聊过一次,如果放在今时今日,也许他能够理解我当年想要一个间隔年的梦想,也许讨论这件事情的时候也会心平气和,也怪那两年,生意不顺,世道艰难。

我告诉老童,其实,梦想就是梦想。她美得如梦似幻,永远挂在那里,如果我留存着一颗誓要追求她的赤子之心,无论身处何時何地,用何种方式,就算跪着、爬着、肝脑涂地,也要倒在她的面前才甘心。

老童点头:“唔,老子这么多优点,你怎么就随了个犟脾气?”

在父亲的这条道路上,老童虽然有过很多经验,听过很多道理,但是依然在学习,在改变。曾经,他是个目色严峻的领路人,怕我误入歧路,深陷沼泽,领我涉过险滩,穿越沟壑。他深思熟虑,选择的道路也许不是风景最精彩的,但一定安宁祥和。

岁月婆娑,有一天他驻足回首,发现身后的那个懵懂少年已然跃跃欲试,想独当一面,他虽心中不安也只能郑重其辞的将手中的登山杖交传与我。

我呢,亦感恩上苍安排,或许“女儿前世是父亲的情人”这个传说确有其事,谢谢你今生一路守护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