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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玍”字考

2019-10-25黄沚青张涌泉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19年4期

黄沚青 张涌泉

关键词: 玍;玍笤帚;生笤帚;方言字

摘 要: 吴方言中,“玍”字读若滋,既可指称树桩、柴根或挖树桩等用的镢一类的农具,又可形容光秃的样子。“玍”字多见于宋元以来文献,但由于较为生僻,在传抄版刻或点校排印过程中易误作“生”字。禅宗文献中常见的“生笤帚”一词实为“玍笤帚”之误,指秃笤帚。今绍兴方言中仍保留“玍”这一方言俗字,读作[ts52],其本字当为“株”。

中图分类号: H134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0012435(2019)04009806

Abstract: Zi(玍) , a dialect character of Wu dialect, should be pronounced as Zi(滋) and has three meanings: tree roots, grub hoe, bald. Zi (玍) has been frequently found in literature since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Due to its rarity, it is always changed into Sheng(生)by mistake. Shengtiaozhou(生笤帚) is a frequently used word in Zen Buddhist documents. As a matter of fact, the Shengtiaozhou(生笤帚) should be Zitiaozhou(玍笤帚)which means bald broom. Zi(玍)still remains in the Wu dialect, which sounds like[ts52], but its original character is Zhu(株).

禅宗文献中习见“生笤帚”一词,又写作“生苕帚”“生苕菷”。例如:

(1)南宋崇岳撰,善开等编《松源崇岳禅师语录》:“师云:‘嗄,也甚奇怪!一个生笤帚,一个破粪箕,搕堆头也用得着。”(R121.596.2.15-17)本文例句后括号中的R表示《卐续藏经》,J表示《嘉兴大藏经》,P表示《永乐北藏》,数字和字母依次表示该例句在藏经中的册数、页数、分栏、行数。

(2)南宋原肇撰,实仁等编《淮海原肇禅师语录》:“脚下破木屐,手内生苕帚。放不下拖却走,笑指时人不知有。”(R121.366.1.8-9)

(3)元元长撰,嗣诏录《千岩和尚语录》:“上堂,僧问:‘释迦弥勒,犹是他奴,未审他是阿谁?师云:‘粪扫堆头生苕帚。”(J32.209.3.15)

(4)明文琇《增集續传灯录》卷四《杭州径山古鼎祖铭禅师》:“僧问:‘祖意教意是同是别?师云:‘破粪箕,生苕菷。僧礼拜云:‘谢师指示。”(R142.820.2.6-8)

据笔者调查,“生笤帚”一词在《卐续藏》中有15例,《嘉兴藏》中有2例。从诸多用例来看,“生笤帚”与“破粪箕”或“破木屐”“破沙盆”类同,其义显豁:“生笤帚”即破笤帚、秃笤帚,“生”似有破败、坏朽之义。考“生”本义为“生长”。《说文·生部》:“生,进也。象草木生出土上。”从词义引申的一般规律出发,我们很难将破败、坏朽之义与“生”字相联系。现行的大型辞书,如《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等亦未收录相关义项。那么“生”字何以衍生出破败之义?

继续追踪,我们发现《卐续藏》中又有“玍笤帚”一词,或写作“玍苕帚”。例如:

(5)南宋圆悟编《枯崖漫录》:“玍苕帚柄背时货,树倒藤枯旧阵图。一代年来低一代,灼然邪法实难扶。”(R148.174.a7-8)

(6)南宋普宁撰,净韵等编《兀庵普宁禅师语录》卷中:“寒山拾得,扬下玍苕帚,拊掌呵呵。金华傅大士,空手把锄头,涕泪悲泣。”(R123.26.a13-14)

(7)元正印撰,居简等编《月江正印禅师语录》卷下:“玍苕帚破粪箕,得便宜是落便宜。这般标致谁相似,灵鹫山中有隐之。”(R123.308.a11-13)

(8)元惟一撰,宗义等编《了堂惟一禅师语录》:“正当十五日,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三家村里玍苕帚,十字街头破草鞋。”(R123.896.a10-12)

其他文献中也有用例。如:

(9)明朱棣撰《诸佛世尊如来菩萨尊者神僧名经》卷三八:“佛如来,鸡鸣之时是属丑,仆仆起来伸两手,莫道趁忙捉起赤斑蛇。佛如来,看看到头却是玍苕菷也。”(P179.254.a8-b1)

(10)明孟称舜《娇红记》第五出《访丽》:“那婆娘,生得罗刹样,是件儿,不停当。细端详,发似蓬松,体似虾,一见人逃往。身儿丈二长,脚儿尺二长。这正是破粪箕,玍笤帚,娶将来和你一对儿相厮像。”

“玍笤帚”与“生笤帚”语境相同,语义近似,我们有理由把它们关联起来考虑。那么“玍”字何义?“生”“玍”二字孰是孰非?

考清代以前的字书、韵书,皆未见“玍”字。《汉语大字典》收有“玍”字,音ɡǎ,方言,收录“怪癖,脾气不好”“调皮”二义。《汉语方言大词典》“玍”字收录七个义项:①吝啬;小气。②脾气乖僻;性情粗暴蛮横。③调皮。④不尖。⑤割。⑥抬头。⑦阴茎。[1]1351其中义项①②③⑤为官话,⑥为吴语,④⑦为闽语。以两部辞书中收录的义项解释“玍笤帚”一词,义皆难通。欧阳光注释《娇红记》将“玍笤帚”的“玍”字释为“音嘎,一般指人脾气、器物质量及事情结局不好”,系据《汉语大字典》立说,非是。(孟称舜著,欧阳光注释:《娇红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5、28页)。

进一步梳理宋元以来文献资料,我们发现了两类与上揭议题相关的“玍”(偶或写作“生”)的用例。在这些用例中,玍可指树桩、柴根或挖树桩等用的镢一类的农具。

一、“玍”指树桩、柴根

这一意义的“玍”多与“柴”“树”组成双音词“玍柴”“柴玍”“树玍”等。例如:

(11)元陈椿《熬波图·砍斫柴玍》附文:“亡宋年间,官拨草荡,此时盐数少。近年累蒙官司,增添盐额,别无添拨草荡,以是每岁煎盐不敷,才至起火便行缺柴。三四月间,柴苗方长尺许,已是开荡樵斫。至八九月内,已无接济,不免多募人丁工具,将荡内茅根、玍柴再行刮削砍斫。用茅拈三务缚束,名曰横。包柴、搬担、堆垛,陆续搬运入团。”“玍”字下有小注:“玍字,字书韵书俱不载,未详。”

(12)元陳椿《熬波图·砍斫柴玍》附诗:“黄茅斫尽盐未足,官司熬熬催火伏。有钱可买邻场柴,无钱之家守盐哭。茅根得雨力未衰,昨日犹短今日齐。乱包急束少作堆,三寸五寸寻柴玍。”

(13)清范寅《越谚》卷中云:“柴玍,山间有一种盘错老根,逢春生稊,名此。玍音滋,从俗。”又卷中:“荫山红,即杜鹃,生柴玍中,扫墓时盛开。”

(14)明文琇《增集续传灯录》卷五《杭州净慈古田垕禅师》:“师拈云:‘乡谈满口,也怪他大士不得。灵山亦有一颂:赤脚过干溪,草鞋绊树生。仰身吃一攧,肚下污黄泥。”(R142.851.b4-6)

例(11)(12)出自元代《熬波图》,作者陈椿是浙江天台人。该书记载了宋元时期华亭地区(今上海松江)下砂盐场的海盐生产工艺,将制盐过程绘作47幅图画。其中《砍斫柴玍》一图中生动描绘了盐场工人樵采薪柴的场景(图1)。煎盐需要大量的柴薪,一般需等五月梅雨过后,柴苗已长成,方可樵斫。元代陈椿《熬波图》所载《樵斫柴薪》一图附文:“春首,柴苗方出,渐次长茂,雇人看守,不得人牛践,谓之看青。及过五月小暑梅雨后,方可樵斫。间有缺柴之家,未待四月,柴方长尺许,已斫之矣。”

但因元初制盐量大增,柴薪不足,故而三四月间便开始砍斫柴苗,到了八九月间,供给不足,只好将剩余的那些三五寸长的树桩柴根砍斫后使用。从图1左半图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工人手持镢头一类的农具,在山林之间挖取树桩柴根,这些柴根树桩便是“柴玍”。例(13)出自《越谚》,作者浙江绍兴人,记载“盘错老根”称为“柴玍”。例(14)中记载的偈语在日本无著道忠《葛藤语笺》中有异文,其中的“树生”后者作“树玍”,显然是一词之异,词义与“柴玍”略同,详见下文。

图1 陈椿《熬波图·砍斫柴玍》插图

二、“玍”指挖树桩等用的镢一类的农具

清代顾景星《白茅堂集》卷四三《徐文长遗事二条》:“今日天寒,客有杭人,复道数事。文长之椎杀继室也,雪天有僮局灶下,妇怜之,假以亵服。文长大詈,妇亦詈。时操欋收冰(昌按:欋音瞿,《释名》曰‘四齿杷也),怒掷妇,误中妇死。县尉入验,恶声色问‘欋字作何书。文长笑曰:‘若不知书“生”未出头地耳?盖俗书‘欋作‘玍也。尉怒,报云用玍杀。文长遂下狱。”顾景星在文中转述“杭人”所讲明代绍兴名人徐渭的轶事,似乎“玍”即“欋”之俗字;其子顾昌为“欋”字作注,进一步认为此处指的是四齿耙。但顾氏父子为明末清初湖北蕲州人氏,他们对浙江方言的转述和诠释未必完全可靠。

近代绍兴名人周作人《关于朱舜水》一文就不太同意顾氏父子对“玍”的解释,他说:“今越中不知有铁器名瞿者,四齿钯农夫掘地多用之,则名曰铁勺。别有一种似锄而尖,更短更坚厚,石工所用,通称‘山支,或可写作芝音之‘玍字,唯平常人家不备此器,取冰不必需此,灶屋中亦无冰可取也。二百余年间言语或不无变迁,可惜查不着这‘玍字的现身了,但在朱、黄二公遗文中得见此俗语奇字,亦是很有意思的事耳。”[2]8-9周作人所言“山支”应该就是清代茹敦和《越言释》中所记载的“山株”。《越言释》卷下云:“今越人砍柴既了,又挖其根卖之,谓之柴株。其挖之也,用橛,谓之山株橛,或直谓之山株。……山株之较大者,用之于田,呼为耜头。……今南人之耜与橛,北人皆有之,谓之橛头。”“玍”音支,与“株”音近。《越言释》所记载的“柴株”即“柴玍”,挖取树桩的工具称作“山株(玍)橛”,简称“山株(玍)”。“山株(玍)橛”的“橛”即“镢”,是刨土用的一种农具,似镐。周作人与茹敦和同为绍兴人氏,因此二人所记载的有可能是同一种农具,形似锄头,名“玍”。从《熬波图·砍斫柴玍》一图(图1)中也可清晰地看到,砍斫树桩、柴根的劳动者手中所持就是这一类的农具。

顾文所指的“欋”当为“”的异体字,指耕作农具“耜”。《集韵·虞韵》:“、欋,耜也。或从木。”如《越言释》所释,挖取树根的农具“山株(玍)”与耕地农具“耜”形制相同,大小有别,雪天用这种类似锄头的工具来凿取坚硬的冰块,也符合情理。故“杭人”称“玍”为“欋”。这里的“欋”应该是一个训读字。附注者顾昌不习吴语,因此只能根据古书注解对“欋”进行解释,将其释作“四齿耙”,由此导致了后人的误解。

今绍兴地区仍有这种农具,称之为“山玍”,俗写作“山子”,其形似锄头,前部较尖,用于山地开山耕种、挖笋等。浙江嘉兴桐乡地区亦有耕作农具山锄,俗称“山子”或“翻子”,锄口扁平,上部有半圆形铆,装有硬木短柄,常用于翻树根。 参见马新正主编:《桐乡县志》,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年版,第369页。

上揭两种意义的“玍”古今辞书不载,就字形而言,其字取“生”字无头之形,寓意树木根株光秃,显然是一个会意俗字。其作“生”当为“玍”字之讹。至于称挖取树桩的农具为“山玍”,系由“山玍橛”省称而然。

三、“生笤帚”之“生”是“玍”字之讹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讨论“玍笤帚”“生笤帚”的“玍”或“生”的含义。“生”字显然也是“玍”字之讹。我们注意到前引用例中屡屡出现“破粪箕”对“玍笤帚”的例子,这应该是宋元明清时期民间流行的俗语。“玍”“破”对文,字义应该接近。“玍笤帚”又称“烂笤帚”“折笤帚”“缺笤帚”“坏笤帚”等。例如:

(15)元佚名《女姑姑说法升堂记》:“兀那厮,你道我生的丑,一了说花对花,柳对柳,破粪箕寻着烂笤帚。你与我做个丈夫罢!”

(16)明天然痴叟《石点头》卷六:“花对花,柳对柳,破畚箕对折苕帚。编席女儿捕鱼郎,配搭无差堪匹偶。”

(17)清钱德苍选编《缀白裘》十一集《杂剧·串戏》:“花对花,柳对柳,破粪箕对子缺笤帚。今日同你拜一拜,来年养个小娃娃。”

(18)清末《画图日报》:“花对花,柳对柳,破粪箕相对坏笤帚。”

“玍”与“烂”“折”“缺”“坏”的含义也应该接近。明代浙江余姚学者朱舜水(1600—1682)的日本弟子安积觉(1656—1737)撰有《朱文恭遗事》,其中载录朱舜水所述俗諺一则:“有媒人,极言女子之姣,娶之而丑。夫家大怒,欲殴妇人,其人骂曰:‘花对花,柳对柳,破粪箕对生笤帚。生音芝,俗字,犹言敝笤帚也。”[3]627该“生”字当为“玍”字之误。顾劲松、冯青将“生”作为正字加以讨论,认为“生”有破敝义,不确。(《论〈朱舜水集〉之语言价值》,《湖北社会科学》,2010年第5期)

周作人《关于朱舜水》一文中亦引录了该段文字,“生”引作“玍”,[2]8-9是也。安积觉引语称“玍笤帚”犹言“敝笤帚”,可见“玍”犹“敝”也。“破粪箕”与“玍笤帚”相对,指婚嫁的男女双方品貌、门户相匹配。

与安积觉同时,另一个日本学者无著道忠禅师(1653—1745)也对“玍笤帚”做出了解释。无著氏在其所著禅语词典《葛藤语笺》卷七“玍笤帚”条云:

《虚舟录》真赞文三曰:“玍扫帚,用得亲。”《断桥祇园录》文三“玍笤帚”。《天柱集》文廿八“玍笤帚”。《枯崖漫录》下文四:“隆首座号南山叟,扫痴钝塔,偈曰:玍笤帚柄背时货。”《义堂钞》曰:“玍音锥,与秃义同。”石门进虎子吃攧有偈曰:“赤脚过干溪,草鞋绊树玍。仰身吃一攧,肚下污黄泥。”又近有悼覩无见偈:“七十三年老树玍,全身放下在天台,顶门有眼覩无见,斤斧如何斫得开。”是乃用“玍”字作平声,与齐、灰二韵通。或曰“玍”力鸡切,俗音槌,亦音锥。故玍笤帚或作锥笤帚。[4]147

文中所引“赤脚过干溪”与“七十三年老树玍”两首偈语都是韵文,“玍”作为韵脚字,与蟹摄字“溪齐开四”“泥齐开四”“台支开三”“开咍开一”相押。此外例(12)中“玍”与蟹摄字“齐齐开四”押韵。而“生”是梗摄字,现代吴语的绝大多数地区梗摄舒声字保留了鼻韵尾或转为鼻化音,不与蟹摄字相押。据此,也可推断“生”当是“玍”字之误。感谢匿名审稿人提醒我们注意利用韵文进一步说明“生”为“玍”字之误。此外,审稿人还指出《葛藤语笺》中“玍”字注音“力鸡切”可能有误,“力”是来母字,与“玍”读音差异明显。

日本无名氏于1800年左右编纂的《诸录俗语解》之《枯崖漫录》卷下“生笤帚”条亦云:“《燕南纪谈》后集下十一:‘玍,字书不出之。惟俗韵朱惟切,音锥,与秃义同。或作锥笤帚。”[5]25标题中的“生笤帚”即“玍笤帚”。此说蒋礼鸿《义府续貂》“玍”条已发。(《义府续貂》(增订本),第171页)《葛藤语笺》和《诸录俗语解》称“玍”字“与秃义同”,可见“玍”犹“秃”也。树木砍斫后仅余树桩,于是“玍”既可指称树桩,也可以形容光秃秃的样子。笤帚使用久了,细枝逐渐折断脱落,最后只剩下少数与帚柄相连的光秃秃的硬枝,故称“玍笤帚”,即“秃笤帚”也。其或称“烂笤帚”“折笤帚”“缺笤帚”“坏笤帚”,亦正取义于秃敝之义。蒋礼鸿称玍苕帚的“玍”字“盖俗字截生字之首以寓秃意也”,[6]171近是。《汉语方言大词典》引闽语称“不尖”为“玍”,与“秃”的含义也是一致的。明清时期的闽南语方言文献又称男性生殖器为“玍”,如明佚名《正音乡谈》:“乡:玍胞;正:阴囊。乡:玍核;正:肾子。”又清蔡奭《新刻官话汇解便览》卷上“身体举动”:“玍头,正:龟头。玍毛,正:卵毛。玍帕,正:卵胞。玍核,正:卵旦、善子。”清光绪戊子年(1888)文记堂刊本《新刊小弟歌》:“一等小弟真鄙庇,未脱裤卜提钱,未知兄哥玍障大,爱的伊兄提多钱。”皆其例。这一用法的“玍”在今天许多闽南方言区民间詈语中仍有留存。此外,今福建西北部的顺昌、沙县、将乐、泰宁方言中也将男性生殖器写作“玍”。据清代闽南方言韵书《增补汇音》但韵下去声柳声字:“、生(玍),男子之阳物也。”可知“玍”是“”的异体(“”又是“卵”的方言俗字)。之所以用“玍”指男性生殖器,恐怕与吴方言中形容“秃”的“玍”也有关联。

由于“玍”字较为生僻,在传抄版刻或点校排印过程中易误作“生”字。后人或不详其义,故而又回改作“生”。如朱谦之整理《朱舜水集》[3]627,《禅语辞书类聚》[4]34,《诸录俗语解》所附词条索引[5]42,卓连营注《娇红记》[7]26,朱颖辉辑校《娇红记》[8]117等都将“玍”录作“生”。现代作品在出版排印过程也常常出现类似的错误。如1923年浙江诸暨籍诗人何植三在《农村的恋歌》中写道:“妹是鲜花,伊是柴玍,教我怎的不爱你?”自注:“玍,俗字,读如兹,树木老根,俗称柴玍。”[9]58其中的“玍”字在1929年出版的个人诗集《农家的紫草》中不误,但在赵家碧主编、朱自清选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第八集《诗集》[10]190,钱公侠编《诗》[11]55,笑我编《现代新诗选》[12]88中,都被误改成了“生”字。同样,前揭禅宗文献习见的“生笤帚”“生苕帚”“生苕菷”等词中的“生”,毫无疑问也是“玍”字的传刻之误。

四、“玍”的读音和本字

上引有“玍”字用例的文献,其作者主要为吴语区人,所以表示树桩或形容光秃的“玍”应是吴方言字。上文引《越谚》记录“玍音滋”,《朱文恭遗事》记录“玍音芝”,可见吴语中“玍”读若“滋”“芝”。在吴语区作者的笔下,又将该字写作音近的“支”或“枝”。如:

(19)明佚名《一片情》第二回:“正是姻缘虽系分定,其中之颠倒翻覆,又不可测也。又古来说得好,破粪箕对着支苕帚,再无话说。况以赛康节本是个瞽目之人,只该也寻一个残疾的做一对才好。”

(20)清代浙江仁和金堡《徧行堂集》卷二六《与南雄陆太守孝山》:“恰好揺铎老人,敲梆化主,花对花,柳对柳,破粪箕对着枝苕帚,想吾兄为一笑也。”

“支苕帚”“枝苕帚”即玍苕帚。另外《葛藤语笺》又记“玍”字“俗音槌,亦音锥”。《广韵》“芝”字章母之韵,“滋”字精母之韵,“锥”“枝”“支”章母脂韵,“槌”字澄母脂韵。其中,“芝”“滋”“枝”“支”为止摄开口三等字,“锥”“槌”为止摄合口三等字。

在吴方言中,这几个字读音相近。知章庄组声母在近代吴语中已经合并。今北部吴语杭嘉湖地区的方言中,止开三支脂之不分,精知庄章组读[],其余读作[i]。[13]187南部吴语中,止摄开口支脂之微四韵通常读作[i]或[]。[14]68绍兴方言中精组和知照组三等字合流,止开三支之脂不分,精知庄章组读[];止合三精知照组字文白异读,文读音[E],白读音[]。[15]34-37、12“芝”“滋”“枝”“支”今读作[ts52],“锥”读作[tsE52],“槌”文读作[dz231],白读作[dz231]或[z231],[15]48、54读音都很接近。因此各家所用记音字虽有不同,但在吴方言区的实际读音却是相同或相近的。故而文献中将“玍”的读音记成“滋”“芝”“锥”“槌”,又写作记音字“枝”“支”。

今绍兴方言仍称老树根为“柴玍”,民间多写作“子”字。参见任桂全总纂,绍兴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绍兴市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987页。另,诸暨学者杨士安2013年6月26日新浪博客《砍柴》记载:“柴子,《越谚》作‘柴玍。山间有一种盘错老根,适春生稊,名此“玍”,音“滋”。但民间还是多作‘子的。‘掏柴子蔀头是用“锄头”掘起树根或柴根,用‘柴根或树蔀头来作为‘生火的材料。”

王福堂《绍兴方言研究》记录了“柴株头za11ts55d52”“柴株婆婆za11ts55bo55bo52”这几个方言词。[15]138其中 “株”和“玍”记录的应该是同一个方言词。

那么“玍”这个方言字的本字是什么呢?蒋礼鸿认为“玍”的本字是“鬌”。 蒋礼鸿《义府续貂》:“章炳麟《新方言》二,谓脂歌相转……今此玍字音锥而或作锥,锥脂部字,转歌部为鬌,与章氏所说者其比正同。《说文》:‘鬌,发堕也。帚之秃与发之堕,其义一也。……又按《匡谬正俗》卷六:‘问曰:关中俗谓发落头秃为椎,何也?答曰:按许氏《说文解字》云‘鬌,发堕也,吕氏《字林》、《玉篇》、《唐韵》并直垂反。今俗呼鬌音讹,故为‘椎耳。然则玍即《说文》之鬌与唐时俗呼之椎无疑。”[6]171鬌,《广韵》澄母支韵,止摄合口三等字。吴方言中保留全浊声母,如绍兴方言中澄母字读作浊声母[dz][d],如茶[dzo231]、除[dy231]等。从古今读音对应关系来看,并不吻合。

考《广韵·虞韵》:“株,木根也。”株,知母虞韻,遇摄合口三等字。今绍兴方言中知庄章组声母读作[ts][t]两组。[]韵主要来源于止合三白读精知章组、遇合三鱼虞韵白读知章组以及止蟹开三知章组。[15]48例如此表方言材料引自王福堂《绍兴方言研究》。:

“株”在绍兴方言中,文读作[ty52],白读作[ts52]。[15]48《说文·木部》:“株,木根也。”株的本义就是露出地面的树根、树干或树桩。古今音义相合。“玍”是“株”的方言俗字,又写作其他的记音字“枝”“支”本文是在黄沚青《明清闽南方言语言研究》(浙江大学博士论文,2014)基础上进一步修改完成的。本文投稿后,于2018年8月了解到王勇先生曾于2017年10月第十届中古汉语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宣读论文《吴方言字“榸”“玍”字考》。文章引用了拙文关于“玍”字的观点,认为其语源是“株”,推测“株”在唐宋以降的吴语中可能确实读为[tsi][ts]。

。清茹敦和《越言释》中记录的“柴株”用的就是“玍”的本字。周志锋先生《论〈越谚〉方俗字》中认为“柴玍”当作“柴株”,但也指出范寅《越谚》使用方俗字“玍”太随意,考证欠严谨。[16]其实“玍”字不误,范寅在这里使用的是吴方言区通行的方言字。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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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何植三.农村的草紫[M].上海:亚东图书馆,1929.

[10] 朱自清.诗集[M]∥中国新文学大系:第8集.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11] 钱公侠.诗[M]∥中国新文学丛刊.上海:启明书局,1936.

[12] 笑我.现代新诗选[M].上海:上海仿古书店,1937.

[13] 徐越.浙北杭嘉湖方言的音韵特点[M]∥杭州方言与宋室南迁,杭州:杭州出版社,2013.

[14] 曹志耘.南部吴语语音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15] 王福堂.绍兴方言研究[M].北京:语文出版社,2015.

[16] 周志锋.论《越谚》方俗字[J].古汉语研究,2011(4):4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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