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京长江大桥到港珠澳大桥:中国桥梁建设60年
2019-10-25庞礴沈海滨
文/庞礴 图/沈海滨
港珠澳大桥
毫米级精度
当汽车沿着32米宽、6车道的港珠澳大桥开进伶仃洋时,桥面随着视线延伸至海平线,看不到尽头,往来穿梭的游客会想到新闻里对它的描述:它是全世界最长、建造难度最大的跨海大桥,拥有世界最深、最长的海底沉管隧道。
但作为港珠澳大桥的总设计师,中交公路规划设计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公规院”)副总经理孟凡超更为那些难以被看到的特征为傲:全长55公里的大桥上,桥面沥青与钢箱梁主体紧紧贴合,构成桥梁主体的钢箱梁之间接合平整,没有凸起和落差。这让路面变得一马平川,没有一处褶皱,司机和乘客不会感受到突如其来的颠簸——这种颠簸即使是在路面良好的高速公路上也偶有发生。如果是雨天,这份平滑更为直观。桥面自中轴线至两侧有2%的倾斜角度,雨水落下后不作停留,直接滑进伶仃洋,桥面没有水坑,车辆驶过不会溅起大片水花。
孟凡超说,这是桥梁建设中“四化”的结果,即大型化、工厂化、标准化、装配化。相比以往的工人手工式建造,“四化”后的桥梁部件精度更高。
在之前的手工作业时代,桥梁所用的钢板焊接成形后从高温降到常温时往往会发生变形。为了保持钢板平整,工人要拿着火焰枪、戴着面罩,在高温日晒的环境下对零部件进行反复火工矫正,一直持续到桥面合龙。即便如此,桥面接口处还是会有小到几毫米、大至二三厘米的落差。汽车开上去,就会有颠簸感。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港珠澳大桥招投标前,孟凡超就要求投标企业必须符合“四化”要求,钢结构生产过程不能使用工人手工作业,要实现自动化焊接。不少想要投标的企业提出了反对意见,甚至公规院内部也有不同声音:“他们说全中国的制造都达不到这个水平,你这叫贪大图洋,不符合中国国情。”但反对的人不知道,孟凡超考虑更多的是安全。55公里的大桥建在伶仃洋上,一年有超过200天的6级大风,汽车和风浪会不断对桥上的细小瑕疵施压。“这就像不断弯折、拉直一根有瑕疵的铁丝,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大桥120年的规划使用寿命会大大缩减。”孟凡超说。
河北省秦皇岛市中铁山桥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铁山桥”)一直想要参与港珠澳大桥的招投标。2010年收到招标要求后,他们将公司的焊接专家徐向军派往辽宁省开原市,与一家机械臂生产商接洽。
彼时,孟凡超要求的自动化焊接已在汽车制造等高造价、精细化的生产中应用,但不曾用到桥梁钢箱梁的生产中,所以没有符合要求的机械臂设备。为了调试出这样的设备,徐向军和同事在这家生产商的实验室中不断地做焊接试验、调试设备参数、提出修改意见。徐向军记得,被他们拿来练手的小型钢板逐步变成中型,最后变成与实物相等的大型。这些钢板加起来有一千多片,合计45吨。
在生产厂家待了大半年,徐向军终于得到了符合钢板焊接标准的机械臂,中铁山桥也采购了11套自动化设备,每套设备上有两到三条机械臂。在新建成的厂房中,新招的几个计算机系毕业生在控制台输入指令,遥控这些动作精准的机械手臂。徐向军说:“以前是一人养一只羊,现在是一人放一群羊。”
一穷二白的自主建设
港珠澳大桥向北1450公里是江苏省南京市。这里屹立着中国第一座自主建设的特大型桥梁——南京长江大桥,全长4588米、跨江648米。
尽管建成通车已有半个世纪,大桥的桥头堡上还留有明显的时代特色:四座桥头堡顶各挂三面红旗,分别代表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紧挨桥头堡的是工农兵雕塑,扬臂迈步,手握毛主席语录。
南京长江大桥
南京长江大桥桥头堡
在南京长江大桥建成之前,6300公里的长江上只有一座武汉长江大桥,是20世纪50年代由苏联援建的。“20世纪60年代初,中苏交恶,苏联撤走对南京长江大桥的援助,国内正处于‘文革’时期,生产建设一片混乱,我们太需要一个自主完成的大工程来振奋人心。”南京长江大桥设计组组长、78岁的常荣五说。
南京长江大桥的规划始于1956年,对于一穷二白的中国来说,当时各方面条件都艰难。常荣五记得,那时国内只有一台计算机,由北京中科院计算所研制成功,为了处理大桥设计过程中的大量计算,国务院特批设计组使用。计算机差不多有一台钢琴大小,上面几排按键,输入数字就能得到结果。“手工计算一两个月的数据,用计算机半小时就能完成。”常荣五说,计算结果不是存在硬盘中的数据,而是成打的纸卷,上面打满小孔。设计组派出一名颇受器重的年轻工程师乘火车往返于北京与南京,专门处理计算问题。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把成卷的计算结果装进行李箱,带回南京,常荣五和同事就在一个充当办公场地的大食堂里展开纸卷,抄下结果。
建设工地上也是一幅与现在全然不同的景象。据《炎黄春秋》2018年刊载的回忆文章,兴建南京长江大桥时,成千上万的工人和普通南京市民一起在工地上干活:高校的学生们离开课堂,用钢凿、小锤和砂轮为桥面铸件上的浮雕抛光,或在工人指导下用铁丝将钢筋骨架的交叉处绑紧;工人们则将钢筋拧弯变成钩子,作为扳手的替代品交给学生。“之所以要把钢筋拧成扳手,是因为当时的钢材太过紧张,扳手不够用;钢材的质量也不好,一个扳手用三五天就废了,久而久之就直接改用钢筋了。”常荣五说,建设南京长江大桥时是计划经济,钢材捉襟见肘,为了拿到几十吨钢材修建桥头堡,他特意去上海拜访了一家钢厂,好说歹说,对方才卖了他这个人情。
即便如此,大桥的设计、建设仍是几经波折,前后持续10年。就在1968年大桥即将建成时,常荣五接到紧急任务:设计组须在一个月内设计并施工完成桥头堡。
他硬着头皮接下任务,全组41人一个月没离开工地,围着桌子画图纸、商量方案,困了就勉强靠在椅子上小憩。他们提出了数个设计方案,上报国务院后,三面红旗和工农兵雕塑的方案被确定下来。
1968年年底,南京长江大桥的铁路桥、公路桥先后竣工通车,南京城内万人空巷,连树木、围墙上都挤满了围观的市民,欢呼震天。作为中国人自主设计、建设的第一座跨长江大桥,南京长江大桥被称为“争气桥”。当时,新华社将它与氢弹试验成功相提并论,小学语文课本也收录了《南京长江大桥》一文。
通车前夜,常荣五如释重负,和另一名工程师在桥下的工棚里开了一瓶酒,喝得酩酊大醉。通车后的第二天,他走上大桥检查,从刚刚干透的桥头堡混凝土墙面上发现200多条大大小小的裂缝。他对每条裂缝的位置、长度、深度一一记录,和工人们开始修补工作。
2018年,南京已有5座跨长江大桥,另外4座桥梁与最初的南京长江大桥一起分担着昼夜不息的车流。78岁的常荣五步履蹒跚,不再是当年那个大桥落成时站在桥头踌躇满志的青年,最近一两年,他已无法负担长距离行走,不再到江边拜会这位50年前的“旧相识”了。
从大江到大海上建桥
今年80岁的彭宝华满头银发,仍保留着工程师的风度——短袖白衬衫上并无褶皱,戴一副细金属边的眼镜。20世纪60年代,他从重庆交通学院桥梁隧道工程专业毕业。当年,国内鲜有特大型桥梁项目,所以直到20世纪70年代,他才第一次参与跨江大桥的规划和建设——四川省的泸州长江大桥。
彼时,桥梁不再是政治象征,而是经济发展的必要通路。《四川法制报》2009年刊载的回忆文章称,泸州市长江大桥兴建时正赶上20世纪70年代末经济复苏,泸州长江两岸卡车、汽车有时排出两三公里,司机们要带足过夜的干粮连夜排队才能渡江。“所以南京长江大桥从规划到设计超过10年,但是泸州长江大桥的建设时间要尽可能缩短。”彭宝华说。
横在彭宝华面前的一大难题是长江的水文状况。泸州位于长江上游,江宽水急,一年两次汛期,春来雪融有桃花汛,夏季降雨有夏汛,一年之内水位相差超过10米。遇上汛期,施工就只能暂停,他记得曾有工人作业时失足落江,来不及呼救便被江流卷走。为了保证汛期仍能施工,彭宝华和同事们决定借鉴九江长江大桥发明的技术“双壁钢围堰”。简单来说,双壁钢围堰就像一个插进水底的无底杯子,底部密封后抽走中间的水,工人便能在钢壁围成的柱形空间内建造桥墩。
东海大桥
泸州长江大桥的双壁钢围堰直径50米,高20米。为了建造这个巨型设备,施工队伍在工地岸边建起工厂,将大量钢材运到现场焊接。彭宝华记得,那时国家仍实行计划经济,钢材需要审批,如此大规模地用钢可以说“十分奢侈”。为了保证工期,泸州市委也曾提出“人民大桥人民建,人民为桥做贡献”的口号,号召市民到工地义务劳动,数个省内的企业参与钢板焊接,并提供了船只、汽车援助。
“双壁钢围堰入水是在一个涨潮的早上。”近40年后,彭宝华回忆起那个场景,在吊船、运输船的拖拽下,它被缓缓拉入水中,底部穿过鹅卵石和河泥,直接触到了河底的岩层。有了双壁钢围堰的保障,汛期时,泸州长江大桥仍可施工。1982年,大桥建设5年后通车,全长1252.5米,成为长江上最长的公路大桥。这是四川省内第一次使用双壁钢围堰技术,项目获得国家技术二等奖。
彭宝华说,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起,特大型桥梁在长江、珠江等大江上建起,双壁钢围堰在深水作业场地广泛使用。他建造的最大的钢围堰直径270米,卡车可以在宽阔如道路的壁沿上运送材料,通行无碍。
“但是随着经济发展,在大江大河上建大桥已经不能满足我们的需求了,桥梁建设必须从江河走向海洋。”上海市政工程设计研究总院(集团)有限公司总工程师邵长宇说。
21世纪初,上海希望尽快建成与新加坡比肩的国际型深水港,在这样的契机下,上海市政总院主持设计了东海大桥。那是一座连接上海本土和小洋山岛的跨海大桥,是中国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跨海大桥,线路全长32.5公里,主桥全长25.3公里。
与江河上的大桥相比,东海大桥面临着新的技术问题。“海上建桥风大浪大,很小的风力就可能引起桥面的剧烈振动,钢索也存在风振问题,甚至碰撞形成损伤,我们叫‘风雨振’。”邵长宇说,设计东海大桥时,不仅要详细计算风力对桥面的影响,还要开展风洞试验研究,最后加装稳定板、风嘴等改变空气流向的装置,对钢索排布也进行了精密安排,预留减震措施的空间。
2005年8月5日,工程即将完成时,12级的台风“麦莎”从太平洋上逼近上海市,海浪高达6米。晴天时肉眼可见的作业平台被大雨和风浪吞没,工人们从施工小岛撤往市区,吊船也停进了避风港。三天两夜之后,台风远离上海,东海大桥安然无恙。
肇庆西江大桥
考验全社会的工业化水平
1949年至今,中国大江大海上的特大型桥梁越建越多,桥梁施工技术上的空白也被逐一填补。
在邵长宇看来,建造大型桥梁是系统性工程,每个环节的缺陷都会造成短板效应。钢材和混凝土等原材料的质量,计算规划时使用的分析软件和实验设备,建造过程中能调用的吊船等大型设备,都在考验全社会的工业化水平。
常荣五对中国大桥的贡献之一,是桥面铺设的沥青。20世纪80年代,他在广东省负责修建肇庆市西江大桥时,桥梁首次采用全钢架结构。但夏天时,钢结构桥面的温度高达八九十摄氏度,沥青会因此软化,汽车刹车时,轮胎会卷起沥青,露出桥面下的钢板;冬天时,沥青又会因低温变硬、开裂,路面坑坑洼洼。
常荣五说,进口沥青符合要求,但成本太高,他们只好自己研发。他带着工人在肇庆到广州的一段废弃道路上开辟出实验场,用掺入不同成分的沥青铺路,然后开着车,加速,刹车,查看不同强度的摩擦下沥青的完好程度。“当时就发现,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橡胶有效。把这些天然橡胶打碎,加入沥青里,沥青的质量就会提高很多。”
四年后的春天,西江大桥桥面就用这种沥青铺装完成,通车当天,满载货物的卡车依次从桥上通过。常荣五在车辆全数通过后查看,路面上的沥青连轮胎印都没留下。
修建泸州长江大桥时,彭宝华需要进行风力实验预估台风的影响。当时,全国尚没有专供桥梁使用的风洞实验室,四川省安县(现为绵阳市安州区)服务于导弹制造的军工厂为他们提供了帮助。彭宝华记得,他和工作人员把桥梁模型运进县城,深夜里,全县停电以保障军工厂内有充足的电力模拟12级台风,之后根据模型的受损情况对桥梁设计进行调整。
“光计算是不够的,必须模拟实际的恶劣气候才能保证桥梁的安全性。”彭宝华说。到了20世纪80年代,同济大学建成了专为土木工程服务的风洞实验室,风力实验再次更新换代。
然而,超大型桥梁建设不断提出新要求,这意味着技术的现代化必须持续跟进。
2009年,港珠澳大桥前期勘探时,中国还没有大型勘探船,只好雇佣珠海附近的渔船、货船绑上钻机来替代。30多公里长的桥梁路线上,十几艘渔船货船以两三公里的间距依次排开,到晚上就一起点灯,相互呼应。孟凡超说:“这些船上绑着两三吨重的钻机,勘探人员要带着它们在海上工作两三个月,不能上岸。”
“但是伶仃洋里往来粤港澳的船只很多,有万吨货轮,也有载客的快艇、渔船等。入夜之后的海上非常黑,停在海中的勘探船很容易被撞上。”孟凡超说,那段时间里,他的手机24小时开机,夜里也不敢静音,生怕出事。事故几次擦肩而过。最让人后怕的一次是,一艘从珠海开往香港的快艇,没有避开勘探船的钢锚缆,螺旋桨绞了上去。“那艘快艇上有200多人,就像鱼被网拦住一样,稍有差池就鱼死网破了。”孟凡超说,后来工人砍断钢缆排除了危险,所幸双方人员都没事。但半夜接到这样的电话,他冒了一身冷汗。
港珠澳大桥建设完成后,孟凡超在中交集团发起了对综合勘探船的研发制造——这种万吨级的勘探船可以服务于长时间的海上作业,供上百名工程师、工人工作生活半年。
在孟凡超看来,勘探船不过是桥梁建设的缩影,未来随着更多超级跨海通道的建设,对装备和技术将提出更高的要求,而桥梁的工业化也将随之走向更高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