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上的农家
2019-10-24
刘齐
大堵车,原因不明。路旁农户做了盒饭,拎了瓜果,于车海中穿梭叫卖。这是京哈高速,刚出山海关。我的车与一辆蓝色中卡并列,中卡载一台履带式机器,底部像轻型坦克,上部一时看不出像什么。
什么机器?我下车端详。
“大哥,”中卡上一个黑胖妇人发问,“你也去东北吧?”我点头。
中卡驾驶室双排座,后排平铺,睡一个小伙子。狭小的车内见缝插针,堆放或悬挂着简易食品、药品、衣物、暖瓶、餐具、音乐光盘,俨然一个家庭微缩版。
果然是家庭,妇人是母亲,小伙儿是儿子。车下那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是父亲,一头华发,一身军事迷彩服,却无军事威严,有的是百姓的平实。迷彩服耐用,适合匍匐前进、擒拿格斗,也适合粗活重活、锹镐磨砺。
父亲正在擦车,所用之水自备,从蓝卡车获取,货斗上自家焊一个大铁箱,安装了水龙头,一拧即可。
这是一家农民,准确说,是一家拿着农业户口的工人。
户口是死的,人是活的,像开大篷车的吉普赛人一样,天南地北游走。吉普赛人能歌善舞,这一家人能收善割。此行目的,是去沈阳和四平,为当地农户收割水稻。车上载的那台机器,是中日合资的水稻收割机。
“卡车五万元一辆,收割机十好几万呢。”妇人告诉我。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身上披的,也是迷彩服,胸前有英文“陆军”字样,宽大,不甚合身,冬天合适,里头套棉袄。
衣服是儿子的?爷俩一起置办的?没人发工作服,发劳保用品?也好,自己给自己劳保,爱穿什么穿什么。
她在家是主妇,在外仍司主妇之职,或用单位里爱用的宏观术语说,属于后勤保障系统。父子二人是精壮力量,自然顶在第一线,到了田间,刷刷把稻秆放倒,把稻穗变成稻粒,装进麻袋……现在哪儿还舍得用麻袋?用塑料袋、化纤袋。收一亩地,报酬九十元,一百亩就是九千元。可是,东北这一带就算水稻再多,一年也只一茬,雪落雪融,禾青禾黄,方可再动刀镰。这期间,一家人干什么呢?
妇人说,还有湖北四川,广东广西,稻子一年两熟三熟,割了一季还有一季,走了北边还有南边,够干的了。她语气平静,好像在说针头线脑、前村后店。
渔民的船是家,波浪上的家。
他们的车是家,轮子上的家。窗外景物千姿百态,窗内摆设轻易不变。一年里,睡在车上的时间,远远超过睡在老家屋里的时间。老家地处中原要冲,兵家必争,商家必夺,名叫:河南驻马店。他们这个专业收割之家,却既无马,也不“驻”,而是转动车轮,长驱履带,往远了走,吃百家饭,收天下田。自家田租给旁人,种谷种菜,任由其便。
作为中华腹地,老家得天独厚,四通八达,走哪条路都不近,走哪条路都不远。出了家门,过五千个桥,翻八千个山,阅一万个大世面,脸上却不像经多识广的社会人那样老练自得,仍然写着乡人外出时常见的谨慎淳朴。
昔日我当知青,见过公家一些农机手,一个个牛得不行,哪怕只开着小小的手扶拖拉机,也被生产队好酒好肉伺候,像干部一样。“现在你们干活,管饭吗?”我问妇人。
“有的地方管,有的地方不管。”
“管饭的,给什么吃呀?”
“人家吃啥,我们吃啥。处好了,年年来,跟走亲戚一样。临走,还往车上塞一袋子新米,额外送的。”
一个小贩从车缝里钻出:“买盒饭不?你们一时半会走不了,前面堵得看不见头。”饭是东北大米,菜是尖椒干豆腐,十块钱一盒,比休息站的便宜。
妇人不买,说自己有方便面。
我说出门口干,应该备点黄瓜啥的。
妇人说黄瓜比水果还贵,再说两天就到,到了菜有的是。
堵了两个小时,聊了两个小时,妇人的弟弟也加入进来。弟弟车上,装着同样的收割机。弟弟的两个姻亲及家人,各开一车,结伴同行,都是专业收割,以车为家。
闸死的车流有了松动迹象,引擎声四起,尾气弥漫。
大家匆匆道别,各回各车。往前走了三两个车位,红色刹车尾灯亮起一片,停车,重返无穷的等待。
困意渐渐浸润,我打了一个盹。
有人当当敲窗户,车流又在动,这回是真动,路通了。其他车道的车呼呼往前走,只有我的堵在路上。
启动,左顾右盼,却不见收割人家,赶紧撵。我是小车,灵泛,快,转眼功夫,撵上那一列河南车队。
鸣笛致意,犹嫌不足,摇下玻璃,往车外招手。
那几户收割人家看见了,也纷纷向我挥臂。
他们的车高,他们的手就挥在我的上方。车上的收割机敦敦实实坐着,割刀、链条等机件使用多年,光彩不再,宛如老旧犁杖,泛着土色的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