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佛
2019-10-24雷建政
雷建政
画匠4 岁时被寺院里专事画佛的高僧收为徒弟,6 岁开始画佛。
画匠三笔两笔便绘就一只佛手,或一双佛眼,不管哪一处,只要笔到取来的就是真货,零碎中有仙气冉冉飞升。哪个师兄画的佛成了,先叫画匠来看。画匠蹙眉斟酌一番,接过画笔在功夫不及的地方或轻抹或重涂,添上几笔,便正了佛形复了佛相。一时间,画匠被众师兄捧为“6 岁英才”。画匠额上的光晕日益锃亮。
画匠的师傅脸上皱纹里深埋了惆怅,一再地苦口婆心:“画佛不同于画俗,内要修身养性,外要功夫精深。修修补补的小聪明难成大器。”画匠听了,不敢蹉跎时光,整日诵经、画佛,练得极勤苦。只是怎么也达不到贯通气韵,统归一体的境界。画出的佛残残断断,全是害了许多性命捡来的一大堆物件的拼摆。
日子飞快。众师兄画佛日见功夫,纷纷学成出师。画匠定在“6岁英才”的原处没挪半步,十年时光被一笔一笔画尽了,没画活一尊佛。只是那一只佛手、一双佛眼的技法精到不能再精。画匠的师傅捋一把白须,老眼汪两泓衷情,打发了画匠:“白耗你十年时光,乘现在尚年少,回去学个什么手艺还来得及。”
画匠离开寺院后改学木匠。16 岁上推刨拉锯,到了40 岁上仍旧推刨拉锯,最大能耐也只是给左邻右舍钉个窗修扇门。画匠自慰弥残补缺是善事,干得好全靠灵性。好像世上没有囫囵的东西,人是破的,从来补着活。日子是破的,从来补着过。完满了几百年的寺院也在那“浩劫”中的日子里破得遍体鳞伤。许多木匠被雇去修复寺院,画匠也在里头配做下手。半年工夫便还了原来的巍峨。只是寺院里头无数着落在壁面上的佛像仍断腿伤臂地默忍着痛楚,败了寺院的圣光宝气。请来的填空补白的十几位画匠都一律摇头兴叹,不敢冒昧。
画匠丢下手中的刨子,鬼使神差地走到破损的佛像前,默默端详许久,引动了隐情,回家拿来封存了多年的画笔。寺院管理委员会的人见画匠跃跃欲试的样子,不无担忧地说:“寺院里的佛像都属珍贵文物,损坏了要负责任。”画匠听了,置若罔闻。
画匠画佛的那天招来许多围观的人,画匠提稳画笔就觉得指尖滚动起丝丝热流,手腕生满灵巧。画笔挥开,牵动着身后所有的视线,等众人感到眼珠发酸时,壁面上一双伤残了多年的佛眼开了。佛眼掠过,看得众人心虚,顿时有了下跪磕头的冲动。从此画匠又开始画佛。
画匠名声扬开,一位落实了政策的贵族后裔请画匠为他新建成的家里画佛。画匠明白自己本事的大小,不敢应承。贵族后裔先后跑了七八趟,苦苦央求:“只要您肯为我画佛,住在我家里画一两年都可以。”
画匠没有住进贵族后裔家里。画匠偶尔去一趟,画一个部分,便长时间不再露面。6 个月后,画布上的佛镀一层历经日月的陈旧。等到贵族后裔一颗水淋淋的心企盼得快要枯了,画匠才一气让空白了半年的佛脸画成。整个佛一下活了。几位师兄看了贵族后裔家里的佛像后,对画匠说:“师父生前赐教于我们,画佛要神心贯注,一气呵成。”画匠说:“师父也赐教过我们,画佛要画在人心上。”
几位师兄想了想,都说师父没说过这样的话。又去仔仔细细地看了佛像,回到家中一连几天苦苦地想,又觉得师父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只是被画匠一人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