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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我蜻蜓翅

2019-10-23张愚

延河 2019年10期
关键词:蜻蜓

张愚

从那个头发快被太阳晒焦的上午,赵子喜欢上长着绿翅膀的蜻蜓。喜欢就是恶作剧。他八九岁时,在山坡上,小河边,大路上,还有月影水库的堤坝上,用一只手,就能逮住一只正在飞的蜻蜓,然后,用一根大头针,把它钉在地上墙上树上,或掐掉翅子,拧掉下半身,旋去两只黑眼睛的头颅,看着它们一动不动的尸体。他奇怪那些残肢断腿不淌一滴血。晚上,他在黑乎乎的树林和河边,还轻易地捉到流星般的萤火虫,装到一个透明的罐头瓶。起夜时,端瓶子照明,弟弟和妹妹也学样,能用好几天。有一次,他故意把瓶子藏起来,弟弟和妹妹找不到,便大呼小叫,朝他吐口水。姥娘生气了,在暗影里说:“小气鬼!就这么点本事,也不让人沾光。”她立起上身,拿起笤帚疙瘩,隔着几个身子,甩过去打他。

那年春天,赵子在公社粮管所仓库前,在一群啄食麦粒的麻雀惊慌地掠过他时,伸出双手,逮住一只撞到怀里的麻雀。麻雀小身子溫热,羽毛密布着错落的斑点。它一点都不害怕,没挣扎,也不叫,只一下下点着头,瞪着滴溜溜的眼睛,端详他。麻雀也有眨眼的时候,频率大概六秒钟一次。那是只刚会飞的麻雀,他的心软下来,一撒手将它放了。

那些游戏的时光,不知延续了多少年。后来,他玩捉放曹,指头肚沾着蜻蜓翅上鱼鳞状的绿沫,望着蜻蜓越飞越远。

到底,他捉过多少蜻蜓和萤火虫?实在说不准。在他随父母来到县城,住在城郊的时候,那里有一条墨水河,水不像名字,清澈见底,蜿蜒北流,在河拐弯的南岸,是一片茂密的苇子和杨树林。在那儿,一夜之间,他的习性变了。白天,他不去那里,俨然那是个坟场。晚上,他喜欢在那片林子漫游,可是,他没发现一只带光点的会飞的虫子,只听到树叶和苇片摇曳的声音,月光透过枝叶筛落,不知名的虫子,在草丛低吟浅唱。雪天,冰在树梢上颤动,树枝在微风中咯吱响着。

偶尔,他也在自家平房和别人的院子,看到两只飞得很高的蜻蜓,大雨来前,蜻蜓才多起来,飞得比人略高,翘起脚跟就能够到。可是,他懒了,他不想再制作蜻蜓的标本,那些天性自由的生物,只有几个月的生命,它们天生就是飞翔的,飞翔时,才是辉煌的,完美的。

那种日子是短暂的,他预感到,他会与那些昆虫绝缘,因为他从来就看不上那些会飞的东西。他见别人嚼着烤得发黄的麻雀的身体,就恶心,想吐。当朋友把热腾腾的鸽子肉,端在他跟前,他用手扇着鼻孔,把椅子拖远点。

姥娘再也管不着他,他离开大山,同时也离姥娘的那座坟茔越来越远。他做官后,只有一次,到她的坟上去,看着坟头的乱草和碑上驳蚀的黑字,压根没想到磕头。

同学们很少有人找他,他血管壁积聚着不薄的油脂。他的黑色轿车在车轮扬起的尘土中渐渐隐去。他回去就被人谈话。当晚,有人为他摆酒压惊,他说:“开什么玩笑?就是进去一百个,也轮不到。”

三天后,赵子就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他在里面与世隔绝。他想象着那些群山,那片树林,他的手又痒痒,可他的眼里空空的,天空对他也是吝啬的,只露一角,他偶尔听到鸟叫和蝉鸣,他有许多年看不到蜻蜓,感觉像蜻蜓一样被撕成两截。

当赵子从大墙里出来,便像个失联人。妻子与他离婚,并跟结婚的儿子一起过。幸亏父母离世后留下三间房,他才算有栖身之地。

一切都变了。他的头发大半灰白,看上去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不敢照镜子,也不抽烟,看见壁橱里父亲喝剩的半瓶白酒,胃里就泛酸水。

就在这老屋里混日子,谁知道哪天会走向死亡?而眼前的日子,与死去有何区别?门前是头顶水库和一条闸起来的河,他却哪里也不想去。所有的风景,都与他无关。再说,那里不可能有蜻蜓,一只都不会有。肯定有麻雀,但他还会有儿时那种幸运吗?

那天晚上,鬼使神差,他在河边树林里,偶遇老同学钟满,他本想溜走,却被钟满拽住胳膊。他的日子,又好似重新开始。

曾经什么都有,吃过喝过玩过,也曾经什么都没有,失去了,结束了。可这后半生,怎么又拐了个弯呢?

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他脱得光溜溜的,一个猛子,扎进水库里。他什么都不想,只望见半个月亮和跳动的星星,风轻轻地撩着水面,像一张飘动的白色的床单,又听见林子里有人咳嗽,也毫不在意,奋力前游。水在他的身后,荡起一串浪花,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渴望碰到一条鱼,鲢鱼,草鱼,鲫鱼,鲤鱼?鱼头的味道,难道不是天下美味?就让鱼触碰他的身体吧,滑过擦过也行,只一下,他上岸后,别的什么也不做,先闻一闻身上鱼鳞的腥气。

过了两天,赵子染黑头发,换上短袖衫,到钟满妻子张蓝心的公司上班。

那天日头毒,空气黏稠稠的。赵子跟在钟满后面,亦步亦趋,走进办公室。三个俊男靓女,从不同的方向,射来一束束惊疑、冷漠甚至鄙夷的目光。他底气不足,不免心虚胆怯,直勾勾地盯着钟满背上的红衬衫,脚步沉重。当他进入钟满在里边的单间,没等带上门,就听见有人揭他的短。他感到无数根钢钉,刺穿他的耳膜,腿也软得站不住。

好半天,赵子晕乎乎的,钟满交代他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

接着,所有的程序都省略了。他被钟满领到外屋后,钟满就缩头回到里屋。赵子失落地站着,眼里满是疑问。钟满没指定给他靠门口那张闲着的办公桌,他又不能问。他只能自作主张,尴尬地坐在那把空椅子上。他开始一步步坐实办公桌这件事。他很容易就成功了,因为那些人,根本无视他的存在,尽管他想讨好,可谁都不理他。他谦卑的神情慢慢僵化。

赵子是个办事认真的人,且有从政历练,处理事务得心应手。有这个帮手,钟满轻松了,他多次在张蓝心面前提到赵子。张蓝心微笑不语。

半个月后,赵子才见到张蓝心。

那天,她的黑色A8轿车开进公司大院,见钟满领着人打扫卫生。张蓝心在花坛和水池边转悠,往池里撒了把饵食,撩起一缕秀发,四下看了看,就问钟满:“你说的那人呢?不是偷懒吧?还那样孤傲吗?”

“不会,不可能。”钟满一边替赵子掩饰,一边放下拖把,跑到二楼去找赵子,发现赵子正接电话,上来就拉他的胳膊。赵子话没说完,不得不扣了电话,钟满结巴得说不出话,一个劲地推他走。

赵子拖着楼道里的一把锨,听着铁锨滑过水泥地面的声音。下了两层台阶,他见前边十几个人,笔直地站成两三排,在柳树下,静静地望着他,就像观赏一匹草原上的独狼。他心下一惊,感到哪儿不对劲,不由得生出一丝绝望。人们的眼神,是敌意的,有想看他笑话的意味。他的心慌慌的,汗水从脖子两旁流进领子里。同时,他又发现,一个略为丰腴的女人,穿条带有青花瓷背景的短裙,背对他站在那里。

他犹豫着,靠近她身边时,打了个冷战,突然感到那女人不可挑战的权威。难道是她?

果然是。张蓝心依然那样白皙,那样风姿绰约。赵子赶紧将锨放在肩上。她转过修长的脖颈,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他在忐忑和不安中,发现她眼角那里,已有几道鱼尾纹,脖子上,也有两道浅浅的纹路。这是女人无法用化妆品掩饰的。

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正的。谁料,容不得他高兴太早,就在他左腿抬起,经过张蓝心面前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绊子,冷不防将他绊倒。他身体前倾,铁锨飞出,咣的一声,落在一米之外。

人们露出惊疑的表情,看着跌在尘埃里的赵子。赵子肚皮贴着地面,一条腿弯着,另一条腿动弹着。空气凝滞,树叶子纹丝不动,蝉和麻雀同时噤声。过了一分半钟,趴在地上的赵子先是抬头,用手擦鼻子,鼻血染在脸上,他又弯腿,坐着搬动,双手撑着往上爬。

人们看到喜剧似的骚动起来,爆出一阵笑声。这无疑是董事长的杰作,与她独领服装市场风骚一年的慧眼不同,挫人锐气于无形,蚀人意志于谈笑间,于是,就有人吹口哨,有人把工具弄得震天响,有人笑得弯腰岔气。

这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谁让他人在檐下?她当年可是他手下,他曾当她的面,撕碎一份她起草的废话连篇的讲话稿。眼下,他缓缓地弓着身子站起,从树下两个方位,找到凉鞋,掸去衣服上的土,转过身,谁都不看,朝右前方大门口走去。

他要去哪儿?钟满看他渐走渐远,便用嘶哑的嗓子,喊了一声。赵子的步子没停。不用思考,他也明白,离开这里,他后半辈子的工资、劳保就泡汤了。可是,他有什么脸回去?遗憾的是,他还有多少颜面?他的名字,在公司财务工资单上,只不过顶个人名而已。他纠结着,万箭穿心,如走在地狱的边缘,都不知道就要撞到栅栏门。白头发的门卫探出头,朝他不停地打手势,他眼前哗啦啦一阵响,电动门蜗牛般关上了。

谢天谢地!

赵子的身后,寂静了好长一段时间,听不见人们扫地、铲土、倒垃圾的声音。火辣的阳光下,空气里,有股硫黄味,没有一丝风,他已是汗流浃背。他还是不愿回头,缓慢地蹲下,发会呆,将手搭在铁门缝隙处,觉得热鏊子般烫手,赶紧缩回。

他眯起眼睛,看见一群麻雀,正扑棱棱从头顶飞过,天上有一个太阳,天空无遮无拦,有一根微小的红色的乳毛,漫无目的地飘落。他突然想变成一只蜻蜓,自由地高傲地张开翅膀,毫无悬念地升起来,飞出去,一飞冲天,飞得越高越好。他也会毫无悬念,把蜻蜓唯一的那泡尿,撒到一个可爱的脖颈上。

恍惚间,一阵酷热的风,吹过赵子的脸,他在片刻晕眩后,觉得头脑清醒了。他眼前什么也沒有,天空如炽热的一锅汤,白茫茫的。

不管怎么说,赵子被栅栏门挡住,总算有个体面的台阶下。

钟满把他拽到里间,不满地说:“你是怎么搞的?有些麻烦,先躲过风头再说。我看,你明天就去雪村吧。公司包着那个卫生城网格,你可要弄得漂漂亮亮的。”

他点头,松口气,身上忽然来了力气。

钟满又用神秘的口吻说:“有个老领导,今晚来公司玩,张蓝心让你也参加。”

“我不去,我现在就去雪村。”

“你不听她的话吗?”

“你知道,我有了任务,就吃不好,睡不稳。关键是,我不想出头露面。”

“可是张蓝心说过,你必须参加。”

“你还不知道?我就是吃了那个老领导的亏。我不能再往枪口上撞。”

钟满听了,轻轻地叹口气。

事不宜迟。他从铝合金车棚里,推出自行车,在水泥路上走几步,正想骗腿上车,车后座被一只胳膊拽住。他转身,大吃一惊,想不到是张蓝心。她不怒自威,仿佛早就看穿他的动机。那一刻,他无处可逃,如被人提防的小偷,被无情地摘了面具,弄得灰头土脸。他唯一的退路,就是把自行车放回原地。

赵子面前只有一条路。独木桥,他走得通吗?

赵子想出一条妙计。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在铺着红地毯,挂着猩红窗帘的雅间,在恬淡温馨的灯光下,他最好的选择,就是自始至终当个笑脸人。上桌陪酒,对他来说,就是很大的面子。他只配坐末座,哪怕不起眼,不惹人注意,末了,能打出滚来,全身而退,就是万幸。还有,少喝酒,或滴酒不沾,防酒后失态,那无疑是自寻死路。

他的想法虽好,却与现实脱节。因为那个晚上,他注定是个失意者。

傍晚,大雨如注。宴会厅的灯光刺穿雨幕,照着灌木丛中的石子路。他撑着伞,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胳膊不停地发抖,心神不定地跟着钟满来到雅间。两个女服务员,低声问过他的姓名,便将他领到席签处,果然是末陪,他内心略安。

刚放下伞,他就见老领导和张蓝心进了雅间。钟满扯他一下,他赶紧跟上前,露出笑脸。张蓝心没正眼瞧,老领导和他握手时,笑声咽回去,眉头紧皱,没和他说话。

幸亏他的位子偏,老领导的目光一时顾不过来,他暗自庆幸。

寒暄过后,张蓝心致祝酒词,老领导打断她:“蓝心啊,你干党政时,就眼观六路,非常优秀。我退下来了,来吃顿饭,你就不分什么人,也弄来?”

张蓝心话到嘴边卡住了,有些语无伦次,多次委婉地道歉,并瞪着赵子。赵子低着头,脑子乱如麻,他那时离开就好了,可他成了一尊泥塑,想香火,自是枉然可笑。

老天保佑。老领导没再计较,他稀里糊涂度过一关。酒过三巡,气氛慢慢和谐,张蓝心站起,示意赵子敬酒。他捧着满满一杯,来到老领导面前。老领导有了笑模样,也不举杯,只看他喝。他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喝。张蓝心说:“你不懂事?敬老领导,必须干杯。”

老领导破例笑了。

当赵子走回原位时,发现椅子已被搬到一边。张蓝心瞪大了眼说:“倒酒!”

酒精麻痹着他的神经,他立即履行新职责。他给张蓝心倒酒,张蓝心敬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前后替喝五杯,他开始站立不稳。当他给钟满倒酒时,想着钟满曾在难处拉他一把,也毫不犹豫地代喝。

以后的事,记忆里全是空白。他醒来时,已是晨光熹微,窗外小鸟啁啾,蝉声嘶鸣,二楼楼道里,不见一人。他全身酸痛,抬起头,才发现,他侧躺在自己的呕吐物中间。怨谁呢?

下了雨,雪村山间道路的泥泞,他早领教过。那时,他是那个工作片的副片长,他不得不把车子扛上肩,踩着泥汤跋涉。他记恨那些日子,如果是镇上的沙土路,就不会遭这个罪。他在心里诅咒某些人。不过,他也感谢淳朴好客的村民。从正月初三开始,他在每个早晨,排队去村民家喝酒。村支书老柴陪着,主动揽过燎酒的活,因为那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礼仪。在酒精火苗上烫热的烧酒,散发出一股地瓜干的香甜味儿,令人垂涎欲滴。可是,当他照着别人的样子,仰脖灌进一盅,感到那股像烙铁般烫人的酒,就在嗓子眼里燃烧,呛得他咳嗽,流泪。他怀念那些时光,在那里,他无拘无束,自由散漫,就连老柴,也得看他这个年轻人的脸色。他半年后离开村子,老柴就去世了。有人说,老柴是喝酒喝死的。他明白,这是冲他来的。他说那是屁话,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他绕着村子转了一圈。他见村前的那条道洋河,已变成臭水沟,村后的树林子,成了养貂场、养鸡场,发出扑鼻的腥臭。这时,一个男孩走过来,偏头看他一眼,就喊书记的名字,然后跑到前面一户人家。他笑了,跟在男孩后面,进了东边那家敞开的门,见一个中年人从屋里出来。正是老柴的儿子大柴,如今的支部书记。他闻到大柴嘴里有股酒味,大柴手里还拿条鸡腿,不太情愿地往里让他。

认出老相识,他们在那个中午一醉方休。赵子只有在熟悉的地方,话也投机的人面前,才能放开性情和酒量。他多年没这么放松了,想起老柴,他对大柴,更没半点戒心。大柴神似老柴,大热天,也把酒放到热水缸子烫着,像喝滚开的老黄酒,一口一口吸溜,把赵子喝得汗流浃背。

趁着酒兴,大柴粗略地算了笔账,硬化路面、治理河水污染、清理“三大堆”、涂刷路边房屋及购买垃圾桶等,总计近二百万元。这笔钱,只能靠赵子争取公司投入。

第二天早晨,他来到村南河边,见有一股向西流得很慢的黑水,几棵枯死的小树干,插在水流里。河汊北边,十几间小学教室,也是玻璃破碎,杂草丛生,空无一人。他停住,问大柴:“村前那些树呢?还有,那么些蜻蜓呢?”

问了也是白搭,大柴只是摇头苦笑。他住在村委会办公室里屋,饭在大柴家吃,顿顿喝两盅。他对大柴说:“你请酒,才花几个钱?我还怕再喝出高血压高血脂呢。”

他用半个月时间,走访调查,向公司递上一份资金申请报告。

那天上午,钟满自己开车来到雪村,刚见面,就朝他肩膀砸了一拳:“还不铺红地毯?你看看,是不是财神来了?”

大柴头戴黄草帽,拉着钟满满村子转,时间不长,钟满的眼镜腿软得如蛇身,眼睛也被阳光刺得白花花的,便扭头对赵子说:“不看了,不看了。俺说您好,还不中?”

酒微酣時,大柴又单敬钟满三盅。钟满觑着眼问:“醉了,怎开车?”

大柴说:“不走了,杀只小羊,今晚继续喝。要不,你喊来董事长吧?”

赵子咽下一口酒,突然觉得全身刺挠。

钟满大声嚷:“够了!别提那娘们。我哄她说,县长下个月,要去看雪村。她一听,赶忙在报告上签了字。”

大柴这辈子没这么高兴过,他喝得像烂熟的面条。赵子喝得天旋地转,忘不了对钟满作揖:“你还信不过我吗?我和你说,我如今,就是赚个肚里。”

半年过去,小雪那天,赵子辞行,大柴劝他说:“你就别走了,我管你吃,管你喝,还不行?挣钱,还不是为了吃喝?”

“不瞒你,我的事,没有了结。我得回去。”

“回去跳火坑?”

“有钱难买愿意啊。”

临走时,他见天井里有几只麻雀,正在飘落雪花的猪食槽里啄食,他叮当作响的车子,并没惊动它们。

有一天,赵子说是张蓝心提议,让他明天参加县里创建卫生城表彰会。公司还特意奖他一身西服,让他代表公司,上台领奖。

放下电话,他就见张蓝心进了办公室。他以为自己花了眼,她很少光临这里,使赵子颇感意外。他不免陡添一种忧郁,用呆滞的眼神,看着她光洁的面孔。她却站在他跟前,望着他。他不敢抬头,觉得窒息,在一阵嗡嗡的耳鸣声里,听她慢声细语,大意是,约他去成品展览厅试衣。他疑惑,这用得着她出面吗?她为何这么热心?他拿不定主意,在椅子上如坐针毡,慌乱地拿支碳素笔,在纸上描着。张蓝心探头看,发现画的是辽阔天空中一只孤寂的蜻蜓,画面上,只寥寥几笔,此外全是空白。他战栗的手指停下来。过了一刻,她依然浅笑,和气地邀请,他略微定神,感到不能违逆她的意思了。随即,他跟在她身后,向相邻展厅走去。在二楼展厅,她在琳琅满目的展台里,挑了件灰色西服。他穿在身上,她转过身,前后看着他,并轻轻拍了拍他的臀部,表示出满意的样子,说:“没注意,赵子还是双眼皮。你可以做公司的形象大使嘛。”

为了参加会议,张蓝心放他半天假。

他上午11点到家,倒在沙发的微尘里,一次次,望着遍布蛛网的天棚,哪有心情?

其实,一切都铺垫好了。名义上,是风风光光的领奖,实际上,是想出他的洋相。他怎能出现在公众场合?显然,这是张蓝心一手设计的。可是,却找不到任何借口,除非逃走。可他又能跑到哪里?在这个冬季,戴口罩开会,坐在台下,并不犯相。如果披红戴花,上台领奖,那就不一样了。

他怕见人,偏让他见,这比扇他耳光还难受。他没咒念了,连死的心都有。还是等下碗面,吃完后,再去想怎么办吧。可饭后,他突发奇想,想把洗净的碗,拿到太阳底下晒一晒,消消毒。想不到的事情,竟发生得那样突然,碗在他手里,不小心,他一下子滑倒在水泥地上,碗竟没破。高兴之余,他想上前拾起,却一脚踩到碗沿上,那个白色的带有蜻蜓图案的碗,借着一股强大的惯性,以炮弹般的速度,嘭的一声飞出去,撞到南墙上。立刻,就有一块碗碴子弹回来,那尖利的茬口,正好嵌入他的左小腿。他大喊一声,跌倒在地,嚎叫起来。

住了两个月医院。钟满来看他时,让他去外地一个小厂看大门。赵子明白是谁的意思,就对他说:“老同学,我和大柴商量了,我要去雪村,办个童装厂。我没理想,有口酒喝就行了。”

赵子到了雪村,一个月后,仅有八台机器的童装厂,就生产出第一批产品。

可是,没出三个月,因为一件童服被投诉,在电视上曝光,赵子的那些小衣服,便被阻在所有商场门外。大柴提醒他,质量应没问题,不是有人背地使坏?赵子暗暗打听,果然,买那件衣服的,恰是钟满办公室的人。真相大白,他除了愤怒,还能有什么法子?

不久,童装厂的女工都走了。

赵子腿上愈合的痂痕又疼了。

大柴未食言,他有吃有喝。可他依然愁绪万千。他想,在这个季节,哪怕明年,在哪里找到满天飞的蜻蜓呢?

那个漆黑的冬夜,赵子在邻村路边店喝得酩酊大醉,老板娘在他身上沒搜出钱,便让人打了他一顿。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雪村前的河边,冻得失去知觉。

不知什么时候下雪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不辨南北。他停一会,抬头看天。半醉半醒之间,靠上路边一棵杨树,低头喘半天,才发现走错方向。他又转身,晃悠着,掉头往村里走。路上遇见几个熟人,打过招呼。他走得笔直,沉稳,没半点磕绊,也不东张西望,人们根本看不出他的醉态。他沿着小路走,一次也没摔倒,头发乱糟糟的,袄上的扣子掉了四颗。到了村头,转过几条胡同,他走到离厂子五十米的十字路口。恍惚中,他看到前边一缕灯光,内心绷着的弦突然断裂。他松口气,谁料,脚下一滑,一腚坐在地上。他听见一阵狗叫,厂房近在咫尺,却被山墙隔开,也把生死的界限模糊了。他每天都走这条路,有时清醒,有时糊涂,但都难不住他。那阵,他也不甘心,身子试着往上起,可脑子不听指挥,腿就像被什么东西拴住,立不起来。三九天,人们都窝在家里,没事谁愿到街上?他把不该遇的事情碰上了。他想不到呼喊,也发不出声。他的头,混混沌沌地垂下。他坐在路中间,一条腿曲着,一条腿伸开,正好堵着路,谁也不能从他身上跨过去。可是,一个小时了,满大街,一个人影子都不见。

他就那样在雪地上坐着,似乎在等谁。忽然,他的双臂,颤巍巍地抬起来,在街上低矮狭窄的空中,就像蜻蜓的一对翅膀,平行着,似要飞翔。

天色渐白,他无言无语无想,头都抬不起来。他不再感到冷,没觉出雪大了。冥冥之中,他竟听到一个跌跌撞撞的声音,越来越近了。那人走过来,一阵乱抓,划破他的脸,揪着他的头发,架起他的胳膊。两个人,在街上打滚,踉跄着前行……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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