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爬藤路
2019-10-22王一博
王一博
5月28日,河北省秦皇岛市第一中学高三学生拍摄了毕业照。高三9班教室里,班主任给学生们佩戴象征好运的手绳。
黑板旁高考倒计时牌子上的天数即将变成个位数。班级后面的黑板上,画着四座不同颜色的山峰,用英语写着:“Test is tough,but so are we.(高考很艰难,但我们很坚强)。”
创作这幅画的,是文艺委员张放放。她是一个清秀的女孩子,马上要18岁了,看起来恬静温婉。
高考到最后冲刺阶段,张放放反而很少在班里出现了。她早已和同学们分道扬镳,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出国留学。而且,还是其中最难的一条:申请常春藤名校。
常春藤联盟,原是指美国东北部地区八所大学组成的体育赛事联盟,包括哈佛、耶鲁、普林斯顿、哥伦比亚、宾夕法尼亚、布朗、康奈尔大学以及达特茅斯学院。现在,常春藤已经成为全球顶级名校的代名词。
《纽约时报》曾将常春藤名校的学生定义为新的“超级人类”。能成为其中一员,自然不易。更艰难的是,在中国,每年都有数以十万计的学生选择出国留学——据教育部公布的数据,2018年中国各类出国留学人数为66.21万人——而八所藤校每年在中国内地的招生名额一共只有200多。跟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相比,爬藤简直像是沿着一条极细的钢丝,渡过太平洋。
张放放面临的困难,比这还要大一些。和她争夺那一点点藤校机会的竞争者,很多都生活在北上广等一线城市,而她,一个三线城市的女孩,无论多样化的教育资源,還是社会实践机会,都要少很多很多——这些,是藤校选择学生时最看重的一环。
“我有没有机会进入藤校?”
高一下学期一节数学课上,张放放和其他同学一样,在课本、习题集和试卷包围中,听老师讲课。那是一个很负责任的老师,他在讲一个新的知识点,但似乎并不想详细展开,只是提醒学生们,“这个结论,你们记住就好了”。教室里很安静,除了同学偶尔翻书,张放放听不见其他声音,没有人追问,没有人表达意见,一切都已经习以为常。
“学习完全是为了应付考试,老师好多知识都不讲透,三年如果这样过,那太浪费生命了。”坐在汽车后排,张放放一板一眼对父母说。她面前的小桌板上摆着一个小饭盒,装着爷爷做的饭菜。学校要求学生住校,每两周回一次家。不回家的周末或偶尔中午,父母会开车来给张放放改善伙食,一家人把这称作“探监”。
张放放从小学习成绩优异,几乎没出过班级前五名。中考后,有“高考工厂”之称的衡水中学等河北省优质高中,来秦皇岛市挖种子学生。张放放原本有机会去,但还是放弃了。
就是在高一的那个中午,张放放第一次和父母商量,想出国读书。她之前并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忽然想“体验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当时她没想过文化差异的问题,也没想过出国留学会花费多少钱,只是“很天真地感觉,出国就能解决一切”。
听到女儿的话,李冬有些意外。他们考虑过留学问题,但之前设想等她大学毕业后再出国深造。张放放那天中午的一番话,让李冬和丈夫不得不把这个问题提前了。事实上,想要留学,高一下学期开始已经晚了。北京四中国际学校前校长石国鹏说,高中三年光是申请过程和资料准备,就需要一年。也就是说,正常学习、进行有针对性的培训,只有两年。
“近五到十年,我曾经在初三招生说明会上,告诉真正想申请美国名校的孩子:做好准备,你高中三年的每一天,都比高三学生考前一个月还要忙。”石国鹏说,“你要准备的申请材料,要远远多于高考那几科试卷。所以,真正想冲击顶级名校的孩子,如果每天能保证六小时睡眠,我就已经非常开心了,而且是连续三年。”
爬藤要趁早。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学生Andrea,小学时就有留学计划。她的父亲曾去英国留学,也想让她走这条路,并按照留学模式培养她。Andrea从小学习了古筝、古琴、古典吉他和花样滑冰,古筝达到业余最高级水平。报考高中时,她选择了北师大实验中学的国际部。高一时,Andrea就把耶鲁大学设为“梦校”。
灯塔学院合伙人、美国大学招生咨询委员会顾问Theo每年密切接触超过1000名中国学生,他们正计划申请美国高校。尽管知道录取名额有限,大多数人仍旧把常春藤院校作为努力的方向。Theo最常被问到的问题是:“我有没有机会进入藤校?”
想要进入这些顶尖名校绝非易事。教育咨询项目“ESC中国精英学者”创始人之一Tomer Rothschild,过去九年持续收集美国顶尖大学的录取信息。据他了解,近年来,每年申请美国名校的中国内地学生约有四五万人,并保持上升趋势。而据澎湃新闻统计,2018年注册在校的常春藤盟校中国本科生,除了未公开数据的哥伦比亚大学和宾夕法尼亚大学,其余六所学校的人数一共为868人。这虽然是一种粗糙的算法,但差别不会太大。而且,尽管申请人数逐年递增,常春藤盟校在中国大陆的招生数量却没有显著增加,这无疑加大了中国学生爬藤的难度。
“藤校学生没想像得那么神话”
张放放的爬藤路,是从课余时间开始的。
高二上学期,她利用课间、午睡和晚自习结束后的时间,背托福单词、练习听力。正常上课时间,她依然要和同学们一起,按部就班,学习高中正规课程,准备日常的考试。
上了高二,课业压力逐渐加大,学校每月进行一次月考。张放放课桌上的书夹,被一张又一张卷子渐渐撑起,直到无法合拢。
高考和留学,两个目标不断把她朝两个方向拉扯着。“心里比较难受,因为身边同学都在为很明确的目标努力。”张放放说,那段时间,自己“感觉跟其他同学不太一样,目标好像分岔了”。
每一个打算爬藤的学生,都会面临一个命运抉择时刻:踏上一条竞争更激烈的路,还是继续回到传统教育体系里,读书、考试、升学、毕业?
藤校的生活一直诱惑着张放放。她纠结再三,决定放弃高考。张放放出国想去学建筑。她的父母都是建筑相关专业的大学老师,潜移默化的影响在所难免。摆在张放放面前的第一关,是一系列标准化测试,包括英语能力成绩,和被称作“美国高考”的SAT(学术能力评估测试)或ACT(美国大学入学考试)。
SAT设在亚洲的主要考场有香港、日本、新加坡等地,一种提供食宿、交通、生活照顾、考前辅导、考后游玩的“考团”服务应运而生。张放放和Andrea都参加了这样的考团,在颇为有名的香港亚洲国际博览馆考点参加考试。张放放连续考了两次,准备时间太短的后果出现了,两次SAT成绩分别是1420分、1430分。对于爬藤生来说,1500分是条分水岭,只有1%的考生能跨过这条线。此前的模拟考试,张放放都在1500分以上。她不甘心,决定考第三次。
康奈尔大学
张放放
2018年12月1日,张放放不到6点就起床了,在香港一家酒店匆匆吃了早餐,6点半乘坐大巴前往亚洲国际博览馆。这是她第三次参加SAT的考试。
亚博馆占地7万平方米,能容纳近万名考生,被内地考生称为“万人坑”。三四层楼高的博览馆分为多个考试大厅,每个大厅划分成不同区域,有的大厅就坐了千余名考生。
张放放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万人坑”,感到“非常震撼”。比标准操场还要大的考场内,正方形的桌子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不同区域有多位考官,他们站在前面拿话筒作指示,“回声回了四五次”。考试时,上千份卷纸哗哗作响。
壮观场面和竞争氛围调动起张放放的兴奋感。
“想把孩子送去月球吗?”
伴随着留学准备的深入,张放放越来越感觉到身处秦皇岛的自己,与一线城市竞争者的差距。
在高考体系中,英语一直是张放放的强项。开始学习托福后,张放放明显感到自己与北京同学的差距,“他们一上来口语就特别好”。
为了更好地应对托福和SAT考试,张放放只身来到北京,参加各种培训。事实上,除了SAT和托福,爬藤学生们还要准备高中成绩单、SAT学科考试、大学先修课程考试等。各类学术竞赛、学科奥赛、第二外语都是增强竞争力的筹码。整个2018年,张放放都在应付SAT和托福考试,只匆匆地参加了一个数学竞赛,因为时间有限准备不足,成绩并不理想。
在留学培训机构,张放放接触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不乏国内知名高中国际部的学生。很多人在高一甚至初中就参加了各式各样的留学课程和课外活动,无一不是为了爬藤做精心准备。不少留学机构专注于开展可以写成一篇申请材料的暑期活动。申请美国大学时,考生们需要提交高中期间的课外活动,并把成长经历浓缩成一篇申请文书。这是考生申请材料中最重要的内容,比标准化成绩更能体现考生的个性、内心世界和对成长的思考。
在耶鲁大学任教多年的威廉·德雷谢维奇,曾参与耶鲁招生办的錄取工作。据他在《优秀的绵羊》中写道,招生官们会给每位学生进行从1分到4分的综合性评分。其中,1分代表最具有竞争力的人群,他们毫无悬念会被录取。要挤进1分群体,除了有一张漂亮的标准化测试的成绩单,考生还要展现自己的综合能力和个性。
旅美作家、公众号“留美学子”创办者陈屹也说,标准化成绩只是藤校录取的大门票,真正的较量是学生的综合素质。“并非你样样都要与别人同样优秀,但是你需要有一项优秀,这项优秀绝对要超越所有人。”
为了能从庞大的竞争队伍中脱颖而出,各种“高大上”的花哨活动成了一场比拼家庭实力的“军备竞赛”。不断有人找到做教育咨询项目的Tomer,希望他能给一些建议。
对那些纠结于让孩子参加哪项高端活动的家长,Tomer开玩笑说:“你下一个(目标是)想把孩子送去月球吗?”
一直身处高考体系的张放放一度“有点孤立无援”的感觉:“当时自己很慌张,感觉别人的课外活动搞得那么高级。”
“猜猜发生了什么?”
在北京准备SAT和托福考试时,张放放每天坐地铁。她发现乘客们沉浸在手机世界里,彼此无视。“貌似很正常,但这种状况是怎么形成的?是不是真应该这样?”顺着这个问题,张放放想做一件事情。她背着画板,拿着黑、红、蓝三色马克笔,来到北京地铁14号线,想让车厢里的乘客在画板上接连作画,最终连成一幅完整的画——画并不是最重要的,她关心的是在一个空间里,人与人的关系的变化。
“随着画板传递,一种奇妙的气氛也在游走,大家开始互相观察,表情也不那么冷冰冰了。”张放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对张放放这场活动,她的父母没有太多参与,她是自己在北京参加培训的。Theo遇到过很多焦虑的家长,恨不得像操纵木偶一样,帮孩子设计活动,管控每一个环节。他们担心孩子会犯错。为了避免犯错,很多家长甚至求助留学机构,为孩子打造一份完美履历和文书。
事实上,这恰恰是家长犯的一个巨大错误。“在孩子成长过程中,试错是一定需要的。要能够容忍错误,耐心地等着孩子长大,而不是追求一个完美的结果。”Theo说。
活动搞了3天,张放放得到了6幅画。她把这段经历写进申请大学的个人文书中,从设计师的角度探讨,是否应该把地铁看作人群短暂相处的空间来设计,而不仅仅作为交通工具来对待。
张放放的第二次托福成绩是100分,比第一次进步了18分。这个分数达到了藤校之一的康奈尔大学夏校的最低申请条件。康奈尔建筑学专业在美国常年排名第一,又是建筑本科Topl0的学校里唯一的藤校,它顺理成章成了张放放的梦校。为了能对申请康奈尔有帮助,她决定先申请康奈尔的夏校——美国一些名校为国内外高中生和本科生开设的夏季课程。
张放放报的是康奈尔建筑学的夏校,一同上课的还有本校建筑学趁暑期修学分的大一生。在六周时间里,他们共同上课、展示作业,张放放的作品和思路时常得到师生们的认可。
2018年12月,张放放收到了康奈尔大学的一封邮件——不是一个好消息。
美国大学录取分为两个阶段:提前录取和常规录取。在11月的提前录取阶段,张放放毫不犹豫地申请了康奈尔大学。备考关键期,她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下:“12月的你(提前录取阶段的结果在12月公布),会感谢现在的自己。”截图后,她把它设置成了手机屏保。
放榜前一天,她和所有带康奈尔大学校徽的夏校纪念物——白色T恤、白色水杯、红色布包——拍了一张合照,祈祷顺利录取。她在朋友圈写道:“我把所有运气放在明天了。”
只是,好运气没有来。康奈尔大学给出的结果是“推迟考虑”。这意味着,她没有被录取,只是,学校也没有完全拒绝。按照规定,张放放的申请材料将在次年3月的常规录取中再次被审阅。
看到结果后,张放放在床上躺了很久。她在康奈尔夏校认识的一位美国高中同学收到了录取信,并把看到贺信的过程录制了下来。视频中,这位同学激动地和母亲分享自己被录取的消息。张放放一边看一边落泪,“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哭,有一半是为他开心,有一半感觉好羡慕”。每到被“推迟考虑”时,考生们会给学校写一封“求爱信”,进一步展现自己的能力。张放放递交的补充文件里有一幅漫画,讲述了她在康奈尔夏校的经历——两只鸟在她寝室窗外搭建鸟窝并孵出小鸟,结果寝室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张放放以此为由递交了她为康奈尔设计的鸟巢,既能让室内的人观察到鸟的生活,又不会互相干扰。
3月后,美国各高校的常规录取阶段开始了。所有爬藤考生最关心的,无非是3月底的“常春藤日”——八所藤校和几所名校共同放榜的一天。
前一晚,张放放在朋友圈发了一张“转发得好运”的照片。她的卧室房门上贴着康奈尔的校标和倒过来的“offer”,寓意“offer到”。此前,除了伊利诺伊香槟大学等三所高校的录取信,她已经接连收了6封拒信了,包括华盛顿大学圣路易斯分校、弗吉尼亚大学等。她甚至和父母开玩笑,准備收拾行李去“香槟”报到。
社交网络上,爬藤生们分享着被录取或被拒绝的心情。有人用相机录制藤校录取时的状态,他们在视频中尖叫、落泪、兴奋不已。还有人失落地表示,自己遭遇了藤校的“全聚德”(全拒的)。
“常春藤日”一大早,张放放照例去学校上课。正值早自习,其他同学都在看书复习——黑板旁边的高考倒计时牌子上,写着醒目的“70天”——她则低头用手机查看录取结果。这之前,张放放又给自己做了一遍心理建设:“不录取完全没有什么关系。”她点开链接,第一眼竟然看到了大写字母C(Congratulation的首字母)。张放放愣住了,她忽然想起很多学生会录下收到梦校录取信的过程,连忙拿手机拍了张自拍。身边的同学还在看书,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更没人能分享她的喜悦。张放放按捺不住兴奋,躲在女厕所浑身发抖,一边抖一边和家人分享消息。她在微信群里说:“猜猜发生了什么?”她的父亲故意打趣道:“你早自习吃早餐被巡查抓到了?”
张放放被康奈尔大学顺利录取后,张放放成了秦皇岛一中的“校园网红”。她的名字伴随着“热烈祝贺”出现在校门口大屏幕上。
(紫霞荐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