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与心态:“元感上书”与长安三年经学派系分立考论
2019-10-22邓锐
邓锐
摘要:经学史上所谓“变古”实发端于武周时期。唐代前期完成经学总结后,经学继而走向僵化。武周代唐产生的政治变革和创新激励带来了经学革新的契机,于是有王元感和刘知幾等人掀起经学变古思潮,从而开辟宋代经学变古道路。长安三年可谓经学发展分水岭,唐代的经学一统变为派系分立。此年发生“元感上书”事件,标志着唐代经学由此显现为变古派和泥古派两大基本派系。两派的经学立场与其政治偏向和心态有密切关系。王元感负气上书,引发论战,变古派受益于武周政局,获得革新经学契机而偏向于亲武;泥古派心态微妙,寄望还政李唐,偏向于亲李而恪守经学传统。武则天出于政治利益考量和心理偏好,支持变古派。变古派得以在国家政治生活中崭露头角。
关键词:经学变古;权力;王元感
作者简介:邓锐,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西安 710119)
基金项目: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古代历史教育与文化传承”(16JJD770007)
DOI编码:10.19667/j.cnki.cn23-1070/c.2019.05.019
清末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一书中提出:唐代为“经学统一时代”,宋代为“经学变古时代”。此后,学界多有对经学变古的精辟论述,也不乏将其起源追溯至唐代者,王元感、刘知幾、啖助、赵匡、陆淳、韩愈和李翱等人都被置于经学变古思潮中加以论述。1但论及变古缘由,尚无从当时政治与学术权力变迁与当事各方心态这两大根源的角度来进行考察之作。概而言之,皮锡瑞之断唐代为“经学统一时代”符合基本历史情形。唐代颁行《五经定本》与《五经正义》,将传统经学体系以官方权威加以确定。以长安三年(703年)元感上书为标志,唐代经学出现要求革新前期官定经学体系的变古派,与要求恪守前期官定经学体系的泥古派发生对立。变古派的革新要求由复杂因素造成,政治情势与各方心态是重要原因,但之前未有专论,因此有必要加以考察。
一、武周经学变古契机
今存文献中,经学变古派最早见于武则天时期,其标志性事件即王元感上所著书,从而引发变古派与泥古派对立。所以,首先一个问题是,经学变古为何在长安三年发端?
学术发展自有其“内在理路”(inner logic)。纵观中国古代经史之学,有一个“汉学(重考据)—宋学(重义理)—朴学(重考据)”的内在发展理路。就此而言,汉唐考据经学转向义理经学为学术发展内部趋势。而且汉代以来的传统经学遵守“注不驳经,疏不驳注”原则,导致前人错误难以被纠正,经年累月,以至于经说自相矛盾、漏洞百出,客观上存在整顿经学的必要。这些情况在武周之前就已存在。按道理,经学变古思潮不应迟至长安三年才出现。隋末王通已敢于接续儒家经典而勇创新见,不至于百年间无变古思想以继之。但至少可以肯定,唯有政治变动带来需要新思想的局势才能为离经叛道的经学新思想提供生存空间。王通被宋儒视作大逆不道的言论发表于乍兴乍亡的隋代,经学变古思想也只能见容于武周政治革新之时。唐前期即使有经学变古思想也因政治统制而湮没无闻。
显然,武周时期的政治态势为经学变古提供了绝佳契机。“一部‘经学史,实质上是一部中国思想斗争史,主线是政治思想斗争史,甚至政治斗争史。”1武周代唐的重大政治变革对传统经学造成了巨大冲击,而给变古思想的萌芽提供了生长土壤。
对于泥古派而言,女主革代使其理论产生了空前的危机。其一,武周代唐的政治现实颠覆了传统经学的统治理论,经学已不得不有所变革。武则天作为女主即皇帝位,是亘古未有之事,传统经学不能提供只言片语的支持,反而多有“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2这类相反论调。经学在汉代确立以来,一直有服务现实政治的传统,因此武则天时期的经学迫切需要因势而变。
其二,武则天崇佛,加之李唐尊道的背景,三教相争的社会文化权力斗争迫使儒学做出改变,而作为儒学核心的经学势必有所调整。李唐以道教论证自身统治合法性,也优容佛教,这本来就给儒家带来了巨大竞争。武则天与佛教关系更密切。3这使得儒家在意识形态领域的竞争压力倍增,传统经学已不能适应这种竞争,后来宋学兼容佛道便是证明。
此种情况下,泥古派固守传统经学的做法显然不合时宜,经学变古则具备了生发契机。首先,变古派获得了政治空间。经学变古既可以调整统治理论以适应现实政治,也有利于儒家在与佛道两家的竞争中占据优势,因而具备了政治立足点。
其三,武周代唐的局面本身是传统文化形态的巨大突破,从心态角度至少潜移默化地鼓舞了一批具有变革倾向的思想家。既然政治可以有巨大革新,那么学术文化上的颠覆性创新也未尝不可。
其四,武则天本人的创新胆识与举措对经学变古有暗示与鼓励作用。武则天本人极富胆识,多有创新举措,对时人的创新起到了一定的暗示与鼓励作用。武则天从小表现出强烈的自我实现意愿,与其创新偏好相互增强。武则天入宫时谓其母:“见天子庸知非福,何儿女悲乎?”4不独显示抱负,也可见其思维视角超出常规。向太宗献驯狮子骢之法,是武则天进入政治圈层后首次展示创新天性,却未能引起太宗赏识。12年的才人经历和感业寺时期,是其自我实现5意愿与创新心理偏好一同受压抑的漫长心理过程。所以当武则天掌权之后,其创新心理偏好伴随自我实现意愿一并爆发。像为子起名李弘、代唐自立、创设新字、称洛阳为“神都”、改官名、科举糊名1、首创殿试2、创设武举等,不仅是政治需要,也是武则天个人多年压抑经历的一种心理補偿。这些令人目不暇接的创新举措虽并非全然有益,但其震撼程度与频繁程度都足以暗示、鼓励时人创新。经学变古的出现也与此种创新环境暗示有关。
其五,唐代前期与武周时期的盛世景象给了时人以文化自信,这也从心态上促成了变古派挑战汉儒旧说。汉末以至唐初,中原大一统政治崩坏,北方游牧民族每每成为东亚政治主导。太宗时,中原政权重新崛起,甚至有超越汉代的气势。“贞观四年(630年),李靖击突厥颉利,败之,其部落多来归降者。”3“诸蕃君长诣阙顿颡,请太宗为天可汗。”4武周亦有武功,长寿元年(692年),“王孝杰大破吐蕃,复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5神功元年(697年),“契丹李尽灭等平”。6……这一系列对外成就对时人的心态有重大影响,使唐人逐渐产生空前自信。“昭陵十四国藩臣像”“乾陵六十一藩臣像”便是其遗迹。李靖败突厥的第二年有明堂之议。值得注意的是,魏征认为:“凡圣人有作,义重随时,万物斯睹,事资通变。……随时立法,因事制宜。自我而作,何必师古。廓千载之疑议,为百王之懿范。”7这种态度显示出了平视先圣而敢为后世立法的自信。后来杜佑又有“圣唐之盛,迈于西汉”8的正式言论。
与变古派关系极密切的吴兢撰《贞观政要》,尤能反映武周前后时人心态,其认为“太宗时政化,良足可观,振古而来,未之有也”,“岂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而已”的思想9与传统经史之学的“崇古”“怀古”与“信古”的态度10截然不同,颇具变古意蕴。11“今胜于古”的时代自信有助于时人挑战传统而另辟经史蹊径,长安年间“武周鼎盛”与“还政李唐”的双重政治节奏将武周之创新与圣唐之功业奇妙地编织在一起,成为经学变古的重要心态基础。
可见,武周所提供的政治契机与心态基础是经学变古见形于此时的关键。王元感欣逢其时,于长安三年上书,拉开了经学变古序幕,也引发了经学派系的分立。这一事件本身有一定偶然性,但经学变古出现于武周时期却具有相当的必然性。
二、“元感上书”与经学派系分立
长安三年上书,并非王元感初试锋芒。圣历(698—700年)初,“王元感著论云:‘三年之丧,合三十六月。柬之著论驳之。”1王元感此次论礼的背景是前述传统经学矛盾漏洞已明显,导致唐前期制礼过程中不得不对传统经学注解产生怀疑2。此番王元感由逻辑出发,谓“三年之丧,合三十六月”,希望打破“三年之丧为二十五月”的旧说。其立论不缘经典,“讥诋诸儒”3,与之前长孙无忌、许敬宗等人引经疑传的做法不同,已有些许变古意味。但此时王元感之论不系统,难与传统抗衡,故而张柬之(神龙政变发动者)考诸《春秋》经传等,驳斥其说,“时人以柬之所驳,颇合于礼典。”4所谓“合于礼典”,毋宁说是符合当时引经据典的文化心理习惯。王元感之说由此废。
就圣历之辩的对象而言,后来王应麟指出,王元感认为“三年之丧为三十六月”并非空穴来风,“汉以三十六日易月,亦有是说矣”。5清人黄以周也指出,“《春秋》多变制”,以三年之丧为二十五月未必是古法,而且汉文帝“以日易月”从“三十六”之数,不从“二十五”之数,更加说明王元感之论未必不合“礼典”。6只是其不缘经传的做法不能为时人接受。而张柬之所论也未必确切,只是其做法符合当时的文化心理。
圣历之辩失败,经学变古派未见其形,而只是王元感个人的一次失利。从王元感年老仍彻夜读书和后来与泥古派论战时的顽强来看,其性格颇刚强、耿直。所以圣历之辩很可能激起了王元感的好胜心,从而引发了长安三年上书事件。这使得长安三年上书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但综观武周时期的政治情势,也可以说经学变古的发生具有一定的必然性。经学变古的序幕终于被王元感拉开。此时王元感已至暮年,长安上书可谓其对传统经学的最后决战。
长安三年,(王元感)表上其所撰《尚书纠谬》十卷、《春秋振滞》二十卷、《礼记绳愆》三十卷,并所注《孝经》、《史记》稿草,请官给纸笔,写上秘书阁。7
王元感的著作今已失传,但从其书名来看,很明显是对《尚书》《春秋》和《礼记》等经典中错误的订正和重新阐发。这一做法完全背离了“笃守古义,无取新奇,各乘师传,不凭胸臆”8的汉唐整体学风,堪称经学变古先声。对于传统经学和唐代的官定经学来说,订正《尚书》等经典实为离经叛道,但对武周政权而言,包含“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等不利言论的儒家经典自然可以订正。显而易见,王元感上书在政治上有利于武周,但其本人的身份和政治立场却较为复杂。
《旧唐书·儒学传》记王元感颇简略:
少举明经,累补博城县丞。兖州都督、纪王慎深礼之,命其子东平王续从元感受学。天授(690—692年)中,稍迁左卫率府录事,兼直弘文馆。是后则天亲祠南郊及享明堂,封嵩岳,元感皆受诏共诸儒撰定仪注,凡所立议,众咸推服之。转四门博士,仍直弘文馆。元感时虽年老,犹能烛下看书,通宵不寐。9
可见,武周时王元感已年老,其变古思想并非迎合武周的应景之作,况且其一次性表上三书,可知是其尽平生之力而成。另外,其上书后,面对泥古派的抨击应变自若,已不复圣历之辩时的脆弱,更可见其说已思考成熟,并非一日之功。这意味着在武周革命之前,王元感的经学变古主张没有发表的政治空间,是武周时代给了他得以畅抒己见的机遇。可以看出,王元感理应具有亲武的情感倾向,但他本人的身份较为特殊,并不能说是完全亲武的。
王元感既为朝廷官,受武周优容;又为东宫官,与李唐皇室亲密。一方面,王元感受武则天拔擢和器重,其在情感上应有亲武的重要因素。按《通典》,弘文馆属门下省。1可见,王元感本为武则天所拔擢,兼直弘文馆,熟悉武则天的创新举措而能受其鼓舞,又有亲武情感,这是其革新经学传统的重要基础。
另一方面,王元感又与李唐皇室关系紧密。他起初受到反武的纪王李慎推崇。2又在天授年间迁左卫率府录事。按《通典》,左右卫率府隶属东宫,故左卫率府录事为东宫官,掌“句稽监印”。3李旦在武周革命时“降帝为皇嗣,令依旧名轮,徙居东宫,其具仪一比皇太子”,4为此时东宫之主。可见王元感与李唐皇室关系非同寻常。
既属门下省又属东宫的王元感,既有机会接触武周所掌握的朝廷,又有机会接触李唐所踞东宫。又兼长安年间武则天“幸京师,大赦天下,改元为长安”,5这种做法是政治上武李和善甚至还政李唐的象征。在此种情况下,王元感成为沟通武周与李唐的一个政治纽带。王元感上书,引发了唐代经学的派系分立。
诏令弘文、崇贤两馆学士及成均博士詳其可否。学士祝钦明、郭山恽、李宪等皆专守先儒章句,深讥元感掎摭旧义,元感随方应答,竟不之屈。凤阁舍人魏知古、司封郎中徐坚、左史刘知幾、右史张思敬,雅好异闻,每为元感申理其义,连表荐之。寻下诏曰:“王元感质性温敏,博闻强记,手不释卷,老而弥笃。掎前达之失,究先圣之旨,是谓儒宗,不可多得。可太子司议郎,兼崇贤馆学士。”魏知古尝称其所撰书曰:“信可谓《五经》之指南也。”6
按照对王元感所著书的态度,当时的儒生学士分为泥古派与变古派两派。祝钦明、郭山恽等人的泥古派与王元感、魏知古等人的变古派形成尖锐对立。祝钦明等人“专守先儒章句”,为典型的泥古派,因此“深讥元感掎摭旧义”。“雅好异闻”的刘知幾等人具有变革倾向,“为元感申理其义”,魏知古甚至“称其所撰书曰:‘信可谓《五经》之指南也”,形成变古派。可以想见,武则天下诏两派讨论,政治利益考量和惯于创新的心理偏好都使她倾向于变古派,两派交锋,武则天下诏褒扬王元感而以变古派获胜告终。王元感终于在圣历之败5年后扬眉吐气。负气而战,或许也是其在面对泥古派攻击时不屈不挠的一个重要心理原因。7
从唐代整体而言,此时变古派与泥古派的政治与学术权力对比发生了暂时性逆转。在官定《五经定本》与《五经正义》已颁行的背景下,泥古派在整体上处于“当朝派”的地位,而变古派则基本处于“在野派”位置。但在武则天时代泥古派沦为“在野派”,变古派应运而生成为“当朝派”。王元感因此得以一雪圣历之耻。
变古派的萌发是时政使然,泥古派与变古派的交锋也并不单单是经学上的学术争论,反映的实则是当时的政治态势。元感上书事件中的泥古派政治上偏向为亲李派,变古派则偏向为亲武派。考两派人物生平,不能武断谓其亲李还是亲武,又兼武周与李唐政权交替时期大臣附势成风,有节操者也多不免“权宜”之行,更使得当时人物之政治立场显得扑朔。但至少从上书事件时两派人物的身份来看,可以看出泥古派基本为东宫系官员,而变古派为朝廷系官员。两派身份不同,自然在李武之间有所偏向。
三、泥古派的亲李守古
泥古派祝钦明、郭山恽、李宪三人基本上为东宫官,偏向于亲李。祝钦明为唐代大儒,按《旧唐书》载,其“少通《五经》,兼涉眾史百家之说。举明经。长安元年(701年),累迁太子率更令,兼崇文馆学士”。1元感上书事在长安三年,此时祝钦明为太子率更令兼崇文馆学士无疑。
李宪应指睿宗长子,按《旧唐书》载,其于“长安中,累转左赞善大夫”。2按《通典》3可知其属东宫系统。郭山恽,按《旧唐书》,“少通《三礼》。景龙中,累迁国子司业”。可知其在元感上书时很可能任职于成均监[即国子监,见《通典》卷27《职官九》:“光宅元年(684年),改国子监为成均监”],或崇贤馆。若任职于成均监,则合于“景龙中,累迁国子司业。”可见是任职于太子受业之所,与东宫系官员关系密切。若任职于崇贤馆,也合于《旧唐书》“诏令弘文、崇贤两馆学士及成均博士详其可否”的记述。《旧唐书》行文将郭山恽置于祝钦明和李宪之间,而祝、李二人于其时皆为东宫官,因此郭山恽亦为东宫官的可能性极大。
考崇文馆,其在当时与李唐、武周的政治斗争关系颇为密切,且属东宫系统,亦即偏向于亲李。按《通典》,“贞观中,置崇贤馆,有学士、直学士员,掌经籍图书,教授诸生,属左春坊。龙朔二年(662年),改司经局为桂坊,管崇贤馆”。4又按《唐会要》,“显庆元年(656年)三月十六日,皇太子宏请于崇贤馆置学士,并置生徒,诏许之”。5可知崇贤馆初属左春坊,隶属东宫,崇贤馆学士为高宗子李弘奏请设置。龙朔二年改制,崇贤馆隶属于桂坊局,桂坊局即司经局改名而来或析出。6可知,龙朔改制后崇贤馆仍隶属东宫系统。
崇贤馆不独隶属东宫系统,在李武斗争中还具有重要象征意义。崇贤馆于李贤为太子时为避其名讳改名为崇文馆,“沛王贤为皇太子,避其名改为崇文馆”。7李贤即章怀太子,顾炎武“考古”认为“皇太子名不讳”,8故此次崇贤馆避章怀太子讳改名,在武则天居政的情形下多少体现出李唐皇室的自尊自立意识。
综上可知,泥古派均因与东宫的密切关系而在政治立场上偏向于亲李,故其维护唐朝前期定型的官方经学也就在情理之中。如果我们站在长安三年那个即将还政李唐的历史节点,可以同情地理解其微妙心态。
第一,因为亲李,泥古派至少在潜意识里对颠覆唐前期经学的新见难于接受。需要指出的是,三人主要是出于其个人利益考量而偏向于李唐。考三人行状,皆为取宠钻营之徒。一般认为祝钦明与郭山恽为武韦一党。实际上,武、韦本为政敌,先后党附敌对政治人物,可见祝、郭本质的政治倾向是趋炎附势。长安年间,二人因身为东宫官又兼身处还政李唐的政治风向中,而使其个人仕途系于李唐复辟。李宪是皇位的可能继承人,故其趋炎附势的形式不同于祝、郭,是以退让为攀附自保的手段。三人由于个人利益所在,其经学立场自然偏向于李唐。当然,三人既为东宫官,多少也会对李唐抱有一定情感,尤其是李宪。这种情感因素也是三人持经学泥古立场的一个原因。
第二,张易之、张昌宗势力成为还政李唐进程中的不确定性超政治因素,使其不敢对李唐复辟的难度掉以轻心。武则天对张易之、张昌宗之宠,是其政治权力的极致表达,也是其个人欲望的极致表达,具有超政治意义。二张之宠,控鹤监立,则在欲望满足方面超越女身为帝。因为前者是单纯的权力欲满足,而后者则满足权力欲和性欲1兼而有之,在女性政治权利与生理欲望极受压制的中国古代意义重大。历代史官、论者攻讦武则天“淫恶”,2至赵翼方有公论:“人主富有四海,妃嫔动至千百,后既身为女主,而所宠幸不过数人,固亦无足深怪”。3同时,武则天以国家权力将性欲和情感4的满足形式制度化,使二张之宠成为其个人欲望的多向度满足,也成为其以政治权力战胜男权政治与文化压制的极致象征,因而又带来叛逆与征服的快感。像“每因宴集,则令嘲戏公卿以为笑乐”,5是武则天打压、报复公卿所代表的男权政治与文化的典型手段。这类手段不仅具有政治弹压功能,也是武则天个人的心理发泄通道。武则天对二张的宠幸,也因此融入了性与情感的因素,从而具有超政治意义,不能以政治上的理性考量来评判。“昌宗兴不旬日,贵震天下”,6显然有明显的非理性成分。理查德·萨勒(Richard Thaler)谓人存在多个心理账户(mental accounting),7二张已成为武则天心理上最重要的那个账户。武则天可以放弃政权,但不能放弃对二张的无原则宠幸,心理根源也在此。加之二张桀骜跋扈,这无异于在当时的政局中加入了不确定性因素,由此带来的隐忧使得泥古派近乎本能地立足经学阵地打击武周势力,以确保还政李唐的顺利实现。
第三,泥古派敢于在长安三年的局势中直抒胸臆。考泥古派三人,皆非敢言之辈。武周之治,虽曰酷烈,但长安年间还政李唐的政治风向又使其不惮违拗武则天。元感上书的前一年发生了苏安恒再次上书请求还政李唐但未受惩之事,8足可说明只要事不涉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武周皆可宽容李唐势力之一斑。因此第二年泥古派也自然敢于公开深讥王元感的变古之论。这是泥古派在武周时期与变古派的最后一次交锋。长安三年毕竟武周执政,泥古派又未能在论辩中使王元感屈服,因此暂时失利。
四、变古派的受益武周
魏知古、徐坚、刘知幾与张思敬等人力推王元感,形成变古派。1变古派也确有派系倾向,且受益于武周政局。首先,变古派基本为长安三年武则天诏令修唐史的史臣。2王元感上书时,正逢魏知古、徐坚与刘知幾等人奉武则天诏修史。武则天好创新,所用史臣也多“雅好异闻”实属自然。武则天急于接续修前代史的政治传统,当时史家也以此事为荣。因此,此时的变古派正欲大有所为,意气风发,故从心态上也乐于接受新见、直抒己见。王元感虽非修唐史史臣,但也有史学修养,“注《史记》一百三十卷”,3并将所注《史记》与经学论著一并上书。
其次,修史诸臣与变古派中存在一定的私人纽带关系。其中的关键人物为朱敬则。朱敬则与魏知古、徐坚和刘知幾同为修唐史史臣,又向武则天荐举了魏知古、张思敬,也与魏元忠一道举荐了刘知幾的密友吴兢。“凤阁舍人缺,荐魏知古;右史缺,荐张思敬。则天以为知人。”
需要说明的是,朱敬则颇有操守,“倜傥重节义”,亲武止于奉天子以为政事,既避免与武三思等人过于亲近,又在长安三年力抗张易之兄弟,曾拯救好友魏元忠與张说,“时御史大夫魏元忠、凤阁舍人张说为张易之兄弟所诬构,将陷重辟,诸宰相无敢言者,敬则独抗疏申理”(被《新唐书》列入《忠义传》的苏安恒也于此时抗疏救元忠,张易之等欲刺之,赖朱敬则、魏知古等人“保护以免”,事见《旧唐书·苏安恒传》)。朱敬则也曾谏武则天增加男宠,4可见其尊天子以为政事,而未党附武周集团。朱敬则还受到亲附张易之、武三思的冉祖雍陷害。元感上书仅三年之后,“侍御史冉祖雍素与敬则不协,乃诬奏云与王同皎亲善,贬授庐州刺史”。5
朱敬则与李唐势力的关系较为复杂。一方面,他的好友魏元忠曾在李显为太子时任检校太子左庶子,成为李显心腹;6另一方面他又与李唐势力有过节,曾受高宗李治的近臣李敬玄构陷,“咸亨中,高宗闻而召见(朱敬则),与语甚奇之,将加擢用,为中书舍人李敬玄所毁,乃授洹水尉”。7另外,朱敬则所举荐的张思敬后来也遭唐玄宗以“酷吏”之由罢免。8基本上,朱敬则以才识人而非结党营私,其所荐用的魏知古等人基本也是以政事为务,在当时趋炎附势的风气中较能保持节操。或许这种一道同风也构成了变古派的一种精神纽带。大体可推断,长安年间,朱敬则、魏知古等人较为拥护代表社稷的武则天,这是其以政事为务的表现。
此外,朱敬则、徐坚与刘知幾三人也是“言议见许,道术相知”的好友。刘知幾不亲俗流,坦言:“常恨时无同好,可与言者,维东海徐坚,晚与之遇,相得甚欢,虽古者伯牙之识锺期,管仲之知鲍叔,不是过也。复有永城朱敬则、沛国刘允济、义兴薛谦光、河南元行冲、陈留吴兢、寿春裴怀古,亦以言议见许,道术相知。”1而徐坚也“深重其书(《史通》),尝云:‘居史职者,宜置此书于座右。”2
再者,变古派的身份基本为朝廷官,故有意无意间偏向于亲武,至少不抱拥李反武成见。魏知古“弱冠举进士,累授著作郎,兼修国史。长安中,历迁凤阁舍人、卫尉少卿”。3凤阁舍人,即中书舍人。4卫尉少卿,也是朝廷官。5由此可见,魏知古为朝廷重臣,长安年间受到武则天拔擢,其倾向于亲武变古自然而然。徐坚为司封郎中,属吏部,6也是朝廷官,曾与刘知幾等人同修《三教珠英》。
刘知幾是经学变古过程中大放异彩的人物,所著《史通》“标志着中国史学进入到一个更高的自觉阶段”。7张思敬为朱敬则举荐。二人分任左史与右史。此二职,按《通典》,属门下省,掌起居注。可知左史刘知幾与右史张思敬均为朝廷官,“每皇帝御殿,则对立于殿”,8接触皇帝机会多,故有意无意间受武周创新政治风气暗示与鼓舞的机会也较多。而且,长安三年之时,正值刘知幾私撰颇有疑古惑经风度的《史通》期间。因此,刘知幾支持王元感十分自然。
变古派的派系倾向以相通的学术取向与相近的个人特征为基础。刘知幾在当时的变古派中学术成就最大。其在长安三年支持王元感与其私撰《史通》均与其性格有关。如前所述,王元感性格刚强、耿直,有好胜心。刘知幾与之相类,又兼二者皆好出奇创新,故观点相近不出意料。刘知幾自视甚高,“视诸儒皆出其下”,9敢于直言自己才学过人,更敢于以继孔子自任,“昔仲尼以睿圣明哲,天纵多能,睹史籍之繁文,惧览之者之不一,删《诗》为三百篇,约史记以修《春秋》,赞《易》道以黜入索,述《职方》以除九丘,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迄于周。其文不刊,为后王法。自兹厥后,史籍逾多,苟非命世大才,孰能刊正其失?嗟予小子,敢当此任!其于史传也,尝欲自班、马已降,讫于姚、李、令狐、颜、孔诸书,莫不因其旧义,普加厘革。但以无夫子之名,而辄行夫子之事”。10
刘知幾的“自叙”放在中国古代士人风气中,可谓惊世之言,其自信心与抱负心比诸王通,非但不愧之而已。其狂放正建立在他的好友吴兢所言“岂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时代自信基础上,又与武则天敢为人先之品格及行事风格暗合。可见刘知幾这类革新人物受益于武周风气。
父亲刘藏器对刘知幾的人格形成也有相当作用。刘藏器刚正耿直,为侍御史时不避权贵,执法不阿,力纠天子袒护近臣的过失。11其性格的遗传与家庭教育对刘知幾的影响很重要,使得刘知幾也敢于独立思考和直言己见。12首先,刘知幾“知流俗之士,难与之言”,“虽任当其职,而吾道不行……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见其志”。可见其有一种自我实现的焦虑。而其父刘藏器的怀才不遇更加剧了刘知幾的自我实现焦虑。魏元忠曾言高宗不足,“刘藏器行副于才,陛下所知,今七十为尚书郞。徒叹彼而又弃此”。高宗闻之,“默然惭”。1其次,刘藏器的境遇也对刘知幾有影响。刘藏器不见用于高宗,这或许让刘知幾于长安年间至少在潜意识里反感李唐而寄希望于武周。
王元感负气上书,有与刘知幾著《史通》相类的自我实现诉求,朱敬则和魏知古等人虽于史籍中无法确定有类似诉求,但在性情等个人特征方面也与其他人有相通之处。朱敬则与魏知古皆以刚正直谏闻名。徐坚曾不避武三思权势,仗义执言。2刘知幾也曾于“证圣年(695年)……上表陈四事,词甚切直”。不过他比起朱敬则和魏知古有所变通,言不见用则“著《思慎赋》以刺时,且以见意”,3后又以学名世。至于张敬思,既被玄宗冠以“酷吏”之名,想必也有性情刚烈之处。可见变古派不仅“道术相知”,也意气相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