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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

2019-10-22杨贤英

安徽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榕树下外祖父日子

杨贤英

虽然是十月小阳春,阳光还很和煦,母亲静静地坐在那儿,蜷缩着,仿佛感觉很冷。她沉默得近乎呆滞,像在恍惚的梦里游走。眼神空茫无一物。一个月前,她还面色红润,眼神灵动。短短的花白头发很整齐地梳在耳后。夕阳下,她坐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很悠哉地摇着蒲扇与人聊天,并送上爽朗的笑声。光阴是残忍的魔术师,改变了生活的模样,她没想到父亲会这么快离她而去。一个人的日子里,从清晨到日暮,思恋如树,盘根错节,侵入骨髓。

早上起床,母亲像往常一样推开父亲的房门,只有被褥整齐地叠在床上。暗影里,她坐在床上用手来回地抚摸着床单,眼泪奔涌而出。好久,她才踉踉跄跄一个人扶着栏杆下了楼梯,瘦削的背影摇晃在清冷的晨光里。菜市场一如往常,叫卖声、吵嚷声,有着世俗的热闹。她直奔鱼摊位,鱼是父亲的最爱,特别是她最拿手的红烧鲫鱼。她烧好鱼,趁热小心地放到父亲房间窗前桌上,母亲仿佛看见了父亲吃得很香的样子,心里有了一点暖,为了这滴暖,这已成了她每天的功课。白天,她在偌大的空屋里寻寻觅觅,寻觅曾经的旧物。大红木箱子是她的陪嫁物,红漆已斑驳,旧时光的气息熏得眼酸酸的。一抹桃红灼人眼,摊平了看看,一对鸳鸯在桃红被面上缠绵戏水,“百年好合”四个花字恩爱盛开。她痴痴地看着,曾经娇艳欲滴的颜色,已经不起光阴的揉搓,泛起了苍白。那对鸳鸯也经不起岁月的啮噬,有了洞。她戴上老花镜,一针一线密密缝着,就像缝着新婚的甜蜜。缝好后,她轻轻地捧起被面,贴在脸颊上,似乎想留住那个梦。黄昏迫近时,她静静地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看青青的薄暮,看薄暮里匆匆行走的背影。她竖起了耳朵,希望有奇迹发生,可久久也没能听到楼道里曾经熟悉的脚步声,只有时钟在寂静的空间里滴滴答答。她逃生似的扎进了苍茫的暮色,茫然地走着,走了很远,才发觉走过的路,正是昔日和父亲一起散步走过的。在河边她看见了父亲曾经坐过的椅子,她蹲下来不停地来回抚摸着,风吹过,脸上凉凉的,有泪滑过。走到一座古桥边榕树下,不由自主停下来,站在树下愀然四顾,眼前晃动着父亲在榕树下的每个微小片段:纳凉,下棋,聊天……在榕树下,她一直默然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才离去,月亮已拖长了她的影子。多年以后,觉得一个人在黄昏里,在树下,看夕阳,静静地想一个人,是那样蚀骨伤心。

漫长的黑夜更是难熬,她恐惧这黑夜的来临,她把电视声音开得大大的,为黑夜的清冷找些温度。母亲开始在屋子里忙碌着,像旋转的陀螺,不肯停歇,她知道忙碌能暂时把痛苦拦在心门外。可旋转的陀螺也有停下的时候,躺在床上,无边的黑暗与孤独汹涌而来,她是那样渴望跌入睡眠,那样就无知无畏、无苦无痛了。但与父亲的前尘往事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阵阵翻腾,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似春草渐远渐生渐清晰。

年轻时母亲丰满白皙,性格沉静,一条乌油油的长辫子吸引了众多人的目光,是小城里有名的美人。父亲年轻时也属于高大英俊型的,浓眉大眼、国字脸,是众多姑娘倾慕的对象。偶然打桥上过,只是在人群中彼此多看了几眼,从此在心里就生了根。以前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向父母表达了自己的意愿,父母还是很疼爱他的,求媒问聘,为他订了婚约。但人生之意外无法预测,不久外祖父被打成了右派,而父亲正准备入党,组织也很看好他,祖父为了他的前程,坚决反对这桩婚事,写了一封信给外祖父,单方面悔婚,禁止他们来往。父亲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在一个冬日的清晨,穿上一件破棉袄,腰上系上一根草绳,串上一个葫芦,向父母跪别,消失在茫茫风雪天地间,那年他十九岁。有一次,他为了過河看她,但身无分文,他看着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袄破裤,无奈地蹲在河边低下了头。突然发现自己的围巾还是半新的,迅速扯下它,当渡河费送给了艄公。尽管寒风凛冽,像针又像刺,他只知道见到她的那一刻,春回心田,温暖明亮。后来还是祖母的担心与哭泣打破了祖父坚硬的冰壳,恢复了他们的婚约。不知道那段日子父亲是怎么过的,若干年后母亲问起,他的眼神被一层悲凉遮住,久久地沉默。新婚的日子如三月的春风绵柔温暖,父亲拉二胡,母亲唱歌,他教她唱《四季歌》《在那遥远的地方》,她教他唱《采茶歌》。相爱的两人在婚姻的城堡里做着温柔梦。不久,随着孩子的一个个出生,生活的压力日趋显现,清苦、困顿的生活消磨着甜蜜。或许是早年外祖父被打成右派,她受够了白眼,或许是悔婚的刺激,或许天性要强、不甘人后,母亲暗暗憋着一股狠劲,她对自己狠,夜深了,屋内鼾声如雷,她仍忙碌在灯下。天冷了,朔风如刀,温暖的火炉也拖不住她外出的脚步,风刀在她的脸上、手上都刻下了印痕。她对他“狠”,要事业有成,出人头地。她对孩子“狠”,要学业有成,力争第一。每一个人都是绷紧的弦,张开的弓。生活过得像“山”,爬完这山还有那山。而他更看重的是脚下现世的温暖,流水的温情才能温暖明亮每一个平淡的日子。父亲和母亲为很多事争吵不休,像两块重金属,日子在“哐当”中度过,多数时候是以父亲的沉默结束。父亲因为饥一餐、饱一餐的劳累付出,再加上压力,他得了应急性胃溃疡。母亲每每回忆到这, “悔”与“痛”像两条毒蛇钻进心脏,咬噬着心尖,阵阵悸痛。眼睛在黑暗中茫然睁着,一任泪水奔流。

我经常去看母亲,打开门,触及眼帘经常是她单薄的身子蜷缩在椅子上,打着盹,而不远处的电视独自热闹着,正绵绵上演着肥皂剧。轻轻给母亲盖上毯子,拂去她脸上凌乱的白发,想搂住她却又害怕她看见我眼里的泪水。如果世间只有长相聚,没有永别离,人生就不会这么痛。如果有的痛迟早要来,我们能做的只有让它迟些,再迟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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