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为什么是中国的工匠之都
2019-10-22姜浩峰
姜浩峰
喀山归来,下一届亦即第46届世界技能大赛,将在阿拉上海举行。
相约2021年,为什么上海成为中国首个举办世界技能大赛的地方?上海市历史博物馆研究员薛理勇先生告诉《新民周刊》记者:“上海是中国近代工业的发源地,也是中国工人阶级的摇篮。”最近,上海推出5条滨江微旅行线路,其中一条——杨浦滨江,足以证明薛理勇的论点。在这里,能看到19世纪80年代以来的工业遗存,譬如上海船厂,几乎伴随着上海开埠同时诞生。一开始,船厂主要提供船舶维修服务,之后逐渐生产小型船只。后来,中国最早的机械造纸厂、外商纱厂、工业自来水厂以及最大的毛条生产厂等陆续在此建立,这里也成了中国最早的工业区。
新中國后社会主义建设初期,上海工匠以精湛的技术享誉全国。
在社会化大生产发展起来之际,近代服务业也在当年的上海发展起来——红帮裁缝、中西餐饮厨师、美容美发师等,都曾经全国知名。甚至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的1956年,周恩来总理亲自过问,提出“繁荣首都服务业”,将一些上海老字号餐饮企业迁往北京。在当时来说,这就是上海品牌服务国家的典型。
新中国成立以后,“一五”期间,上海在支援全国经济建设中开始发挥重大作用。这些支援,包括援建内地企业——支援机器、产品、人才,更包括将企业向内地迁移。即便将许多工厂搬迁内地,上海的工业优势,在当时的全国来说,仍堪称巨大。与此同时,各级各类各种职业学校教育,在上海都有所发展,并与企业里师傅带徒弟的模式相结合,使得上海的工匠整体上保持在全国一流水准。
改革开放以后,上海的职业教育在全国仍然领先一步。直到20世纪90年代,当上海的职业教育与德国、日本等职业教育发达地区进行交流时,亦能发现,尽管中国总体上需要向发达国家学习,但上海的工匠们并非没有自己的优势与绝活。
绝活得以传承
“张华劳模创新工作室”是中国铁路上海局有限公司上海动车段的一张“名片”。张华本人如今是中国动车“顶尖工匠”,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全国铁路“火车头奖章”的获得者、段聘动车组诊断工程师。在创新工作室,张华要做传帮带的工作,甚至在中国铁路上海局所在的上海、江苏、浙江等省市的动车维修部门,他还做兼职教师。
“传帮带,恰恰是上海工匠绝活得以延续的必由之路。” 上海市教育科学研究院职业教育与成人教育研究所所长郭扬告诉记者,“前些年,国内许多地方大力发展普通高校学历教育。这本身并无不妥。然而,在职业教育向高等教育迈进的过程中,出现了这样的现象——一些高等职业院校,包括技师学院之类的学生,还没有走出校门,就有了高级工证书。然而,我也注意到,这样的高级工,在人力资源市场并不被普遍认可。原因很简单——用人单位已经从前些年只看重学历证书,发展到更注重看员工的实操能力。没有现场经验的高级工,实际上是必须回炉再锻炼的。”
1977年12月,上海一家纺织厂内的工人。
在成为优秀工匠的历程中,如今,学历是一种必须的经历。没有必要的学历基础,工匠之路走不长。然而,除了学历之外,跟师学艺之途同样必不可少,特别是对于希望能够传承绝活的有大志向的工匠来说。
张华本人也是从跟着师傅学手艺开始进入职场生涯的。2010年以前,他主要负责传统红皮火车的电气维修工作。“除了电工,那些年,我跟着不同的师傅学习了钳工、电焊等技术。”张华说。2010年,当时的上海铁路局大力发展CRH动车组,张华被派往青岛四方动车基地系统学习。“刚走进动车基地的时候相当震撼,一列列洁白的和谐号列车真是太漂亮了!”回忆起当年的场景,张华感慨万千。如果没有这次系统的跟师学艺,张华成不了动车维修专家。再回溯既往,如果没有十多年红皮火车的跟师学艺、独立维修、自带徒弟之经验,并学习了不少工种的绝活,成为传统火车维修的多面能手,张华也不会有机会前往青岛四方动车基地学习。
“没有老师傅的传帮带,没有小师傅的学习劲头,上海的优秀工匠就不会如此层出不穷。”郭扬如此分析。记者调查发现,一些上海的老字号企业在师徒带教方面,甚至有明文规定。以上海周虎臣曹素功笔墨有限公司为例,这家我国文房四宝行业的知名企业,继承了300多年的制造工艺,作为国家级非遗示范基地,拥有六位非遗继承人、五位国家级大师。该公司明文规定,名师带徒制度与工资集体协商制度、薪酬激励制度、首席技师评聘制度、技能人才激励制度、技能培训管理制度、技能大师工作室管理制度并列。“在师徒双方意愿明确的基础上,签订名师带徒协议,口传身教,培养时间不少于3年。” 周虎臣曹素功笔墨有限公司相关负责人介绍,“名师带徒制度充分发挥了我们公司高级技能人才的领军带头作用,促进员工技能提升。”
当然也必须注意到,和周虎臣曹素功笔墨有限公司等类似,一些已经成为非遗项目的传统工艺,尽管仍有师徒带教模式,可比起一些新兴产业来,确实遇到不少传承方面的难处。
以恒源祥公司的国家级非遗项目绒绣为例。绒绣大师李蔷表示:“非遗普及做得虽好,沉下心来学艺的年轻人还是太少。”原因很简单,如果单纯按照市场标准衡量,绒绣费时费工,在年轻人看来,回报却很低。今年62岁的李蔷,经历了国营绒绣厂的倒闭,幸而进入恒源祥成为首席绒绣师,成立了工作室,才把一身绒绣技艺保留下来。在国营绒绣厂的时候,李蔷一开始是小学徒,后来也带过徒弟传授技艺。然而,由于效益问题,年轻人干了几年往往学会点皮毛就中途放弃,殊为可惜。为了保住绒绣这一门绝活,恒源祥公司方面给予李蔷以很大的支持,甚至在选拔传承人上,公司方面动足脑筋——又要年轻吃得起苦,又要有工艺美术基础,又要是沉得下心来。公司努力改变绒绣学习期间学员收入偏低、可能流失的局面。公司未来的目标,则是“活化”非遗,把传统工艺做活,让市场重新认可它们。而对于年轻人来说,能拜名师为徒传承绝活,如果未来有一个良好的期许,自然也会安心学下去。李蔷的徒弟、“90后”姑娘马俊,心里的念想就是跟着师傅好好学,保住绒绣——上海文化品牌上这一抹亮色。
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南翔小笼制作技艺的传人李建钢在上海古猗园餐厅内现场展示。
20世纪80年代的上海,在职业教育领域,已经和德国等职业教育较为系统、历史较长的国家类似,在高中阶段就分流出一半学生进行职业教育。
中國职业教育发祥地的潜力
马俊毕业于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在郭扬看来,上海职业教育的特点,就是高等职业教育。“在20世纪80年代末,我就曾和德国同行一起探索中德职业教育合作方面的问题。那时候,德国人到上海,发现上海的中等技校、职校办得不错,老百姓也都愿意把子女送到这些学校。其中一些热门行业、专业,出路比普通高校的冷门专业要好。当时我们跟德国同行说了一些展望,也就是上海要发展高等职业教育。”
当时德国朋友有些不明白。他们认为,职业教育与高等教育是泾渭分明的两个领域。至于“高等职业教育”,在当时的德国朋友心中,似乎是个伪命题。
回顾上海的基础教育,20世纪80年代末期,逐步开始了初中毕业以后的分流——几乎一半的初中毕业生进入普通中专、中等职业技术学校、技工学校受教育;另一半学生进入普通高中受教育,目标在高考。而那时候,全国大多数城市,实行的是高中以后分流。换言之,20世纪80年代的上海,在职业教育领域,已经和德国等职业教育较为系统、历史较长的国家类似,在高中阶段就分流出一半学生进行职业教育。
《新民周刊》记者调查走访了多个部门、行业后了解到,有些职业,确实需要从小培养。记者从相关渠道了解到,在铁路客车维修领域,还存在此类现象——原本招收中专毕业生、技工学校毕业生的岗位,近几年来纷纷提升学历门槛,希望招收本科生。然而,普通高校的本科毕业生,即使是理工类专业毕业的,往往缺乏车钳刨铣等工种的现场实操经验。虽然如今现场大多数设备以数控机床为主,但首先,这些数控机床的编程、操作,本身需要经验;其次,一些特殊的维修环节,仍然需要工人手工操作。特别是优秀钳工,仍是大多数与机械有关的行业的紧缺人才。
这就显露出高等职业教育在我国有着较好前景。郭扬认为:一方面,老百姓希望子女提升学历层次;另一方面,大量现场工作岗位需要大量高技能实操人才。而上海首次试点“五年一贯制”的职业院校,在上海电子信息职业技术学院和震旦职业学院进行“中本贯通”尝试,就旨在解决现场人才需求、产业结构变化和老百姓学历层次需求之间的矛盾。
被职业教育塑造的上海
回顾中国职业教育发展历程,上海是发祥地。很大一方面的原因,在于上海当年的产业结构领先全国。
1917年,我国著名教育家、爱国民主人士黄炎培先生联合蔡元培、梁启超等48位教育界、实业界知名人士在上海发起创立中华职业教育社。这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研究、试验、推行职业教育的全国性团体。次年,黄炎培先生又创办中国第一所现代意义上的职业学校——中华职业学校。自那时起,上海职业教育始终以先行者的姿态长期领跑全国职业教育事业。
黄浦区中华职教社顾问夏闻忻先生告诉记者:“以黄浦区为例,区域内老字号企业多,许多是服务性行业。这也构成了在黄浦区区域内办学的中华职业学校、商贸旅游学校,长期以来办有着烹饪、会展服务等特色专业。这两所中等职业学校并不仅仅为黄浦区提供人才——事实上他们的航空乘务、现代轨道交通等专业,都是向全市甚至更广阔的区域提供人才。未来,随着区域经济发展的新特色的展现,比如黄浦区的高端现代服务业、高端金融业之发展,已经初露端倪,这时候,就需要中华职业教育的发祥地挖掘更大潜力。”在夏闻忻看来,职业教育想要成功,产教融合做得好是关键。“上海过去,走出过一条校企合作之路。企业家参与职业教育的也挺多。如果未来,进一步实现产教融合,那么,上海这一中国工匠之都的金字招牌,将会被擦得更亮。为国家做出更大贡献。”郭扬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