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野史和成长小说
2019-10-21谭香山
谭香山
在1990年代,《好兆头》是尼尔·盖曼(代表作有《睡魔》《星尘》《美国众神》等)与特里·普拉切特合写的一部小说,其文体难以归类,不算科幻,也不太玄幻,但诙谐肆意笑料频出。在2019年,它也成了BBC(英国广播公司)大热剧集。故事讲述的是天使阿兹拉菲尔德和恶魔克劳利在人间生活了八千年,一个热爱美食旧书,一个喜爱老跑车和摇滚乐,生活十分滋润,却不幸遇上敌基督降生,末日之战一触即发;二人出了一个主意,即一起教育敌基督,让他成为一个三观正确热爱人类的小孩,由此避免末日决战。
然而第一集我们就发现,孩子其实是抱错了。
《好兆头》的开头借用了《凶兆(The Omen)》的梗——美国大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敌基督抱回家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随着孩子的长大,不祥和不幸降临家中;在《好兆头》中,恶魔克劳利奉命在唠叨姐妹撒旦修会(显然是对应正经存在过的静默姐妹修会)将敌基督换给美国大使,却搞错房间,将撒旦亲儿子换给了塔德菲尔地区无权无势无害的杨(Young)家夫妇。为了避免末日之战来临,不知情的恶魔联合他的老朋友、天使阿兹拉菲尔德一起教化大使的儿子——他以为的敌基督:恶魔给大使公子唱邪恶血腥的摇篮曲;天使假扮的园丁告诉小孩要热爱世间万物。直到本该在孩子生日当天出现的地狱猎犬迟迟没有出现,二位主角才明白弄错小孩了。
《好兆头》的幽默是多重戏仿带来的幽默。戏仿的文本有流行文化(比如家喻户晓的恐怖片《凶兆》),有耽美(fan fiction)亚文化,也有正儿八经的圣经文本。但不论表现方式如何光怪陆离,本质上,小说和剧集都处理了一个非常严肃的神学问题——恶和全能的问题。延伸出来,也就是自由意志的问题。
恶和全能的问题是这样的:如果上帝为全知全能全善,那么世间为什么会有恶行?如果恶的存在是上帝的安排,那上帝则不是全善的;同时,如果恶的存在不是上帝的安排,那么上帝即非全能。这个问题具体起来,就是智慧果和失乐园的问题。亚当和夏娃受诱惑而吃苹果,是因为上帝的安排,还是恶魔的作祟?在剧中,克劳利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如果不想让他们吃苹果,为什么要把苹果种在花园的正中间,还挂个“不要摘”的牌子?为什么不种在远远的高山上呢,这上帝也忒奇怪了。
这个神学中难解的问题被用“不可言说之计划(ineffable plan)”来解释。但我们在此不太关心二位作者的神学理解。《好兆头》之成功,在于它将这样一个严肃艰涩的神学问题解构成一次万花筒般的戏仿。安伯托·艾柯在《玫瑰之名》中,用一个侦探故事讨论了名实之争和喜剧的本质,这两位作者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地使用双男主耽美小说的结构完成了这样一个关于自由意志和善恶本源的讨论。
该剧第三集的前20分钟,我们看到了恶魔和天使从创世之初就开始的纠葛:一个是诱惑夏娃的老蛇,一个是放亚当夏娃出乐园还送他们火焰剑的守门天使;天使难过地看着耶稣被钉上十字架,恶魔就半是安慰半是劝解地说已经带他领略了十国风景。二人一起在不列颠亚瑟王的土地游荡,一人是白骑士,另一个就是黑骑士;一起听莎士比亚排演《哈姆雷特》,商量怎么消极怠工;一起经历伦敦空袭,恶魔为了救天使还跑进他本不该进的教堂。小说中,二位的“感情戏”并非重点,在剧集中却被强化了,演员、导演和作者之一的尼尔·盖曼都盖章宣称天使和恶魔之间是真正的爱情,在网络上掀起粉丝同人创作狂潮。同时,双男主且隶属相反阵营的设定就是耽美亚文化中的流行元素,可谓取自耽美又反哺耽美。这种流行文体搭配经典文本和素材,在尼尔·盖曼后来的《美国众神》(于2017年被改编成电视剧)中得到了更好的体现,男主角和奥丁一起进行公路旅行,一路笼络斯拉夫古神、非洲原始信仰、爱尔兰小矮妖等旧神,并对抗新兴神祇如电视、信息世界、高速公路。
自由意志和善恶本源的问题贯穿着这另类的地球野史:天使的善行之所以是善行,是因为事情本身带来了善果,还是因为它是天使做的?同样的,恶魔的恶性之所以为恶,是因为它带来了恶果,还是因为行事者是个恶魔?人类是否拥有自由意志?这剧集最初提出的问题在长达八千年的历险后终于得到解决。《好兆头》同时也是一部多视角成长故事,是天使和恶魔的成长,敌基督男孩亚当的成长,也是人类的成长隐喻。
天使和恶魔不知自由与选择,只能按照被安排的“本性”行事。但人类不同。少年敌基督亚当在塔德菲尔的小镇长大,父母皆平凡;是村中小霸王,有三个死心塌地的小伙伴,生日时又意外得到了一条小狗(乔装打扮后的地狱犬)。这样一个普通而快乐的男孩,突然听到某个声音在呼唤他,并发现自己心想事成,无所不能,还在所有地狱宣传画里被画成丑陋恐怖的山羊。这种崩溃不亚于耶稣突然发现自己不是约瑟亲生的,而是某个神秘伟大的实体在他妈妈梦中制造的儿子。在这点上,撒旦和上帝的思路一致,他们生下孩子都不是为了让小孩快乐,而是为了让自己快乐。撒旦的快乐只是要让儿子开启末日决战,儿子要是办得妥当,以后还能统治世界。而另一位爸爸的计划可就糟糕得多,他得把亲儿子钉在十字架上不可。耶稣是个好孩子,他接受了自己的神性并从容赴死,但亚当不一样,毕竟他是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名叫恶龙的猛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塔德菲尔地区小霸王、少年帮派(只有四人)首脑、平凡爸妈的掌中宝。
最后使少年敌基督拒绝开启末日决战的是最为“人性”的原因:记忆、爱、童真。天使在头次进入塔德菲尔时,就感叹此地有种强烈的“被爱着”的感觉。这里11年来,年年圣诞下雪、夏日阳光灿烂、秋日天高气爽——这是小孩子梦想中的好天气,也是亚当无意识许下又被满足的愿望。剧集的最后,亚当对着从地底爬出的撒旦本尊,否认其父亲身份,并呼唤自己真正的父亲,那个真正关心他的快乐与成长,严厉、平凡还有些愚蠢的人类父亲,他抛弃了自己的敌基督身份,选择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
在二位作者看来,人性甚好,尽管有诸多缺陷,也比单一的神性或魔性来得有趣得多。两位主角之所以可爱,就是因为他们摆脱了单一的天使或恶魔身份,沾染了人性。女巫后人最后烧掉预言书,拒绝自己被规划到每一步的命运。这拒绝就是二位作者激赏的人性和自由意志,就像先祖亚当吃了的那个苹果:它挂在花园的正中间,还挂了个牌子,焉能不摘它?
在剧集的最后,我们也重新回到这个苹果。亚当摘下邻居的苹果,在奇妙夏天的末尾跑远了,搞不懂大人们为什么总为了一个水果而小题大做。同时,爱人类的年轻敌基督想着,每一个苹果都值得我们犯禁摘它。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