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两篇
2019-10-21杨宇
杨宇
“公仔册”——闲云潭影之十三
“公仔册”是我家乡徐闻的方言,也有人叫“小人书”,正规来说应当称“连环画”。
那个年代不用说我们小孩子,就是成年人也都喜欢连环画。据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毛泽东曾经指示中宣部副部长周扬:“连环画不仅小孩看,大人也看,文盲看,有知识的人也看,你们是不是搞一个出版社,出版一批新连环画……?”周恩来、朱德对连环画也极其重视,连周总理的专机上都摆着连环画。而正是由于人们对连环画的喜爱和重视,从那以后,中国的连环画便繁花似锦地发展起来,不仅达到鼎盛的高峰,还出了刘继卤,卢延广、华三川、贺友直、戴敦邦、,张乐平,高云等一批著名画家。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候的连环画是中国几代人精神粮食的一部分,是集体的“文化记忆”,更是我们这帮孩子童年的花样年华。
那是一个在历史留下遗憾的年代,贫困曾经与我们如影随行,但“公仔册”让我们清清淡淡的日子有了滋味。
1960年初,我们一家从海口回到家乡徐闻,住在文东街。我那时候插班在县实验小学读四年级,还没有交上多少伙伴,因此有空了就往街上走,去看“公仔册”。
那时徐闻县城的“街”,只有一条从木棉树路口到东门头不到一公里长的“民主街”,但街道两边的骑楼下有好多租“公仔册”的,其中除了“缅茄凉棚”和百货公司旁边各有一间铺子专门租“公仔册”的店子之外,大多是就地摆摊。“公仔册开始是租一本一分钱,后来涨价,要二分钱看一本。就地摆摊租“公仔册”的摊主大多是小孩,他们常常用木箱扛几十本乃至上百本“公仔册”过来,几条铁线在空档处拉起来把“公仔册”挂上,就开租了。后来因为经常“丢”了“公仔册”,他们就将“公仔册”的封面撕下来编上编号,贴在纸板上任人选,你要哪本就给你拿哪本,不时地瞅瞅你,防止“公仔册”“丢”了。
看“公仔册”的有两种小孩:一种是五六岁大、“没文化”的。他们租来只是看“公仔”,翻呀翻,几下翻完了接着再翻一本;另外一种是像我这样读小学几年级,“有文化”的,既看“公仔”又读文字,几分钱可以惬意地消磨半天的时间。不过,租“公仔册”的那两间铺子有时候不太喜欢“有文化”的小孩,因为占用铺子档位时间长,影响生意的效益。
别以为看一本“公仔册”只一、两分钱,但不是个个小孩都有钱。没钱又想看“公仔册”的,便去捡香烟蒂卖。那时候的“电车”牌香烟卖一角七分钱一包,但许多人买不起,只能抽人家抽过后丢在地上的烟蒂。那时候的香烟没有过滤嘴,烟蒂有烟丝,集中起来可以卷成纸烟抽,也可以用来抽水烟筒。但大人弯腰捡烟蒂毕竟没面子,于是就有小孩去捡烟蒂,用纸将烟蒂包成一包,几分钱卖给他们。我就看到有好几个小孩捡了烟蒂后,卖给“公仔册”摊前那位专门卖针线、卖洗衣刷、卖番薯刨的老大爷。
我经常去光顾的“公仔册”的档主,是下树山的江启楠。不知道他从哪里搞到整套的“三国演义”还有“红楼梦”,我喜欢看。
有个暑假,我随父亲到大小埚村去砍竹子回来后,江启楠不摆摊了。问他,他摊开双手苦笑着说:“我的‘公仔册全给刘堪江骗去了。”
我不相信:“你是个聪明人,怎么给刘堪江骗了呢?”
“肚子餓,想吃白米糒(干饭)呀?”江启楠不怕难为情,笑着说了事情的经过。他说:“阿宇,不知道你们家情况怎么样,我们家怕是一年多都没有吃过番薯块煲的糒,更不用说是白米糒了。一天中午,刘堪江到我摊前来,看到我用来装钱的罐头筒子只有一毛多钱便对我说,阿楠,你把‘公仔册全给我,我给你两筒子白米怎么样?他还说他家的白米是珍珠米,煮出来的糒粒粒像珍珠,又大又白又香。我知道刘堪江家是半居半农,粮食比我们城镇居民丰足一些,听他说起珍珠一样的白米糒,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我盘算了一下,那时候粮所的牌价米是一角4分二厘一斤,黑市米是二块多钱一斤,他如果给我两筒子米就有两斤多,值5 块多钱。而我的‘公仔册是一毛多钱一本,50多本算起来不到10元钱,但都是旧的、残破了的,就算对折也不到5块钱啊?而且,他说的珍珠白米糒实在是太诱惑人了!我就同意用我所有的‘公仔册换他两筒子米。哪知道上他家去取米时他却量给我两筒子谷子,说这是珍珠稻的谷子,你拿回去倒进石臼里杵就杵出珍珠米来了。只是,我将两筒子谷子拿回来杵的时候是放进脚踏石臼里杵的,筛出来的全是碎米渣,而且才有一筒子多一点点。我去找刘堪江要说法,他反过来怪我,说谁叫你那么用力杵?那么一点谷子你用力杵,当然就杵成米渣了。”
当时听江启楠这样子说了之后,我笑了。
哟!童年的“公仔册”啊,如今我写到这里,心里又暖洋洋地笑了起来…
田蟹汁——闲云潭影之十四
很多年没有吃过田蟹汁了,现在真想什么时候餐桌上,有人端上一碗黄澄澄的田蟹汁!
那个年代,我们徐闻普通人家的餐桌上,有三种佐餐的汁料最受欢迎。一种是海南虾仔汁。这是用清一色的米粒般大小的细海虾仔腌制的,虾汁粉红,味道鲜美,不过因为是海口市那边才有得卖,就成了一种并不高档的“高档货”。另一种是蚝汁。这是海边渔村妹子和村姑,将在海滩礁石上的小蚝,用“七字”蚝凿打下来后腌制的,不仅蚝汁味道鲜美,腌过后生吃的小蚝也滑润爽品,算是一道别有风情的海鲜。当然了,不是海边人也没有海边人馈赠的话,就难得有这种享受,蚝汁也就成了并非奢侈的“奢侈品”。再有一种就是田蟹汁,顾名思义,这是用田蟹腌制的,腌得好的话,田蟹和蟹汁都有一种淡淡的金黄色,田蟹吃起来脆脆的,蟹汁的味道有点像现在的“海天酱油”,咸中有酸,有些许腥味,但顺口、甘甜。
因为那时候田坑里田蟹多,容易捉,腌制简单,田蟹汁就成了寻常人家餐桌上一道寻常菜。
那是1962,我开始读初中的时候吧?这段时间我们家生活和其他人家一样困难。母亲将定量配给的米磨成米酱,在烧开水的锅边做成“锅沿米汤”,然后加一些菜叶进去,一家端了溜溜地吃。还是不能饱肚子,母亲又接着去摘些“蛤佬叶”,砍些木瓜树心,刨了,加一点米进去混着煮成“杂锦”稀饭。要不,就让父亲在“三六九”圩日去买一些番薯丝干或者番薯、木薯干块回来,也加几把米进去煮了吃……这些“杂锦”或者番薯、木薯干块煮的稀饭,吃起来费劲,没有佐餐的菜就味同嚼蜡,而且不容易消化,会胀肚子。有了田蟹汁,这种稀饭吃起来就有滋味,也不会肚子胀。母亲常说,田蟹汁不仅能消化吃进肚子的头发,就是石头也能消化掉。我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要不,我每顿饭都吃三四碗的薯干块,肚子饱了,可一会怎又饿了呢?
到了星期天,我背着竹篓走几公里路,到流梅溪或者“九头铺”的田坑去捉田蟹。
那时候没有大量使用化肥,坑田里的螃蟹多,也生猛。我在田埂上巡睃两边的埂沟时,有些田蟹看到我来了,笨笨的潜伏在泥里,以为它看不到我,我就看不到它了;有些田蟹精灵,听到脚步声就飞快跑进洞里,但还是让我给掏出来……后来,这几片田坑去的次数多了,或者其他人光顾过了,埂沟里的田蟹逐渐少了,我只能田埂洞里掏田蟹。洞里掏田蟹,容易被田蟹咬——也就是被蟹螯钳住。小田蟹咬不怎么疼,那种紫红色的大田蟹咬了就痛得很。我洞里掏田蟹时,有时候会歪打正着会掏到名叫“打弄狗”和“荒三慢”的鱼,也会捉到田鳝。“荒三慢”的鱼鳃和脊背又尖又硬,刺人很痛。田鳝则很滑溜,要几个手指弯曲成勾,才能把它勾出来;有时候我也会掏到蛇给蛇咬了,好在水蛇一般没有毒,咬了没事,因此我虽然心里有些害怕,但还是接着继续往洞里掏田蟹。
田蟹捉回来之后,母亲将它们冲洗干净倒进大陶盆,让我用菜刀把柄一只只把背壳敲破。母亲说,一只田蟹也是一条生命,她下不了这“杀生”的手。我完成这道工序之后,母亲端来半碗粗盐,洒几把后将陶盆颠簸几下,接着又洒几把,再颠簸几下,觉得均匀了就将田蟹一把一把填进一只大陶瓮里去,中间再洒几把粗盐,摇了摇,把一只碗倒过来把瓮口扣上,然后用灶灰和成泥浆把瓮口封严,过了一个星期左右就可以开瓮掏田蟹吃,掏了一碗又把瓮好……
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又是何种原因,不再去捉田蟹,也没有吃过田蟹汁了?不过我想,现在母亲和父亲都不在了,我就是吃到田蟹汁,恐怕也吃不出当年母亲腌制的、一家人共度时艰的那种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