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老人的失忆,也是尊重衰老的尊严
2019-10-21余泽民
余泽民
无论记忆或失忆都该被尊重,即尊重衰老的尊严。对老人来讲,失去的等于不存在,痛苦的只是我们,我们任何的不耐烦和埋怨都只会增添他们的不幸。
黑砖红阁的古旧城楼,赤底墨字的“顺德府”牌匾,有人吊嗓子拉胡琴唱河北梆子,有人伴着歌词乡土的迪斯科跳广场舞。平时听新闻里说“中国步入老龄社会”,总的来讲还是概念上的,此刻在邢台的清风楼广场,我意外地看到一场“彩排”,眼前一大半的人都是老年人,这个直观的冲击实在强烈。
我关注老龄话题有两个原因。
一是自己的母亲老了,不得不面对。去年回国陪母亲住了三个月,她虽记性不好,但还没不好到认人障碍的地步,前不久我再回京,她衰退的速度令人心痛。有一天我陪她遛弯,母亲忽然笑眯眯地问我:“你的父母在哪儿呢?”我感觉遭到当头一棒:“您仔细看看,我是谁啊?”她显出一副被问住的样子,停下脚想了想,而后试探着反问:“你跟我是什么关系?对我还挺好的。”那一刻我心里真哭了,但脸上还是努力镇定,说:“我当然对您好了,我是您儿子呀!”母亲听了咯咯笑了:“你别逗我了,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大的儿子?”
于是,我花了一个月时间帮她恢复记忆,翻出家里的老照片,在一张大纸上画家谱树。她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每天翻相册,记家谱。我回布达佩斯前,终于让母亲重又认识了我,分手时她叮嘱说:“你得常回来,别让我再忘了你,忘什么都行,别忘了家里人。”车子开动,我强忍的泪水涌了出来。
我关注养老的另一原因,是我当年在北医读书时的辅导员李鹰老师从副校长位置上退下来后,一猛子扎进了“医养结合”,在卫健委旗下的老年医养结合产业分会当会长,既研究政策,也推动践行。这次我随她到邢台,就因为她在邢台有个调研点——“幸福家”。
幸福家养老公寓位于达活泉公园隔壁。在我最感兴趣的记忆训练厅里,两位康复师正指导老人们做日常训练。一位老人在用红圆珠笔画鲤鱼,鳞片细密,笔法娴熟,显然已画过无数次。他看到有客人来,立即得意地把作品递过来给大家看,在众人的夸奖下腼腆地笑了,像被老师奖励了“小红花”的小孩子。一位花白头发的女士安静地坐在离长桌稍远的地方,读报的姿势透出书卷气。她退休前曾是大内科主任,一辈子养成的职业习惯至今未改,每天会花很多时间抄药方,读报纸。这让我想到自己的母亲,她也曾是妇产科主任,现在老了,认知能力衰退,但每次吃药都要认认真真地把说明书看一遍,用笔画上细密的横线。
父母老了,变成了孩子,两代人的关系逐渐置换,孩子扮演起父母的角色,学习接受老人在记忆的时空中逆行。我们可以尽力帮他们挽救记忆,同时也需要尊重他们的遗忘。母亲终又能认出我时的高兴让我感动,同时我也理解,无论记忆或失忆都该被尊重,即尊重衰老的尊严。对老人来讲,失去的等于不存在,痛苦的只是我们,我们任何的不耐烦和埋怨都只会增添他们的不幸。
实际上,学着尊重、陪伴、理解和接纳老去的亲人,這个过程很折磨人,但也是种幸福,是父母式的爱和操心的幸福。我越来越怕母亲离去,怕一旦没有母亲挡在中间,我不得不直面死神。
我把家中闲置二十年的钢琴又调好了音,让母亲每天弹唱一会儿。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很快她就能背五六首谱子。有一次,她突然哼起一首我从没有听过的老歌,歌词很复杂,我上网查后,才知是她少女时唱过的《苏武牧羊》。我夸她记忆太好了,她很得意。
我感激自然,让她忘掉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同时也给了我一个机会,在陪她衰老的同时,也是陪她年轻。
杨鹰摘自“中国新闻周刊”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