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与《边城》
2019-10-21胡星灿
胡星灿
三月未尽,蓉城的天光渐长,气温回暖。每到夜里,常常因冬褥厚重醒来。醒了之后,便很难睡去,虽然睡姿持续,但望着窗外城市的喧闹灯光,意识也杂沓地攀沿开来。
仔细想想,来蓉已有十多年光景。
这些年来,我学成一口成都话,养就一个四川胃,连行为和思维也被坦率直爽的莽汉习气调教成型。但每逢节庆假日,仍有感知:在此地,我是客。羈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有时思乡得紧,便翻看沈从文的《边城》。其实,从十三岁读《边城》,颠来倒去,看了已有十多二十年时间,反反复复,故事情节早已烂熟。但对我而言,翻看《边城》,更像是一个仪式,以此文打通时空关窍,与沈从文先生会一会,两人面对面,谈一谈思乡的一二事。
十三岁的年纪读《边城》,恐怕不能发现它的美。那时,我追逐精巧富丽的风格,不明白沈从文简洁、朴素的文字自有其野趣,也不明白文字是“生命之光,煜煜照人,如烛如金”,写文章要追求真情,而非词汇。而当我真正理解《边城》的文字时,是在两年以后,那一年,故乡正经历一系列城市变革,根据规划,城市容貌将涤旧迎新。那年暑假,我站在灵山江畔,望着附近田地水泥铺陈、钢筋林立,突然脑海闪现过这样的句子:“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的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做成。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这是《边城》开头沈从文对湘西茶峒城的描绘,而我惊讶地发现,这段描绘像极了我的家乡:茶峒城依酉水而立,溪水曲如弓背,城直如弓弦,而家乡也沿衢江而建,一半江水一半城。想到这里,再次定睛看到整改工程中的残损田野,不禁明白了沈从文写《边城》的用意。沈从文十五岁离开家乡,此后辗转于军旅、学校,又跋涉于湘西、北京,看尽仓皇人世和离散机遇的他,或许正想用文字固定下“边城”的美,怀念已经失去、难再复得的家乡。
此后,我进入高中学习,在这一阶段,我又一次与《边城》产生交集。我所就读的高中位于临近故乡的另一座城市,从家出发,驱车前往,开得快也要耗费两个小时。为了避免往来麻烦,我选择了住校,一个月中也难得回家一趟。高中初期,我并不习惯住校生活,确切地说,我无法舍弃故乡生活,迎接新环境的秩序。此时,当我再次翻看《边城》,才意识到,沈从文写这篇小说时或许正面临我当下的处境——在故乡旧情与新的环境左右为难,但与我不同的是,沈从文并没有沉陷在旧日情怀中,反而积极地指出,故乡易逝、乡情长存的道理。正如作者说的,他想“借着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普通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份‘哀乐,为人类‘爱字做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可见,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之美诚然被强调着,但边城里父子、手足、情侣、祖孙等人物的淳朴、善良,以及对他人诚笃的爱也被作者凸显着,甚至于故事最后,作者饶有深意地指出,边城的人世变迁,但主人公翠翠的爱贞静持久。一旦明白沈从文的用意,我便不再抗拒新的生活环境,我逐渐认识到故乡终将伴随身体行旅而远逝消解,但只要心中记得故乡的人情、人性,还有爱,那么这份怀乡的情愫便能延续下去。
高中过后,我离开故乡,这一别就是十多年。
时间一久,在外人看来,我的行事做派、口味口音都像极了一个道地四川人,但我知道,我的骨子里流淌着浙西人的血液。在某些特定时间,思乡的情绪泛滥,我便翻看《边城》,读一读《边城》的美与它的易逝,也读一读《边城》的人情与爱的恒久,在品读之间,思乡的症状仿佛就像《边城》的酉水一样,蜿蜒曲折、奔赴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