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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比

2019-10-20沈樱芝

青春 2019年3期
关键词:阿姐申花老娘

沈樱芝

天亮得越来越早。他只穿了条四角短裤,电风扇在床边摇着头呼啦呼啦,送来的都是暖风,纱门的栓杻不大好,风吹到脚边时,发出“咿呀”一声,轻微撞上木框,再弹开。他翻了个身,脊背上汗津津的,又翻了个身,闷闷地,反复几次。

距离六点半还差几分钟,他彻底醒了过来,坐在床沿边用双脚探找拖鞋,其中一只缩进了床板下。他的脚踝极细,又白,两根骨头过分明显。照例他要去上厕所,拉开纱门的时候,“咿呀”拖得很长,又“嘣”一声在他身后撞上。厕所转个身就是,阳光被阻隔在外,狭窄的空间潮湿昏暗,浴缸上挂着两条毛巾,似乎从来没有干透的时刻。马桶是老式的,掀开木头盖子,白瓷壁发黄,底部大概是掉漆,裸露一块灰黑色。

冲马桶的时候,他听到老娘开门进来的声音,没有洗手便走了出去。早饭在台子上,老娘在厨房间,他拿出根油条吃起来,水龙头哗啦啦响了一阵。他吃得燥热,满手油腻。

“昨天夜里头派出所过来了,听见伐?”

“又是楼上?”

“除了楼上还能哪里,刚刚听人家讲,牙齿也落掉半颗,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小囡,发起狠来要人命,阿芬实在作孽。”他不搭话,闷头啃油条。

“今朝阿姐跟跳跳过来,我买了袋野生小鲫鱼,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野生,看上去倒蛮新鲜。”老娘突然转换话头,音调不自觉抬高了半度。他和老娘共处一个屋檐下,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难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什么,话头也多向外。

“我今早出去一趟。”一滴汗液正顺着他脊椎骨滑落,缓慢而执着,叫人心里发痒。

她靜默下来,隔了半天才应一声“嗯”,接着开始刮鱼鳞,像要费很大气力。

今晚是申花对阵上港的沪上德比之战,有关这场比赛的讨论随着温度日益上升而发酵,唾沫横飞,火花四溅。好多天以前他就开始紧张。

一根油条全部啃完后,他才去刷牙。他知道这不卫生,但里面残存着记忆,不知不觉间就从一次两次变成了习惯。他曾经认真地思考过,同一个人对同一件事,为什么会态度骤变,他始终以为是骤然,所以想不出答案,后来就不想了。面前的镜子雾蒙蒙的,板结了白色黑色的圆点,他揣度白色是牙膏,但不晓得黑色是什么,也没有要擦一擦的想法。

镜子里映出他的脸,盯久了觉得陌生,甚至生出一丝莫名的恐惧。软趴趴耷拉在额头上的刘海,两只双眼皮垂坠着,空洞、无神,直愣愣地往镜子里射过去,却穿透了镜子,射向空无,那些被阿姨妈妈夸赞眼睛又大又灵的日子遥远得宛如虚构。他接了一口水,带着牙膏泡沫低头吐出,泡沫在水池洞口推挤了几秒,才猛然坠落。不知怎么,他心悸了一下。

阿姐是十点钟来的,在那之前,他一直躺在床上刷手机。

距离德比还有一整个白天,但论坛、贴吧早就吵起来了。很多是没来由的脏话,仗着对主队的忠诚,人人理直气壮。某种意义上,骂人的激烈程度意味着死忠程度,如果连骂人都不会,变相等于被他们这个集体拒斥在外,用上海话讲,这种人很戆的。

他小时候就是那种“很戆”的人,相比某些恶行,有时候“戆”是更叫人难堪的品质。只不过因为“小时候”,所以才慷慨平添几分可爱,侥幸讨得中老年妇女欢喜。

在他还顶着西瓜头的时期,他老娘天天早上把他夹在两只膝盖之间,拿根头绳在头顶正中扎一支冲天辫。他的头发细细软软,辫子垂下来,一荡一荡的。她牵着他一路走出去,黑色低跟皮鞋踏得响亮。碰到的邻居一个个伸出手来撩辫子,有的还要凑近他的面孔,笑嘻嘻地故意发问:“哎哟,这么好看的小囡,男孩还是女孩啊?”旁边的人如果搭腔:“这么嗲一定是妹妹。”他便会昂着头红着脸,眉头一蹙,认认真真又轻声细语地回答:“我是男生。”耳朵根子都发烫了。

他被说像小女孩不是没有道理的。一来他长得白净,身体细弱。邻居总在他经过时塞点小吃零食到他怀里,“多吃点呀,你看看自家,手臂细得像两根筷子。”边说边不忘用自己厚实的手掌圈住他的手腕,在半空中轻飘飘地甩一甩。二来他性格实在是软,不大冲得出去。这可能与他老娘有关。他老娘三十出头才怀上孕,生产时费了一番力气,他的胆小不晓得和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不太顺利有没有关系。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被保护过头。当期待落空成奢望,当终于放下执念,将感情转投于别处,他却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

他听到外头阿姐的声音。电风扇的强度调到了最高档位,半躺在床上吹热风,昏昏沉沉,手机从手里跌落胸口。

“吉青,出来吃西瓜。”

他抬起腿,用脚趾按下电风扇开关,呼啦呼啦的声音渐渐式微,他喜欢扇片彻底停下的短暂一刻,瞬时的安静送来澄净与空明。但也只有一刻,接着空气浓度愈升愈高,烦闷席卷而来,不断挤压他。又出汗了,他下床,随手抓起床脚的申花球衣套上。

阿姐坐在台子边,两脚趴开,伸长脖子半弯着腰啃西瓜,淡粉色的汁液从下巴处掉进身下的垃圾桶。他起初最受不了这一点,阿姐吃饭急,袖口脖颈处经常沾到汁液。他吃饭慢条斯理,很规矩,一口饭、一口菜,再一口饭、一口菜,最后喝汤。衣服脏掉会让他焦虑,袖口沾到汤水后立马放下筷子,快步走到水池边使劲搓,搓不掉会哭,不出声地大颗大颗落下眼泪,脸颊直到脖子通红。所有人都说他像小女孩,而阿姐像男孩,爸爸活着的时候讲过几次:“两个小囡的性别反一反就好了。”老娘不认同:“反什么反,我看这样蛮好。”

他拿起盘里切好的一片西瓜啃起来,西瓜水分很足,顺着他的手腕流下来,他没有管它,三两口就把啃净的绿皮扔进垃圾桶。

“等一歇你和我一道去接弟弟。”

“弟弟”是阿姐的儿子,现在他已经不会再误认为是在叫自己了,也没有人再这样开玩笑。很久了,阿姐不再叫自己“弟弟”,她叫他“张吉青”,后来也会叫“吉青”。但再不叫一声“弟弟”了。

“我有事。”

“有事?你天天闷在家里能有什么事?”阿姐放手,吃完的西瓜皮跌进垃圾桶,“咚”一声撞上心头。

他歪斜着靠在墙上,不搭话。

“工作在找吗?”

他把身体重心移到另一只脚上,不置可否。

“要求不要太高,先做起来。”阿姐转过头瞥了他一眼,没有说下去。

好多年前,也是一个夏天,爸爸带着阿姐和他去乡下。说是老宅,可那地方叫乔家宅,家里就没有姓乔的。他当时刚从幼儿园毕业,阿姐比他大七岁,进入了青春期,身高蹭得很快。

老宅旁边是一个池塘,不大,方方正正,浮满了碧绿的荷叶。阿姐问什么时候才有荷花,爸爸讲,这是人家种来卖莲藕的,荷叶下面就是藕,藕就是钱,钱比花重要。他点点头,但是爸爸走开后,阿姐却低下头悄悄对他说,爸爸讲得不对,荷叶是荷花,荷花落了才是藕。阿姐的语气是那么严肃,像在吐露一个机密,他又一次郑重其事地点头。但他一直不知道谁的说法正确,因为那个夏天,他既没有看到荷花,也没有看到莲藕,他只见到许多荷叶,满眼的绿色从水里溢出,滴落到空气中,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

他们在池塘边站了会儿,他的身高只到阿姐的肚皮,他羡慕阿姐比他见到更多的绿色。不知躲在何处的蝉卖力鸣叫着,阿姐突然转过身,往后探脚,踩住斜堤。她伸出一只手去够荷叶,另外一只手则紧紧抓着几根草茎,草茎纤弱,一用力就断了,阿姐摇晃了一下终于稳住,急急忙忙爬了上来。

“你轻,你下去,我在这里拉住你。”

那个夏天,正午,蝉鸣嘒嘒,没有风,绿色浓密,袖口上沾到汤水会哭的他,被阿姐紧紧握住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走下斜堤,脚下的泥土湿而软。他用力往前探,阿姐会抓住他的,他不怕。荷叶梗毛茸茸的,也粗壮,不大容易拧下来,向后一顿猛扯,茎梗疏忽断裂,伴着惯性他跌坐在泥地上,屁股一阵粘腻。他转过头昂著脸冲姐姐大笑,手里挥舞着那片刚扯下来的新鲜荷叶。他一只手握着绿色,一只手握着姐姐。

那似乎是他脑海里,关于夏天最早的记忆。有更早的记忆,但都隐去了季节性,只有这几帧片段里,因为有荷叶,有蝉鸣,有水、泥土与阳光,所以有了夏天。

但关于那个夏天乡下的记忆,是以阿姐被打终结的。他们住在乔家宅一个奶奶家,奶奶独自居住。那是他第一次见这个奶奶,很多年后他才又一次见到她。很奇怪,两次见面都是争吵,只不过第一次是奶奶动手,到再见她,她已经老得缩成了一小团,除了无可奈何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乔家奶奶一见他们进屋,就问他怎么那样脏。他当时高兴极了,两只手里攥满了拧下来的荷叶。他把荷叶举高,很沉,但还是挥舞起来,有水珠从叶面上滚落,扑打到他红热的面颊上,他骄傲而快乐地回答:“我摘的!”爸爸接口:“谁叫你下去的!”爸爸向来这样,只是佯装凶凶他而已,但话音似乎还未落地,乔家奶奶一把扯过阿姐,不由分说地往她背上拍打,手臂甩出很大的幅度:“为什么不看好弟弟!你是姐姐!为什么不看好弟弟!你是姐姐!”乔家奶奶神经质一般不断重复这两句话。他被吓到了,手顿时失去力气,一松,巨大的荷叶从头顶坠落,倒在他的脚边。他哭了起来。印象中,阿姐爆发的哭声隔了好久才冲入他的耳膜,伴随着一声声含着口水的“爸爸”。

然后,张吉青听到他的爸爸说:“老姆妈,你这是干什么,我都是把他们当一家人的。”

球迷会的群里还在热烈讨论着,隔几分钟就上百条消息。他没有细看,但不时会插上一句。有人在叫吃中饭,司令喊他,他回应晚饭再一道吃,等会儿下午他先去趟酒店。

跳跳低着头一个劲儿扒饭,窸窸簌簌发出很大声响,米粒汤水洒了半桌。阿姐叫他吃慢点,像只猴狲一样。老娘也说慢慢吃,没人和他抢,但语气里漏出笑意。

“外婆烧的菜好吃吧?”跳跳鼓着嘴点头。

“好吃就经常过来吃,外婆下次烧糖醋排骨给跳跳吃好伐?你妈妈和舅舅小辰光最欢喜吃外婆烧的糖醋排骨了。”

阿姐说:“我更喜欢你烧的红烧肉。”

“跳跳还是像你。”老娘没头没脑冒出这一句,在这个家里,跳跳除了像阿姐,还能像谁呢。“你小辰光吃饭很急,跟你讲多少遍都没用,吉青么正好相反,一碗饭拖拖拉拉要吃上一个钟头。”

他最怕老娘讲起小时候。对于跌在烂泥滩的人而言,洁净的往昔只会变成一面清晰度过高的镜子,赤裸裸照射出脏兮兮的当下,不留半点余地。

“舅舅吃饭很快啊。”跳跳以为自己被骂,有点委屈,又不服气。

他不接话,最好变成空气散开,被彻底遗忘。老娘往跳跳碗里又夹了块鱼肚皮,轻描淡写地回应:“是啊,你舅舅现在和小辰光不大一样了……人是会变的。”

人是会变的。也许只是因为青春期,谁知道呢?

瘦小、白净、内向、胆小、缓慢,是因为这些特质吗?再加上他虎视眈眈不离身的母亲,整个初中,他都是班里男孩们嘲笑的对象。童话故事里,狐狸告诉小王子,他的玫瑰是世界上唯一的,因为他给她盖过罩子、竖过屏风、除过毛虫,他也听过她的抱怨、吹嘘、甚至沉默。可是事实上,在这世上有一座又一座的玫瑰园,园内盛开着一朵又一朵的玫瑰花,它们比这一朵更美更蓬勃。他只是他母亲唯一的玫瑰而已,不该误以为自己是全世界唯一的玫瑰。

他念初中的时候,母亲已经四十多岁,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女工,和其他家长站在一起,比较像是奶奶辈。放学走出校门,她总是先脱下他的书包背到自己身上,然后握住他的手往西,再往北拐,进入一条居民区小路。路边遍布推着摊车的贩主和摆了一地的菜农,下班的、放学的大人小孩来来往往,嘈杂而热闹,空气里混杂着夫妻肺片、武汉鸭脖、长沙臭豆腐的烟火气。

楼上阿芬就在这群人中间,肥硕的身体被围兜绑住,围兜已经沾满黄黑的污渍,但还能看出原先是纯白色。她不像其他人一样卖力吆喝,有人凑上来问,她就讲:“油墩子,一块五角一只。”天一稍微热起来,她就满身是汗,松松垮垮的汗衫粘在身上,胸罩印子清晰可见。炸油墩子的时候偶尔会滴进一两滴汗水,油水哔剥溅起,但只是一块五角钱的东西,又都知道阿芬家的情况,不好说什么。也遇到过抱怨的,“诶,这个是要吃进嘴巴里的东西,你汗滴进去我怎么吃啊?”她翻上眼皮冷冷地看你一眼。阿芬有两只很大的眼睛,金鱼似的向外凸出,眼白浑浊,又莫名总浮着一层湿气。看到这双眼睛,你忽然就不敢多说什么了。她炸完后把油墩子塞进小纸袋,听到一块五角扔进铁皮桶的清脆声才递出去,然后把双手往黑乎乎的围兜上抹一抹,继续等待下一个一块五角。没有人知道靠着这一块五角钱一个的油墩子,阿芬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她儿子欠下的赌债。数字太悬殊了,叫人不忍细算。

他和老娘从阿芬们的身边穿过,有时停下来看一看,买上点什么。而她是一定要紧紧牵住他的手的,那粗糙的手掌不由分说地抓上来,怕他逃了似的。她不准许他脱离自己视线,不准许他逃脱自己控制,她要掌握他的一切,他的每一丝每一毫都必须在她眼皮子底下。他是她人到中年的意外馈赠,承受了多少失望与耻辱才终于拥有,怎么可以不牢牢抓住。他们都说:“你们家吉青真是乖,你福气好哦!”她一面说“哎哟,皮的时候你们都没看见呀”,一面抑制不住地翘起嘴角。“是的呀,不是瞎讲,这个年纪的小孩一出学校疯得人都找不到了,哪一个会像吉青一样安安靜静跟牢在老娘身边的,你们说是伐!”在众人的附和里,她不自禁把手掌捏得更紧了一些。

其实一个人的时候,她也会暗暗地想,自己运道是蛮好的,虽然等得久了点,但吉青这么乖,令她欣慰又骄傲。她不知道的是,在班级里,男生们笑他,编造谣言,说他在家还要喝奶,睡觉还会尿床。他被孤立,分明什么都没做,却都看他像怪胎。初中生就是这样的,为了不被排挤落单,必须和大家保持一致。她反复叮咛他不要交坏朋友,他每次都只是点点头。他不敢说,也感到羞愧,他没有朋友。

在梦里,此起彼伏的阴阳怪笑朝他挤压过来,他不断地甩开那只手,然而下一秒,他又被紧紧握住,母亲的眼睛湿润而忧愁,她说:“当心呐”。他于心不忍。只一次,在饭桌上,他吞吐而迟疑地问,可不可以自己一个人上下学。母亲停下夹菜的动作,热气袅袅上升,氤氲轻抚她枯瘦的手臂。她用力直视他,反问一句为什么,他低下头,不知该怎么回答,便不了了之。

一直到初中最后一年,中考渐渐逼近,温度持续升高。记不得具体哪一天了,也记不起导火线是什么,也许压根没有,只是纯粹想依靠作弄他来释放压力与燥热。他先是被抬起“阿鲁巴”,那时候男生间流行这游戏,紧接着被围挤在后门,他们龇牙咧嘴地过来扒他裤子。他瑟瑟发抖地后退,一不小心跌进垃圾桶。他们狂热地大笑,拽下他的鞋子甩出后窗,又对着他踢了几脚,才嘻嘻哈哈地离开。那一日,他呈V字型坐在垃圾桶里,眼泪不住地从眼角滑落,像被放逐到空无一物的海洋,无措到什么也做不了,除了等待淹没。

后来,他关好教室门窗,捡回鞋子,去厕所洗了把脸,双手紧紧攥住书包带,闷着头走出校门。他没有在母亲面前停留,径直往前,脚步迅疾。母亲紧跟在他身后,喊他,要来拿他的书包,他将身体用力一甩,飞快地跑了起来,一路向西,没有拐弯,风呼呼从他耳旁划过。

十六岁的张吉青以奔跑的姿势逃离母亲伸向他的手,极度的畏惧激发了潜藏的勇气,他下定决心,从此义无反顾投入到家门之外的世界。无论是波涛汹涌还是风调雨顺,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在家门之外。他再也不愿忍受让任何东西任意支配自己、干扰自己。他让自己相信,只要跑得足够远,就可以作为完完全全的自我生存下去。他不忍心举刀痛快砍断脐带,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血肉淋漓后的狼藉,那就让距离来帮助自己。如果命运是注定的,那么就主动接受下来,让疼痛更疼痛一点,到了尽头了,没有办法了,只好返身重新活。

跑了一段后,只听见自己重浊的呼吸,恍惚中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喘气。他回头,来来往往的车与人,没有熟悉的那张面孔。他有点想转身回去,但还是继续往前,慢吞吞地,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不知走到了哪里,路一直在脚下延伸,耳畔传来叫嚷的声音。他抬头,目光穿过右边的栏杆,一群男生在足球场上奔跑。他止住脚步,定定地望着,直到足球被踢出界滚到他面前,满头是汗的司令跑过来捡球,与站在栏杆外睁着满眼红血丝愣神的他对视。

司令说:“进来一起玩啊。”

司令成了他第一个朋友。

吃完午饭,老娘让阿姐和跳跳留下来,这么热的天,又是大中午的。但是跳跳不肯,“外婆家又小,又破,又热,又没有玩具。”他听了感到好笑,讥讽声在空荡荡的胸口回荡,想想几年前正是为了这套房子,在这里爆发过多少难听的争吵。结果呢,最后还不是被困在这里,困在了这套甚至都留不住一个小孩的“又小又破”的房子里。

阿姐和跳跳离开后,老娘回房间睡觉,他也躺回床上。

风扇继续呼啦呼啦地转圈。既然跳跳不留下来,他便没有打开空调。他迟迟不去找新工作,靠着老娘的退休金过活,被人讲起来只会装傻充愣地糊弄,如果太过刺耳,他会故意不像话地反驳。但到底是感到对不起老娘的,不知怎么变成这样,在这套老旧的房子里与老娘相依为命,能省一些是一些。

点开群聊,恰好弹出一张照片,地铁里一个穿着上港球衣的男人靠着扶手玩手机,球衣看着像假的。这个男人又矮又胖,肚子把球衣高高鼓起,脚上踩着双破旧的拖鞋。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大约也半斤八两。尽管已经逐渐接受目前的生活状态,这一想法冒入脑海时,还是令他慌张不已。他匆忙把这一想法压下去,急急打下“外地狗又来打卡上班了”。上海人似乎天生有一种独特的技能,能够一眼看出眼前这人是不是上海人。比如这一个,一看就不是上海人。群里乐此不疲地嘲笑这个男人,每一句难听的侮辱背后都有上海人这一身份的支持。他们也常常被骂,被笑“三校生”,低学历、没素质,但那又怎样,至少他们是上海人。所以他们凑在一起时,从来只用上海话交流,队歌、口号也多有上海话版本。那句“阿拉从小就是申花球迷”不仅仅出自对球队底蕴的骄傲,隐隐也透露着对势如潮水般涌入的新上海人的厌恶,这厌恶里充斥着谁也不愿意承认的恐慌。

仔细说来,他申花球迷的身份算不上“从小就是”。2005年,他初三,在一次叛逃中遇上司令。司令倒从小就是申花球迷,当时正念高一。司令对瘦小胆怯的他说,进来一起玩啊。于是他从校门绕进去,但他身体弱,缺乏运动天赋,不过站在场边看着。他们追逐的样子令他暗暗激动,但他只是站着,甚至还有点忧虑司令会邀请他上场,他什么都不懂,要出洋相。幸好司令专注于踢球,没有对他说什么。直到天暗下来,他们散场收拾东西,嘴里互相激动品评着,不时飙出几句脏话,司令才再一次朝他走过来。

“我叫陆斯令,他们叫我司令,踢前锋,我以前也二中的,你初几?”

他身穿二中校服,明明只比司令小一岁,却矮了一个头还多。

他答:“初三。”几个人收拾好东西,冲司令喊了句“走了”,司令对着他们举举手,转头对他说:“没事干过来踢球啊。”

他瘦小、白净、内向、胆小、缓慢,他是全班最矮的学生,放学后会被妈妈牵着走,他们都笑他“娘娘腔”,没有人愿意跟他玩。但是,有人邀请这样的他踢球,不是故意刁难,也不带丝毫讥讽,而是自然而然、天经地义,好像他天生就该踢球。

他至今还记得司令带他去看的第一场现场比赛。那是五月,中考倒计时一个月。和母亲的关系越来越僵,成绩斷崖式降落,班级里兴起一股同学录热,没有任何一张纸递到他手中。放学后他去司令学校看他们踢球,母亲已经无奈妥协,允许他独自上下学。他们却正准备走,见他来,司令勾上他肩膀,很兴奋地说:“带你看球去!”

他跟着他们乘上公交车,一路听他们预估赛况,听得面颊绯红。虹口足球场周围挤满了人,身着蓝色球衣,人人目光发亮。

那一次申花主场对阵重庆力帆。哨声一响,申花攻势猛烈,连续获得角球。第8分钟,申花禁区右侧获得任意球,接到肖战波开出的精准传球,谢晖摆脱后卫盯防,在中路高高跃起将球顶入。全场炸开尖叫,球迷会猛烈敲鼓,集体高歌,声波在球场上空持续激荡。他痴痴地看着、听着,汗毛根根竖起,心脏怦怦直跳,胸口像被千万根刺扎下,他张张嘴,没有声响,但喉咙之下是黄河大海在奔涌。第23分钟,在后场数次倒脚拉开力帆防守阵型之后,由王珂中圈附近和张玉宁打出真传斜插的配合,张玉宁空切后在大禁区附近一脚劲射,球入远角破门。申花再度得分,全场轰然,司令一行人猛地跳起,不知谁捏住他肩膀疯狂摇晃,他感到眩晕,眼里涌上泪水。鼓声再度震动球场,他张大嘴,江河决堤,怒吼从胸腔喷射而出,汇入人海,耳膜嗡嗡作响。他舒畅极了,整个人像被冲洗了一番,全身充斥着力量。

他站在看台上,第一次体会到归属感;而绿茵场上飞奔的身影,恍惚间让他相信,自己丝毫不孱弱。

那是2005年,申花最终夺得中超联赛第二,他考入司令所在的高中,决定在全新的环境里改头换面。袖口脏就脏了吧,他想,甚至还能更脏点。

到酒店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太阳落下去一些,光还很大。德比重要性不言而喻,车友会提前来到申花球员入住酒店,在正式比赛前给球员打气。等大巴上路后,他们再开上各自车子紧跟在大巴身后,每辆车都贴着申花标志、扬着申花大旗,气势上一定要做足。

他没有车子,司令倒是有,但他们俩入的是蓝魔,而不是车友球迷会。他是过来帮忙扬大旗的,因为以前陪女朋友,他认识这帮人。

车友会的人等在酒店门口大巴旁,鼓也被搬过来了。他打了声招呼就进了酒店,上完厕所出来,看到几个小姑娘坐在大堂沙发上,也穿着申花球衣。

那时候女朋友也是这样。逢到夏天的比赛,总喜欢上身申花球衣,下身超短裙,球衣塞进裙子里。女朋友块头蛮大,肤色黝黑,和漂亮差了一大截,但他觉得蛮好。好在哪里呢?大概是那双眼睛吧。眼睛实际也不漂亮,单眼皮,细细两条,但她经常直直盯住他,窄小的眼睛里射出强烈的光,那光里充盈着期待。他当时相信那份期待是向他投射而来的,毕竟她那样认真地看向自己不是嘛。要好几年后,当她终于离他而去,他才恍然记起,当时她盯住的从来只是他的一张嘴,在他教她上海话的时候。女朋友是安徽人。

他被那一双并不漂亮然而殷切的眼睛所动,于是他给她买球衣,给她发进球集锦,带她去虹足现场,告诉她,只有申花能够代表上海,只有申花球迷才是最地道的上海人。如此反复,终于有一天,他成为了主动牵起别人手的人。

那真是很好的一段时光。牵着手闲逛,说无尽的闲话,不回忆过去也不考虑未来,只有好似无限漫长的当下,即使浪费也不觉得虚度。

他走出酒店,大脚点了支烟,递给他一根。太阳正在落下,西面的天空金灿灿,球员们还在房内,他们浸在光里抽烟,有点索然无聊赖。大脚问他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

“有新的女朋友了伐?”

他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没。”

以前主场比赛前,他总要陪女朋友来酒店等球员。他就是那时候认识车友会这帮人的。

“个么一道去5zp啊。”赵明揶揄地笑道,露出一口黄牙。

赵明是开出租的,年龄比他大,具体大多少他不清楚,至今没结婚,也没听说过有女朋友,平时含着胸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一到场上,嗓门比谁都响。

“赵明这个人,就是龌龊无处发泄,当心身体败光。”大家笑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开起黄色玩笑。

球员出来的时候,他刚抽完第三支烟,小姑娘们早就弹起来了。老高舞着一左一右两根棒槌,有节奏地敲击着身前立着的鼓,只尽了五分力。到底不是在球场,而是在高档酒店门下,不得不深谙着点分寸。

几个外援最后才走出来,心情似乎不错,挂着笑意在聊着什么。小姑娘们激动地拥上去。透过玻璃,他看到外援们停下,搂住小姑娘的肩膀,对面是举着手机的男生在为他们拍照,然后小姑娘鞠躬,又挥着手在说些什么,他知道无非是感谢和加油。和从前他的小姑娘一样。

赵明领着吼“加油”“干死上港”,中国球员表情严肃,冲着他们点点头,外籍球员倒是一脸轻松,经过他们身边时,还用上海话回应了几声“谢谢”。大巴启动,他们收旗收鼓。他坐进大脚车子副驾驶,大旗从天窗伸出,他握住旗杆,空气里分明没有一丝风,但飞驰的速度拉扯住旗子往后扬,手臂很快感觉酸楚。

他扭头看向窗外,高楼紧挨着高楼向后退去,每一扇窗户背后都上演着鲜活的故事。也许其中一扇门前,也有个男人正插进钥匙,转动把手,牵着一个拖行李箱的女人走进去。他说:“别浪费租房的钱,就住我这里。”房子又小又破,但女人想,至少是在上海。她太想留下来了。

女朋友那时已经找到实习,通勤路来回耗费近三小时,但起码留在了这块土地上,值得铭记的胜利第一步。工作日她早早起床,煎蛋、煮粥、蒸包子、自制三明治,变着花样一式四份,分别给他父母及他俩。她极少出门买早饭,她喜欢自己做,比较有家的感觉。家的感觉令她安心。她特地网购了日式托盘餐具,每一个工作日早晨,认真地摆盘、拍照,端进房间,摇醒他,与睡眼惺忪的他一起吃完,清洗餐具,再离开。

她需要仪式感,让人生值得期待。

而他呢?他吃完,接着睡。直到日上三竿,直到饥饿的感觉再度袭来,他才起床、洗漱、出门面试。

女朋友转正的那一周,他终于找到工作。他不满意,在那间狭小的卧室里,他站在床尾,义愤填膺地向她抱怨时代、抱怨社会、抱怨一切,她盘腿坐在床上,静静地听着,没有附和。被子胡乱地堆叠在一旁,霸占了他那一头的位置,庞大得不合时宜。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女朋友瘦了那么多,不再有一眼就被看出不是上海人的土气了。那一刻,他感到孤独从脚底漫上,不由分说地笼罩住了自己。

和司令他们吃完饭出来,太阳已经落下,温度依然蒸腾着,人来人往皆身着申花球衣,呼吸挤压着呼吸。一个人匆匆走过,撞到他肩膀,但丝毫没有减下步速。每一个人都像在被什么追赶着,又像在追赶着什么。无数张嘴皮飞速翻动,嗡嗡嗡,在半空奏鸣。这半个月里堆积的情绪从四面八方汇集于此,胸口内难以名状的热气剧烈沸腾,这里面潜藏着未知的不安,同时又散发出巨大的诱惑,吸引他们不断加柴、鼓风,人人皆屏息等待热气冲破炉盖的那一刻。所有能量爆发于一瞬,危险且迷人。

前面一阵骚乱,他们跑上去看。里里外外围了一圈人,脏话不断喷射而出,找不到具体归属,也无人在意。他热得要命,脑袋似乎滞留在遥远之外,骂人词汇一个接一个自动蹦出喉咙,混合入鼎沸的人声。推推搡搡间,一个红色的身影在一排排蓝色的肩膀外一晃而过。周围人嬉笑着或怒骂着,更外围的人好奇地凑头凑脑,直到安保跑过来斥责制止,人们才意犹未尽地散开。

他走得慢了几步,一回头,看到一个男人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在一片蓝色中,红得突兀。十多年前一个跌坐在教室后门垃圾桶里的男孩身影猛然闯入他脑海,他吓了一跳,慌忙别过头去。

距离开赛还有半个小时,他和司令站在南看台老位子。夜幕降临,天空染上一层藏青,辽远、空旷,无声无息。阿姐说:“你轻,你下去,我在这里拉住你。”他一只手握着绿色,一只手握着姐姐。

开赛前五分钟,虹口足球场座无虚席,申花球迷汇成一片蓝色海洋,暗流涌动。在梦里,他不断地甩开那只手又被紧紧握住,母亲的眼睛湿润而忧愁,她说:“当心呐。”他一路向西,没有拐弯,司令隔着栏杆对他说:“进来一起玩啊,没事干过来踢球啊。”

开场秀,DJ的声音激荡于球场上空,跟着屏幕大喊球员姓名,巨大的期待汇成全场高歌。女朋友认真地摆盘、拍照,把早饭端进房间,摇醒他,与睡眼惺忪的他一起吃完,清洗餐具,再离开。

一声哨响,比赛正式开始。

埃弗拉左路突破后起脚吊射,被李帅拿到。登巴巴与曹赟定禁区前做出二过二配合,曹赟定打门,被上港后卫封出后被瓜林拿到,瓜林起腳远射被颜骏凌没收。吕征短传右路禁区线前沿,莫雷诺故意一漏,插上的雄飞横传禁区,曹赟定中路包抄,可惜慢了一拍。

女朋友做了一式四份早饭,在油腻腻的厨房间站着吃完自己那一份,洗干净厨具,剩下三份摆在桌面上,开门,关门,“砰”,他惊醒过来。

“你总是这样,熬夜玩手机,白天不肯起,我把早饭端到你面前,而你却连刷牙都懒得去。”

暴风雨来得太急,撞开了玻璃窗,雨水猛烈地灌进来,打湿了地板。

“我等过你,但你磨磨蹭蹭始终不跟上,现在我不想等了,我要继续往前去。”

没来得及处理的地板鼓起一层泡,数不清的霉菌藏匿于其下。

“你怎么才能明白过来,根本不是刷牙的问题,是我不能不为自己考虑。”

地板发霉,窗帘轻轻飘荡,遮不住难看的斑痕。

“至少要有一个真正的属于我的家。”

可是,即使遮住了,霉斑难道就不存在了吗?

“要么你我到此为止;要么我们搬去新房子,房产证上只有我和你,我不要和你爸妈一起住。”

他们刚刚毕业,一无所有,他牵着她住进这间房。他自诩为她的英雄,给予了她一个家,给予她孤零零留在大城市的安全感。他一天天过得心平气和,没有不满,没有愠怒,不忧虑将来,不感到不便,平平常常地度过轮番而来的朝朝暮暮。可是,床铺另一侧的她对未来的欲望在正式踏入社会后不断膨胀,不仅仅要留下来,更要过好看的生活。欲望牵引着她轻飘飘地飞离这间老式居民区里破旧的两室一厅,他快抓不住她了。

女朋友搬出去了。她甩开了他的手,正如十多年前他甩开母亲的手。

申花左路发出角球,禁区内的莫雷诺与看防他的于海在拼抢位置时纷纷倒地,双方球员爆发局部冲突,裁判向莫雷诺和颜骏凌各出示一张黄牌。看台上球迷群情激愤,“嘘”声震天。

他摔碎了一只花瓶,家里为数不多的装饰物,瓷片杂乱地散在地上。阿姐愣愣地盯着碎片,头发乱糟糟的,隔了许久,眼睛一眨,滚下眼泪。他自己也没料想到,只是想找房产证而已,撬开尘封的抽屉,扯出的竟是落灰的秘密。发黄的信笺上,字迹褪色漾开,但一切都清清楚楚。

“判决下来了,无期徒刑,小华什么都没带就走了。小孩才刚一岁,如果你和弟妹不嫌弃,就抱走吧,老了也好有个人养你们。乔。”

他突然忘了自己为什么要翻房产证,他突然很想吃一碗糖藕。

父母和阿姐却在此时恰好回来。如此狭小的房子,他手持房产证蹲在地上发呆的模样立刻闯入他们视野。阿姐顿时火冒三丈,“你良心被狗吃掉了啊,偷东西的事都做出来了?”还有更难听的,顶着利刃的词汇朝着他恶狠狠地射来。

其实阿姐已经作出牺牲了,他不是不懂。“你结婚要买房,我没有意见。但我们要讲清楚,房子卖掉后,爸妈住在哪里。卖这套房的钱不可能买得起两套房,但让爸妈去养老院,我舍不得。我那里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有了跳跳后根本没办法再住进两个人。这套老房子里我的份额我可以不要,我只有一个要求,爸妈必须住到你新房里去。”可是,“我不要和你爸妈一起住”,他记得女朋友这样说,他要她回来,他要紧紧握住她的手,要她再次直直地盯住他。

被利刃刺得肾上腺素飙升,他扔出死死藏牢的秘密,平地炸响惊雷,升腾起巨大的蘑菇云,遮蔽住无措的四个人。

上半场双方均没有破门,互交白卷。他早已喊得喉咙发涩,湿透的球衣脱下扔在身后凳子上,他弯腰捡起脚边的饮料,仰头咕噜咕噜咽下。

下半场双方易边继续交战。第54分钟,武磊与埃尔克森前场打出一过二配合,晃过后卫防守,禁区外远射,球应声入网。0-1,申花主场落后。咒骂声,鼓声,加油声,看台之歌,队歌,无休无止,无止无休。

小时候的那片池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新房子。乔家奶奶瑟缩在屋前椅子里,呆呆地望着脚前的一小片空地。她失落了许多记忆,像被时间抛弃。是因为什么又吵了起来?既然已经撕破脸皮,索性破罐破摔,不必再为情面拿捏尺度,关系反倒更容易处理:“你有没有点自知之明,你姓乔,你不是我们家的人。”无遮拦的言语一经出口便失去了收回的余地,他心怦怦直跳,却又为壮胆而推了她一把。突如其来的推搡令她重心不稳,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撞到乔家奶奶。乔家奶奶抬起眼皮,看看她,看看他,再看看她,又一双湿润而忧愁的眼睛。良久,阿姐颤抖地吐出几个字:“我没有你这个弟弟……”

第64分钟,时间所剩不多,比赛行至高潮,谁也不想给对方创造任何机会。一场关乎荣誉的争夺,场上人比场边人更不甘心失败。申花赢来了一次进攻的机会,登巴巴带球猛冲,孙祥上来拼抢,两人发生碰撞,孙祥的腿踢向登巴巴的左小腿,登巴巴立刻痛苦倒地,小腿与大腿脱节,晃晃悠悠自由落体,呈现残忍的90度弯折。比赛中止,全场默然。他不自觉地用手掌捂住嘴巴,泪水涌上眼眶,胸膛艰难承受心脏的弹跳。担忧、畏惧、愤怒、茫然,他的脸颊直到耳根又一次通红。

空掉的半个床位同时挖空了他思考的能力。当时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但是反复做梦,梦见父亲猛然甩上来的手,梦见父亲大口喘气,梦见父亲猝然倒地。醒着时眼前也反复回放这个画面,摆脱不掉。长眠不醒的父亲什么都来不及交代,只好以这种方式继续生他的气。

女朋友再没回来,工作被辞退,父亲的心肌梗塞宛如一場倾盆大雨,浇灭了无遮无拦的愤怒,也浇灭了所有力气。没有人再有兴致去争夺什么,有理也好,无理也罢,就这样吧。

他躺回床上,和母亲相依为命,窗台下的地板依然还在腐烂。

登巴巴被抬下场,比赛继续。第86分钟,张璐右侧低平球传入禁区,禁区内跟上的曹赟定爆射破门。1-1,申花扳平比分。第92分钟,伤停补时阶段,莫雷诺在禁区内被拉倒,申花赢来点球机会。

每一只眼睛都盯住瓜林脚下的足球,鼓声停下来,吼叫声停下来,高歌声停下来,只有呼吸声重重地吸入吐出,左胸口激烈跳动着,噗通、噗通、噗通。双方球员站在瓜林身后,瓜林站在足球左后方,他深吸一口气,踩出几个碎步、加速,猛烈一脚,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

他的目光却偏离了轨道,落在斜前方的安保身上。安保看上去年纪很小,兴许才二十岁出头,不知是不是故作老成,抿紧的嘴唇周围零落着一排胡茬,短而坚硬。他背对栏杆,眉头轻微皱起,表情严肃,一双眼睛缓慢扫视着看台上的观众。然而观众的眼里只有场内的那只足球。张吉青愣愣地想,刚才DJ说今晚有多少观众入场来着?三万还是四万?他混在这一磅礴的人流中,模仿他们的热爱与憎恶,曾经为此而感到被托住的安心。安保的眼神向他扫来,他正急于撤开目光,安保的眼神却已经从他脸上移开了。他没有看到他。那么他到底在看什么呢?那样用力的一对眼睛。

球在此时掉入网内,球场炸开了锅。在他身前的人纷纷挥舞起手臂,安保的身影时隐时现。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回过头。他应该回一下头的,张吉青想,如此重要的时刻。安保却在此时伸长左手指向看台某处,涨红的脸上嘴巴一张一合,他听不见他在吼什么。

这么重要的时刻,每一个人都在分享难言的喜悦,卑屈在胜利的欢呼中蒸发。他应该回一下头的,张吉青想。

看台上,球迷的眼里只有球场上的二十三个人和一只足球。看台上,安保背对着球场,将目光射向乌泱泱的球迷。二十三个人和一只足球,被高清摄像机追逐,高光时刻在日后反复重播,成为津津乐道的永恒记忆。乌泱泱的球迷,相似的服装与动作表情,一瞥而过的注意,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个体因集体而获得存在感,个体也因集体而失去存在感。那个二十多岁的男孩,因为一身安保服装而站在光亮的边缘,他不去追逐场内的光亮,他有于他而言更重要的职责。

因为他不需要回头,走出球场时,张吉青这样告诉自己。

主持人:黄平

编辑:张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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