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抱之木
2019-10-20罗佳宝
罗佳宝
苦头山深处有一棵几个成年人才能环抱的古树,高耸入云,枝叶蓊郁,几百年来一直吸收天地之灵气。
山下有一个小镇,苦头镇。镇上一百多户人家,世代以制棺为生。镇东北的老李头不制棺,却习得一手雕石刻木的技艺,大半辈子专以做骨灰盒为生。论营生之道,老李头的上好手艺并未能实质性地改善他窘迫的生活状况。然而老李头孑然一身,打了大半辈子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也没什么生存压力之说。
曾有买家问询过老李头,苦头山上石头品质甚好,乃制石盒之良材,且石盒价钱卖得比木盒好,亦可花费成本制作价钱更高的玉盒,也不枉他这上好的手艺。老李头却一脸严肃地告诉买盒之人:“玉盒和石盒虽价好,然而玉和石皆是万年不烂之物,人死后倘若尘归其中,恍若入万年牢,永世不得超生。木盒虽利薄,且几年或几十年后便开裂或烂掉,不过也正因如此,木盒承载的亡魂更容易摆脱超生。”
老李头所言有板有眼,买盒之人无言以对,只能摇头莞尔,以表惋惜。
这一年,苦头山的北山遭遇洪灾,肆虐的山洪带着棱角锋利的巨石将古树拦腰割断,断木随山洪漂至苦头镇口。山洪过后,镇口围簇了一帮手艺人。断木太短,且破损不堪,不可作为制棺材料,众人将目光投向嘴里叼着铜烟斗的老李头。这天,老李头中午喝了点酒,两颊绯红,神智迷离。半晌之后,只见老李头原地伫立,口中念念有词:“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啊。”
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合计去苦头山深处寻找此树,从此树的断口形状约可推断出古树剩余部分的粗壮,且此树质地上乘,剩余木材可做几具品质极好的棺木。然而在场的老人却直摇头:苦头山分南山和北山,南北之间有断崖,无法直接逾越。若是绕行去北山,则需数日之久,山路十八弯,有去者无回,且传言北山有猛兽,嗜血贪腥,人力难以与之抗衡。因此,数百年来,苦头山的北山鲜有人迹。
说话间,老李头踉跄着走上前去,趴在断木上嚎啕大哭。众人不解,都笑老李头酒喝多了,耍起了酒疯。不一会,大家便纷纷散去了。众人走后,老李头找来牛车,将断木运至家中后院,用井水清洗树干,还搭起帐篷将其晾干。
次日,老李头关门歇业,店铺朱红大门紧闭,高挂一块牌匾:“闭关制盒”。老李头这一关就把自己关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待店铺重新开张,七个无色无纹的骨灰盒横陈于柜台前。
老李头“出关”之事引来邻里乡亲,然而众人对老李头闭关四十九天的成果不尽满意,三三两两地散去了。老李头并不迁怒于人,他嘴里叼着铜烟斗,猛吸几口,此时他隐隐觉得手臂有些刺痛,撸起袖子,手臂上隐约出现几道木纹,此乃时日不多之兆也。
又过七日,这七具无色无纹的骨灰盒出了镇,原来老李头低价打包卖到了市郊的殡仪馆。
木盒卖出后,老李头连续七天做了七个梦。每一个梦里,他都梦见自己变成了七个骨灰盒中的一个。
一
第一个梦里,骨灰盒里装的是一个还未出生就夭折的女婴,然而变成骨灰盒的老李头却获得了更强的沟通能力:他能听懂女婴的心语。
尚未出世便夭折的女婴在母亲怀胎六个月的时候,胎死腹中。老李头安慰女婴说:“真是可惜啊,你还没来人间走一趟。”
女婴发出阴森的笑声:“其实我是被谋杀的。”
“谋杀?被谁谋杀?”老李头惊讶地问。
“我奶奶。”女婴似乎很平静。
“她为什么谋杀你?”
“因为我妈被他们带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
“怀孕时候做检查不是很正常嘛?”
“是的,可是这次检查前,我奶奶塞了紅包给那个瘸腿医生,他有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看清了我的性别……”
话没说完,女婴啼哭起来,像在唱歌,空灵且落寞。
哭了一会,女婴接着说:“瘸腿医生偷偷告诉奶奶我是女孩,我奶奶回去后就偷偷在我妈妈的饭里面下药,没过多久,我就死了。”
老李头叹了一口气。
“后来去堕胎的时候,我妈妈唯一的请求就是能拿回我的尸体,她说生不能给我一个家,死也要给我一个家。”女婴说完便真正开始唱起了歌:“这个小木盒真是好,温暖的像妈妈的怀抱,妈妈哼着摇篮曲,宝贝眨着眼睛数星星……”
老李头梦醒时已是三更,他躺在床上哭了起来,哭得身体开始颤抖。他觉得心里十分难受,于是起身寻找他的铜烟斗。
老李头点着了烟斗里的烟丝,坐在黑暗中等待镇上公鸡迎接黎明的打鸣声。
天亮后,老李头去了镇中心的广场,那里有很多老人带着小孩在玩耍,不远处有一个奶奶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不停地转着圈圈,小女孩的笑声像铜铃一样清脆,在空气中飘荡出花香的味道。
老李头在广场上待了整整一天,他不敢回家,他担心晚上回去后又得躺床上睡觉,又会做同样的梦。
在广场上坐到月亮爬上了苦头山的山头,他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于是他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之后,老李头煮了一大碗面条,打了两个鸡蛋,他拿出平时舍不得喝的那瓶好酒,斟上满满一大杯。酒足饭饱后,老李头一直熬到夜里十二点,最后他终于抵挡不了浓浓的困意,合上眼睛睡着了。
老李头进入第二个梦。
二
“你怎么不说话?”一个年龄约莫五六岁的男孩子问他。
“你怎么死的这么早?”老李头问。
“隔壁那个小妹妹死得可比我早多了,她连妈妈的奶都没喝过就死了,我死的前一天晚上可是摸着妈妈的奶子睡着的。”小男孩一脸洋洋得意的表情。
“你说的那个小妹妹,是我昨晚见到的那个被谋杀的女婴吗?”
“不是她还能有谁呢?她就住在这个墓园的东北角。不过你今晚不能跟她说话,按照规定你只能跟我说话。”小男孩认真地说。
“谁的规定?”老李头问。
“园长的规定。”
“园长是谁?”
“就是我们幼儿园的园长啊,他手里总是拿着玩具,有飞机,有洋娃娃,还有游戏机,对了,他兜里还经常揣着很甜的糖果,但我们都不太喜欢跟他玩。”小男孩露出了一脸天真的表情。
“那又是为什么呢?”老李头接着问。
“因为他每次都会把我们单独叫去他的办公室。”“叫你们去他的办公室干嘛呢?”
“他先给我们玩具和糖果,然后让我们把衣服脱掉。”
“脱掉衣服干什么呢?”
“他说要给我们检查身体啊,看看我们衣服里面有没有咬人的小虫。”小男孩突然停住了,他情绪突然变得低落起来,“可是检查完小虫之后他就让我们摸他的那个东西。”
“什么东西?”老李头的声音有些颤抖。
“就是我们尿尿的东西啊。”
老李头不想再问下去了,他换了一个话题。
“那你是怎么死的?”老李头问。
“摔死的。”小男孩说。
“怎么摔死的?”
“被人从楼上推下去的,我都没来得及看清那个人是谁。”
“那你现在知道是谁把你推下来的吗?”
“不知道哎,管他呢,反正我已经死了。”小男孩吹起口哨,吹了一会就停了下来,“唉,我妈妈知道我死了肯定很伤心吧……”
“你妈妈不知道你死了?”老李头有些惊讶。
“我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爸说我三岁的时候她离家出走了,后来我妈妈偶尔会回家看我,会给我带好多玩具和零食。可是我妈妈每次回来的时候,我爸爸就偷偷骂我妈妈是个妓女,你知道妓女是什么吗?”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呢,应该就是一种工作吧。”老李头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你怎么哭了啊?”
“我就是想哭了。”
“好吧,天快要亮了,我要睡觉了。”小男孩说。“好的,我也要回去了。”老李头情绪有些低落。“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心情就会好了。”小男孩突然得意地说。
“什么秘密?”
“你昨晚见到的那个小妹妹的家就在我家隔壁,他们家里有五个女孩了。那个奶奶是个坏人,经常打她们。”小男孩叹了一口气,“唉,天亮得好快,我不能陪你玩了,再见了。”
“再见。”
老李头醒的时候,窗外正下着雨,雨水顺着屋檐打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喉咙里像堵着一块受了潮霉变的棉团,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早饭后,雨停了。老李头洗了头发,脸上涂抹了雪花膏。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他觉得自己好像苍老了一些,于是他找出刮胡刀开始刮胡子。胡子刮完之后他感觉自己好像精神了一些,于是他又洗了一遍脸,重新涂抹了雪花膏。老李头又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件干净的衣服穿上,又拿出一顶帽子戴到头上。
走过苦头镇上熟悉的房屋,穿过镇外生机勃勃的田野,老李头来到苦头山的悬崖边。老李头感觉自己的视线好像比以前好了许多,他站在南山目不转睛地朝着云雾缭绕的北山望去,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那棵古树。
老李头在悬崖边整整坐了一天,日落西山的时候他往回走,穿过苦头镇外生机勃勃的田野,走过镇上熟悉的房屋,最后走到自己家门口。
老李头煮了一大碗面条,打了两个鸡蛋,他拿出平时舍不得喝的那瓶好酒,斟上了满满一大杯。酒足饭饱后,老李头静静地躺在床上,他眼睛注视着屋顶横梁,上面好像有老鼠在走动,窸窸窣窣,好像是在啃木头。
不一会,老李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三
“喂,醒一醒,今晚你该跟我聊天了。”
“你是谁?”老李头看到一个面容姣好却异常憔悴的女人,这个女人没有穿衣服,她面前有一对饱满挺拔的乳房。
“你猜猜我是谁呢?”女人嘴角上扬,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我猜不出来,你怎么没穿衣服?”
“我死的时候就是光着身子的,死后也没人给我买衣服,直接光着身子被推进了殡仪馆的炉子。”女人继续笑着说。
“那是谁给你买的骨灰盒呢?”
“我男人偷偷给我买的,我知道他还是爱我的,虽然他经常骂我是妓女。”女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那个摔死的小男孩的妈妈。”
“猜对了!我儿子很聪明,长得也很可爱,可惜就是活得不够久,不过也还好,等这个木盒烂掉了,我们俩就可以再见面了,我就可以永远陪着他了……”女人的脸上溢满了期待的神情。
“你怎么死的?”老李头打断了她。
“得病死的啊,而且是有钱就能治好的病,遗憾的是他不给我治。”
“你说的‘他是你男人?”
“你说的是哪个男人哦?”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就是你儿子的爸爸啊。”老李头说。
“他那个穷鬼怎么会有钱给我治病呢,我说的是那个在床上只能坚持一分钟的法官。”女人停止了笑声,一本正经地说,“那个法官有钱,他还瞒着自己的老婆偷偷买了一栋别墅,那个别墅我经常去,我们几乎在别墅的每个角落都做过爱。”
“你儿子昨天问我什么是‘妓女,我说‘妓女是一种工作。”老李头想起了昨天那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心里突然难过起来,他的悲伤化为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溢了出来。
“你这个骨灰盒竟然会流眼泪呢,这个世界真是奇妙。”女人说。
“他为什么不给你治病,你得了什么病啊?”
“梅毒,没钱治就病入膏肓了,最后我光着身子从楼上跳了下去。”
“你儿子也是从楼上被人推下去摔死的。”老李头愤愤地说。
“我知道,摔死我兒子的是他们幼儿园的园长。”“你怎么知道的?”老李头瞪大了眼睛。
“我听那个法官说的,法官收了园长的钱,最后给出的结果是我儿子自己贪玩,翻过栏杆失足掉下去摔死的。”
“王八蛋!”老李头骂道。
“算了算了,反正都已经死了,计较也没用了。”女人笑着说。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法官给你治病啊?”
“因为他说他这辈子只爱我一个女人啊。”
“他老婆呢?”
“那个黄脸婆啊,不提了,她总是骂法官是个没用的男人。”女人会心一笑,“我指的是那方面……”
“这个……”
“那个黄脸婆不懂男人,像做我们这行的,包容男人的一切才能让他们高兴,就算只能坚持一分钟,我们也要变戏法一样夸他们,这样他们就满足了。”
“你经验真丰富呢。”
“法官是爱我的,不然他不会什么话都跟我说的,真正的感情是可以从眼神里面看出来的。”女人说,“一般客人不会跟我接吻,但是法官每次都会跟我吻很长时间,他的舌头很有力量,像蛇一样在我嘴巴里面搅动……”
“那你怎么会做妓女呢?”老李头打断了女人。“给我儿子赚学费啊,我男人是个文盲,赚不到钱,我不想我儿子以后像他一样没出息。”女人露出一脸不屑的表情,“只不过没想到我辛辛苦苦用身体赚来的钱,却把我儿子送到了一个恶魔的手里。”
“那你恨法官吗?”老李头又将他们的谈话内容重新拉回法官身上。
“你会恨一个爱你的男人吗?”女人反问道。
“他见死不救啊。”
“那没关系,反正我活着也没意思了,每天面对不同的男人,还得在他们面前装高潮。”
“为什么要装?”
“必须要装啊,不装那些男人精神上就没快感,你们男人把精神快感看得比肉体快感重要得多。有一次我遇到一个客人,他进来之前就软掉了,但是我表现得很好,他非常满足,还给了我小费。”
“还有这样的事情?”
“你也是男人,你还能不懂啊,对了,你有老婆没?”女人问老李头。
“我打了一辈子光棍。”
“那你喜欢过谁?”
“年轻时候喜欢过,她叫翠翠,也住在我们镇上,可是后来她不辞而别了。”
“女人不辞而别肯定是有原因的。”
“没错,她心眼有点不好,而且她痛恨自己是个女儿身。”
“这个跟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她家里只有她这么一个孩子,女孩没法传宗接代,她家里人领养了一个小男孩,她跟家里闹掰了,想要跟我私奔,我退怯了。”老李头说着说着就叹起气来。
“这也不怪你,你只是没那么爱她罢了。”
“或许你是对的,或许我根本就不爱她。”
“时间不早了,你差不多应该回去了。”女人笑着说。
“可是我还想跟你再聊聊女人。”
“女人有什么好聊的,都是你们男人的附属品罢了。”
“那好吧,我再问一个问题,你能跟你儿子聊天吗?”
“唉!不能耶,他在西南角,我在东北角,他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他。”女人悻悻地说,“但是我能感受到他,我白天睡觉的时候能感受到他在摸我。”
说完,女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老李头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竿头,他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感觉身体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乏累。老李头穿好衣服,去镇上的小店里买了几包方便面和一瓶可乐来到镇北边的坟茔地。
老李头来到翠翠父母的坟地前,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垫在屁股下。他打开一袋方便面,掰了一块放在嘴里,用力地咀嚼,然后又用力地咽下去。他觉得嗓子好像有点干涩,他想起来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喝过一口水,于是他打开可乐,猛喝了一大口。
“咳咳,咳咳……”老李头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接着一声,眼泪都咳了出来。他强忍着咳嗽寻找他的铜烟斗,塞了烟叶,点着火,深深吸一大口,顿时不再咳嗽,整个人也舒服了很多。
“还是这烟好用,洋人的饮料真呛!”老李头正想把可乐扔掉,但是在扔出去那一瞬间他停住了:这瓶可乐可是花钱买的,扔了怪可惜的。老李头在翠翠父母的坟前坐了大半天,他赶在天黑之前往家的方向走。
回到家之后,老李头煮了一大碗面条,煮了两个鸡蛋,拿出平时舍不得喝的那瓶好酒,斟上了满满一大杯。酒足饭饱之后,老李头从床底下的柜子里翻出那年翠翠不辞而别的前一天晚上留给他的东西——一条红丝带。
老李头手里拿着已经褪色的红丝带,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情。
那天晚上,翠翠拎着一个包从他家窗户翻了进来,进门就捂住老李头的嘴巴。老李头正想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翠翠已经一只手将自己的裤子脱了。那时候老李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一把将翠翠转了个身,脱了自己的裤子。老李头一手捂住翠翠的嘴巴,生怕她发出声音,一手扶着翠翠的腰……
一番云雨之后,翠翠趴在老李头的胸口,哭着问他愿不愿意跟她一起私奔。那时已经清醒的老李头想了半天之后,一句话也没说。
第二天天没亮的时候翠翠就走了,走的时候老李头还在酣睡当中,翠翠将红色的丝巾绑在了老李头的手腕上,还留下了两行眼泪……
“当时我怎么能睡着呢!”老李头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这天晚上,老李头很晚才睡着,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翠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四
“我这辈子救死扶伤,阎王爷肯定恨死我了。”老李头看到一个瘸腿的男人在自言自语。
“你是医生?”老李头问。
“能救死扶伤的,不是医生还能是屠夫吗?”瘸腿男人反问道。
“可是我看你长得不像一个医生。”
“医生又不是写在脸上的。”
“你说的没错,你猜我是干什么的?”
“我猜你是个手艺人。”
“是的,你说的没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手上的老茧很厚,肯定是手上的活做得比较多,”瘸腿男人伸出自己那双白嫩的手,“你看我的手,白白嫩嫩的,皮肤细腻光滑,而且我的手拿手术刀特别稳。”
“我知道你那时候并不是真正喜欢我。”翠翠没接老李头的话茬。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
“我就是想让你一辈子记得我。”翠翠说。
“你做到了。”老李头露出了无奈的表情,眼前这个女人对他来说,不是回忆,也不是过去,而是一个拆骨剥皮的刽子手。老李头这辈子孑然一身,完全是因为心里住着一个人,尽管妓女和翠翠本人都说他并不是真正的喜欢或者爱她,但是至于喜不喜欢或者爱不爱,老李头并不能分清到底用什么样的行为或者言语下定论。
女人有的时候非常奇怪,她们总是想证明男人爱自己。
“我知道撞死你的人是谁。”老李头换了一个话题。
“是哪个混蛋?”
“他也死了,就葬在这个墓园里。”
“我会去找他算账的。”
“他就是那个瘸腿医生。”老李头说。
“怎么會是他?”翠翠听到老李头的话露出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过了一会,她接着说:“如果是他,那就一笔勾销了。”
“为什么一笔勾销?”
“他是我的帮凶。”翠翠叹了一口气,“我的儿媳妇前前后后生了五个女孩,算命先生说过,我们家如果生了七个女孩,阴气会很重,全家人会不得好死。”
“那就不生了。”老李头说。
“那不行,我那个死鬼老头临死前交待我的事情不能不办,不然我死后也没脸去见他了。”
“对了,你怎么没跟他葬在一起?”老李头突然发现翠翠是一个人孤独地被葬在墓园里。
“唉,这事说起来可糟心了,那老头子本来埋在山上,结果被一场山洪冲垮了半边山,棺材板都不知道冲到哪里了。我听说就算两口子死后葬在一起,以后投胎时也得分开。对了,你老婆子对你怎么样?还有你怎么变成了骨灰盒了,难道你也死了?”翠翠问。
“我已经连续六天变成骨灰盒了,前段时间山洪冲下来一棵古树的一截断木,我用断木做成了七个骨灰盒,骨灰盒卖出去之后,我就连续变成骨灰盒了。”老李头说。
“那你还没死啊?”
“是的。”
“你这辈子就一个人过的?”
“是的。”
“那你,爱过我吗?”
“是的。”
“谢谢你。”翠翠说完就开始哭了起来。
老李头伸手为翠翠抹眼泪,碰到翠翠之前,他突然被眼前的一道白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原来是因为天亮了。
老李头躺在寂静无声的屋子里,他像被钉在了床板上,身体动弹不得。他转头却看到窗外如血的残阳映着鲜红的晚霞。喘息间隙,老李头想到了翠翠临走前那天傍晚的晚霞也是这样,想着想着,浑浊的老泪从他凹陷的眼眶中流了出来。
老李头没有丝毫的饥饿感,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身体的极度乏累,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变得轻飘起来,仿佛要摆脱地心引力,飞过苦头山的悬崖,寻找最后的归宿。
夜幕徐徐地拉开,从苦头山里吹过来的晚风变成一位脚步轻盈、身材多姿的少女,她轻轻地走过苦头镇上每一条路上的石板,轻抚苦头镇每一面斑驳的墙皮,倾听苦头镇上一花一草的低语。少女推开门,慢步走到了老李头的床边,在老李头的耳边低声说:“睡吧,睡吧……”
老李头觉得一阵困意袭来,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七
“你是谁?”老李头问。
“我是影子。”在第七个盒子里,老李头看到一个几乎瘦小到变形的影子。
“你是谁的影子?”
“我是你的影子。”
“你怎么证明你是我的影子?”老李头问。
“那你怎么证明我不是你的影子?”
“这个我证明不了,我现在是个骨灰盒。”
“既然你证明不了,那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可能是你的影子,你也可能是我的影子,我可能是别人的影子,别人也可能是我的影子。”影子非常自信地说。
“你为什么会在骨灰盒里?”老李头问。
“因为我和你都已经死了。”影子说。
老李头突然觉得背后一股凉意袭来,一个可怕的念想在他脑海里浮现。他额头上渗出大颗的汗珠,嘴唇开始颤抖起来。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影子的声音像一道寒冰刺进老李头的心里。
“你意思是说我已经死了?”老李头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他转念一想,睡着之前他亲眼看到了西边如血的晚霞,“但是我睡觉之前还是活着的。”
“是的,但现在你已经死了。”影子语气非常坚决。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等天亮了,东方会出现一道白光,那样我就会醒来了。”老李头说。
“你们这些生活在世上的凡人,出生时干净如井水一般,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们就像山洪一样泥水混杂,活得越久,越不干净。”
“你说的那是人生阅历。”
“你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影子并不理会老李头的话。
“你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我的一生平凡得像苦头镇的街石一样。”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那个死去的女婴是你的孙女。”
“你跟我开玩笑吧?”老李头张大了嘴巴。
“你昨晚梦里见到的那个女人叫翠翠,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
“她在离家出走前是不是把身子给了你?”影子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没错。”
“她后来怀孕了,怀孕之后她为给孩子一个家,跟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结了婚,生下了你的儿子。”
“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事实?”老李头问。
“我知道很多你们不知道的秘密。那个胎死腹中的女婴不会说话,你却能听得懂她,这就足以证明你们之间是有血缘关系的。”
老李头想起镇上老人们的话,早夭的胎儿或者婴儿去不了天上,也去不了地下,他们无名无姓,死后便化作孤魂终日游荡在天地之间。凡是有胎儿或婴儿早夭的家庭,家里人去世的时候,他们都会不远万里赶到将死之人身边,希望长辈们能够带着他们一起投胎转世。而唯一能区分他们身份的办法就是看将死之人能不能听懂他们的“心语”。
“可是那个女婴被关在了盒子里啊?”老李头问影子。“因为她的母亲是个善良的女人。”影子有点感伤地说,“那个瘸腿医生做了无数个流产、堕胎的手术,那些死去的胎儿都被医院直接处理了,但是那个女婴的母亲瞒着家里人偷偷找到医生,乞求他们能让她带走那个女婴,她想给那个女婴一个家。那个女人为了给她的孩子买一个骨灰盒,把自己的首饰都卖了,结果被她的男人知道了,打了她一顿。”
“她为什么那么爱那个女婴?”老李头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因为她是一个善良的母亲。”
“唉,我可能是个坏人,我没有对翠翠负责任,如果那天晚上我陪她一起离开,她的生活也不会变成那样,我的孙女也就不会死了。”
“世界上最可怕的两个字就是‘如果了。”
“没错。”
“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说。”
“那个男孩如果不被摔死,也活不了多久。”
“为什么?”
“因为那个妓女得的不是性病,而是艾滋病,并且传染给了她儿子。”
“那个法官是不是也得了艾滋病?”老李头问。
“是的,不过他有钱,他拿着大把的钞票为自己买命。但是他不会拿钱给那个妓女买命,因为妓女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玩具罢了。”
“唉。”
“你也不用唉声叹气,法官死得会像妓女一样痛苦。”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瘸腿医生和幼儿园园长的事情。”老李头说。
“那我告诉你那个瘸腿是怎么瘸的吧。”影子摇了摇头,“其实那个医生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情种,他爱上了一个女孩,结果女孩抛弃了他。为了挽回他们之间的爱情,年轻医生以死相挟,从楼上跳了下去,还好他命大,没死成,却落了个终身残疾。再后来,他和医院的院长同流合污,专门猥亵医院里新来的小姑娘。”
“这不是在报复社会吗!那些无辜的小姑娘又没有犯错。”老李头气愤地说。
“你生气也没用,有些人活得窝囊,他们觉得是命运的不公,社会对他们太残忍,那是因为他们没想通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生活本来就是一面镜子。”
老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没有脸部特征的影子,没有说话。
“我还想告诉你一個秘密。”影子说。
“什么秘密?”
“那个园长跟你说的那些故事都是假的,他的妻子是个长相丑陋但却忠诚的女人,而且他童年的时候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
“他为什么要说谎呢?”老李头惊讶地说。
“他很享受你被他的谎言打动的感觉。”
“可是他都已经死了啊?”
“死了又怎样,如果死亡能净化坏人的灵魂,那思想就是孤儿了。”
“冥顽不灵。”
“但是他的怪癖是真的。”影子说。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鸡鸣声,老李头从晨曦中醒来。他穿好衣服和鞋,拿起他的铜烟斗,慢慢地走到窗前。
八
太阳要升起来了。
苦头山上环绕着缥缈的晨雾,袅袅的炊烟飘向苦头山的上空,漫无目的地消散在静谧的空气中。太阳从云霞中露出涨红的脸,给群山环抱的苦头镇镀上了一层宽阔无垠的金辉。
老李头关了店铺,这次他没有挂上牌匾。
老李头又收拾了行装,背着一个竹篓,里面塞了几日的干粮。走在镇外的小路上,老李头感觉自己步伐异常轻快。
当太阳爬上山头照到老李头身上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影子不见了。
老李头走到镇口,这里是之前断木被山洪卷过来的地方,他伫立了很久,像一尊雕像一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顺着山洪来的方向往苦头山北山的方向走去。
老李头走了七天七夜,在第八天的清晨,他终于找到了古树。
老李头走近古树,那树木断口处汩汩流着鲜红色的汁液,顺着树皮的脉络渗透到石头缝中。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老李头喃喃自语道。
老李头此时有点欣慰,他张开双臂拥抱古树冰冷的枝干。忽然,他感觉有一只冰凉的小手拉着他的右手,一只粗糙的枯手拉着他的左手,他转头一看,原来是胎死腹中的女婴和被车撞死的翠翠。老李头再定睛一看,摔死的小男孩、得艾滋病不治而终的妓女、脑溢血死了的瘸腿医生、死因不明的怪癖院长都在,他们七个人手拉着手,将古树合抱起来。
“你们心里有遗憾吗?”老李头问。
“我们没有遗憾,一点都没有。”六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你们心里有怨恨吗?”老李头问。
“我们没有怨恨,一点都没有。” 六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你们心里有眷恋吗?”老李头问。
“我们没有眷恋,一点都没有。” 六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为什么没有遗憾、没有怨恨,也没有眷恋?”老李头问。
六个人都沉默了。
见习编辑:陆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