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之死

苗炜

大概是小学四年级吧，我跟几个同学去考少年宫的朗诵小组。少年宫在安定门内的一个胡同里，是个旧日的王府，不过，我现在也不太确定具体的位置了。我当时对朗诵的理解，就是目视前方，大声背诵出一些振奋人心的诗句。考试的时候，我背的是高尔基的《海燕》，现在还记得头几句——“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与大海之间，海燕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我们几个同学都考上了，每周去参加一次活动，学习的内容是读绕口令——八百标兵奔北坡，北坡炮兵并排跑……

每次去少年宫，我们都要走很长的路。安定门内大街上有一家面包店，下午有新鲜出炉的面包，8分钱一个，香甜的味道弥漫在整条街道。有同学买了，走在前面吃，我兜里从未有过8分钱，买不起，总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朗诵组在那个院子里的偏殿，正殿更大，屋顶是灰色的瓦，上面有杂草探出厚实的屋檐。屋檐下是窗户，有一天，一个小伙伴站在屋檐下，招呼我们过去，我们走过去，脑门儿顶住玻璃窗，向内张望。外面阳光充足，屋内却是灰蒙蒙的一片，我什么都还没看到呢，就听到从屋子里传出女孩子的尖叫声。她们是舞蹈小组的，正在屋里换衣服，发现外面有人偷窥，叽叽喳喳地叫起来，提着裤子骂。我们一下子跑开了，被朗诵组的老师叫回偏殿里训斥。

舞蹈组的女孩子在学芭蕾，她们反反复复练习一个节目——四小天鹅。四个女孩子穿着白色短裙，露出肩膀和锁骨，露出胳膊，露出全部的小腿和相当一部分的大腿。我盯着她们看，更多的时候，我盯着右边第二个女孩。那个女孩的名字里有一个“晶”字，那真是世上最适合她的名字。她晶莹剔透，皮肤洁白，闪着光，像一块水晶，有点儿晃眼，我总忍不住去看她。我去少年宫参加活动，再也不想学什么朗诵，只希望能在舞蹈教室里看到她。她就是我们学校的，比我低一级。我会忍不住到她们教室外面，趴在玻璃窗外看她。有时，她会瞪我一眼，满是愤怒，也许还有鄙夷吧。后来，有小伙伴把晶同学的家庭住址告诉了我，“邀请”我去趴她家的后窗户，我没这个胆量，只希望在公共场合看到她。

过了一段时间，少年宫搞汇报演出，在首都剧场旁边，现在是银帆少年合唱团的一个剧场。我负责打杂，搬道具，朗诵组是不需要什么道具的，舞蹈组肯定需要，我搬的那个箱子，里面是小天鹅的裙子和舞鞋吗？我记不清楚了，反正我那天拎着一个箱子，和四小天鹅寸步不离。我在后台，坐在那个箱子上，盯着换好服装的四小天鹅。然后我就被轰到台下去了。朗诵组的师兄，朗诵的是鲁迅的《立论》。之后四小天鹅终于登台，我蹲在剧场前排，看着我的晶同学，被巨大的伤感笼罩。她们表演完，我就离开了剧场，此后再也没去参加朗诵小组的活动。

那年寒假里的一天，天降大雪，我去地坛公园玩。公园里人很少，我碰到了朗诵组里的一个女同学。这个女同学有点儿疯疯癫癫的，那天也有点儿疯疯癫癫的，总对着我笑，我就攥雪球追着她扔，她也攥雪球扔我，我们绕着滑梯、古树互相追逐着扔雪球，其实都是很小的雪球，砸到身上根本不会疼。忽然，我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欲望，要把她推倒在雪地里，把一个大雪球塞到她脖子里。我蹲在地上攥雪球，要攥一个个头儿大的，她肯定预感到了某种危险，撒腿就跑，我起身就追。按说我跑步的速度足够快，可那天就是追不上她，她居然能好整以暇地停下来冲我笑，这让我心头那种莫名的冲动更加强烈。公园里很安静，我的心脏像一面跳动的鼓。她跑向公园的一个角落，那是个死角，我想我马上要堵住她了，心跳更快。那时公园的围栏是一排铁栅栏，中间有一根栅栏缺失，留下一个豁口，朗诵组的女同学肯定熟悉地形，她从那个豁口钻了出去。我瞬间感到极大的失落，攥着雪球，钻出那个豁口，围栏外是泥泞的街道，有行人，有自行车，那个女同学已经消失了。我满臉通红，满腔愤怒，使劲攥着我手里的雪球。

我久久不能忘记那个愤怒又失落的时刻，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性的萌动时刻，对晶同学长久的注视和偷窥带来的压抑，转化为对朗诵组女同学的攻击冲动。我要把她推倒在雪地里，我要把雪球塞到她的脖子里，我不知道自己除此之外还能干啥。如果对自己进行一点儿精神分析，我能想起来，在幼儿园大班的时候，我曾经被老师罚站。那次是因为我攻击了同班的一个女孩儿，大概是把粥洒到了人家身上或者用馒头砸了她吧，因为那个女孩儿很漂亮，老穿得干干净净的，有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我攻击她，原来是我喜欢她。

后来呢，我把我那点儿“力比多”升华了，我喜欢上了文学，到十六七岁的时候，会见风流泪、伤春悲秋，在青春期的性苦闷中，还会偷偷写两行诗，也有心爱的姑娘。你知道，有些姑娘代表着人性中美好明亮的一面，她们早慧，带来一束光芒，让我们看到自己的粗鄙。我认识的第一个这样的姑娘叫南珊，她来自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这个形象新鲜得像一滴露水。我在书本上看到的这个姑娘，几乎与现实中的另一个姑娘同时出现，在高中的教室里，我放下藏在课桌下的小说，抬头向窗外望去，就能看见我暗恋的姑娘在我静静的呼吸里走过。

等我长大之后，还会在小说中碰到这样的姑娘，比如《绿毛水怪》中的杨素瑶。有些女孩子非常美丽，有些女孩子能带你见识更美丽的东西。她们晶莹剔透，容不得污言秽语，偷窥她们就是一种冒犯。她们像天鹅一样。好多男人长大之后就在心里把这样的天鹅杀死了。我能给你的教诲就是，不要让这样的天鹅过早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