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胡髭
2019-10-18沙子
沙子
弗里达·卡罗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女人,她忠实地用画笔再现了自己的独特形象:大地色肌肤,连在一起的浓密一字眉,嘴唇上方的短髭,有棱角的脸,红扑扑的脸颊,饱满倔强的嘴唇,装饰着鲜花和缎带的发髻发型,耳朵或者脖子上常常戴有各种民族风格的珠宝首饰。
她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以来最惊世骇俗的女画家,毫不掩饰自己的缺点,嬉笑怒骂自己的感情,勇敢正视伤痛和死亡。她六岁得了小儿麻痹症右腿落下残疾,到十八岁遭遇车祸骨盆被刺穿,一生中经历三十多次手术,给了她无尽的折磨,但也激发了她无穷的创造力。在她拿起画笔以后,二百多幅画作里出现了很多医院病床器械的形象,以及血迹斑斑、支离破碎的身体躯干等。最让人不忍卒视的画应该是《我的诞生》这一幅,她把女人正在生产的过程画了出来,寂静房间的白墙下,一张棕色大床铺着白床单,白色被单蒙着产妇的脸。人们惯常以为的产妇的痛苦不是画的焦点,焦点是一颗成人的硕大的脑袋,已经从阴道里钻了出来,一字眉,头发丰满,无力地抵在床上,周围是血污。是的,人们很容易认出来,这正是画家本人。这样的画作,无疑会带给人惊惧和思考。
弗里达是在用画来抒发自己经历的苦痛,并企图自愈。
弗里达是在用画来抒发自己经历的苦痛,并企图自愈。女人这一生要经历怎样的痛苦,是很多人都言说过的。鲁迅在文章《颓败线的颤动》里描写一个老妇人,她年轻的时候靠做皮肉生意抚养了一个女孩儿,等到她衰老的时候,女孩儿和丈夫对她满是唾弃、责难、冷骂和毒笑。于是她独自在深夜中赤身露体地走着,走到荒野中举起两手向天,一边颤抖一边吐出无词的言语。鲁迅用精准的语言描写她此刻的感受——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合并: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诅咒。
从审视身体中找到自我,古已有之。比如头发,新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李洱的小说《应物兄》里有这么一段话诙谐有趣:“中国古人极端重视人的毛发,对人的毛发进行了极其详尽的分类。《说文解字》收录了九千三百多个汉字,有五百四十个部首,关于人的毛发的部首就有五个。春秋时期,人们每日梳头,三天一洗头,但成人后不再剪发。头发的多少,被视为衡量一个人贤良的标准。孔子就是重发,长发飘逸,像鲍勃·迪伦。”
这段亦庄亦谐的话语里提到中国古人对毛发的重视,正是我们无比熟悉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损”之类的话一直被儒家奉为圭臬,如果要与父母决裂,只有效仿最近上演的《哪吒之魔童降世》里的桥段,挥剑自刎、剔骨剖筋,把肉身全部还给父母。
二十世紀初的墨西哥刚刚获得新生,年轻的弗里达向往共产主义,她并不掩饰自己一字眉和嘴上胡髭的凶悍,或许她也正是通过描画这些男性化的体貌特征认识到了自我,又在宣扬自我中获得了新生和信心。中国文化中既有爱惜毛发、孝顺父母的传统,也有哪吒剔骨还肉、叛逆成长的多元性,但什么时候人们对自我个性的认识能像弗里达那样一生坚持、矢志不移呢?估计要等到不去忍受剔骨疼痛做“网红脸”的时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