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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好小说的入口与小说家内心的纯粹

2019-10-18刘艳

西湖 2019年10期
关键词:小说家入口大海

刘艳

评论文章写过不少,为作家长篇小说单行本代跋,却是头一遭。陈武先生厚意,实不能辞,心里还是有些担忧,怕不能担此重任。读了小说《升沉》之后,前面的疑虑,一律打消,心里倒很是有一些话,不吐不快。

有一位作家说过,小说不一定都有一个大的起势,但一定得找到一个好的入口,这个入口可以很小,但进去之后一定要有绮丽的风光。无论对于短篇小说,中篇小说还是长篇小说,这个找好小说的入口的问题,都很要紧。《升沉》是写发生在“晶都”——江苏东海这个中国水晶之都的故事。小说这个“入口”是引领读者进入故事的阶梯,归结到小说叙事上,或许可以说是小说叙事的视角和叙事的策略。假若是平铺和罗列一些买卖水晶的生意人的故事,显然不仅难以打动人,这个小说恐怕也就失败了。找好小说对生活的“入口”,摆好小说叙事的结构和布局,实在是太重要了。作家范迁在评价严歌苓的长篇小说《舞男》时曾经说,“作为一个小说家,理顺三度空间和四度空间是最起码的,否则就要回炉去了”,“如果九九乘法口诀表也背得七嘴八搭,哪能可以去做线性代数?格子匠们的眼乌珠不是要提白式了?”小说家在叙事上,当然不能把九九乘法表都背得七嘴八搭,落到小说技术层面,其实就是小说叙事结构、叙事策略和小说内部的运行逻辑——小说的谋篇布局和如何推进,都是小说最为核心的技术问题。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的一段先锋派文学,让贴近现实、写真式写作,一度陷入乏人问津的尴尬窘境,加缪式、卡夫卡式、福克纳式、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式寓言写作曾经一度深入人心。新写实小说中,小人物陷于“一地鸡毛”式生活,人物对现实无来由地一味妥协,与人在现实挤压下凑合而无奈地活着——文学在一种弥漫和蔓延的无奈中向现实投降。这些,你可以在《烦恼人生》中的印家厚、《单位》和《一地鸡毛》中的小林等人物身上,看到和感受得明明白白。“新写实”的“原生态”概念包含有纪实的导向,一些“新写实”作家已经踩在虚构文学与纪实文学的门槛上,当时就被有识评论家意识到了。但新世纪以来,由于缺乏生活经验和生活积累,缺乏对生活的深入体会,越来越多的作家又陷于一种脱离生活、闭门虚构的书斋式写作状态。也许是由文学写作随意虚构的状况催生,试图重建“真实信念”写作伦理的“非虚构”写作,成为近年来中国文坛备受关注的写作热潮。但就像当年的新写实小说一样,除了叙事散文,非虚构作品事实上是更接近报告文学、纪实文学的类型,其实也同样是在某种程度上丢失着文学作为艺术品的品性……

所以说,像陈武先生这样,贴近生活,写日常生活,写日常生活中的人与事,这样对生活近乎要“写真”式的写作,是颇有难度的。自打小说新观念兴起,已经再度刷新了人们对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的看法,也彻底改变了人们对小说的认识价值、表现对象、文本特征等根本性诗学问题认识这一前提下,在新写实和非虚构也都不能够作为有效的小说技术手段来处理《升沉》的小说题材时,晶都这里的人与事,亦满眼充塞纷扰甚至是“粗鄙”的现实生活,作家该如何下笔?是服从与服务于逼仄现实和习见的日常生活?是将生活流水账一样记录下来?还是小心翼翼打开一个入口,让生活的水自自然然流淌进小说里来?《升沉》小说一开篇,就吊足了读者胃口——“借贷”,借贷又扯出了三个人物的三角关系:翻看朋友圈的史丽娟,接到了葛萍萍贷款的求助电话,葛萍萍要请客——请史丽娟和江大海,引出了第三个人物——也是小说《升沉》头号男主人公江大海。三个人的关系很有意思,很有点三角感情关系的味道。一直待字闺中的葛萍萍喜欢江大海,但从念书时候起,江大海暗恋史丽娟,而史丽娟早已嫁作人妇。小说刚开篇时,史丽娟对江大海看似“无情”,却又不愿意江大海与葛萍萍相好,这已经喻示了史丽娟对江大海的“有情”。但吊诡的是,小说前半部分的叙事中,又分明时时显现史丽娟对江大海的“无情”。史丽娟对江大海的情感的天平,就在“有情”和“无情”之间游移与滑动。江大海原来的水晶加工工厂,是转让给了葛萍萍的,江大海只在自己的工作室“乐晶轩”雕刻着像战象这样的展现高超技艺、价格不菲的水晶艺术品。

从小说内部逻辑来说,这样的三角人物关系是最稳定的,不易断裂,符合生活粗拙的本相和《升沉》这个小说踏实、稳健的叙述方式。但小说家一旦掌控不好,就会变成一个很烂俗的三角恋情故事——而且,选择中年人的三角恋情故事,这样的小说家有多本分,也就可想而知了。时下流行的做法,再怎么样“不觉悟”,也该是选择二八年华或者至少是青年人的三角恋情关系来写,才足够吸粉和赚取眼球……现在的穿越、宫斗小说里,岂止是三角恋?最好是《甄嬛传》里那样的多角相争的后宫争斗,钮结了各种人心算计和跌宕起伏,险象环生,方才能够引人入胜——这才是时下流行的小说应该的行情。小说家既然选择了颇为稳定的三角人物关系,他就不得不在小说叙事上多费些心思,偷懒不得,三个人物之间的关系、情感、心理,一直在渐变或者骤变当中,让她或者他的心理的变化,与现实中正在发生着的事相关联,由此带来种种纷繁、复杂、悬念和情感细密幽微的变化,生成每个人物身处其中的现场,让读者读来如临其境,却又似乎不能根据俗成的经验来判断接下来所要发生的故事。小说的可读性,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叙事学认为,“不确定性,经常以焦虑为特征。悬念通常是痛苦与愉悦的一种奇特的混合……多数伟大的艺术对悬念的依赖比对惊奇的依赖更重”,“悬念通常部分地由预兆——关于将会发生什么的迹象——达成……”该怎样掌握叙事的机巧和叙事节奏,形成悬念,以情节尤其是人物心理的不確定性,时时给读者造成一种隐隐的焦虑——形成悬念,成为《升沉》这个小说叙事上的玄机所在。小说这三个主要人物聚会前,史丽娟心里所产生的小小的涟漪——“她是江大海的初恋,江大海又是葛萍萍的初恋。葛萍萍至今对江大海还是蠢蠢欲动贼心不死,而葛萍萍和江大海又双双未婚。这几个元素叠加在一起,史丽娟有点无可名状的担忧和莫名其妙的嫉妒,这种怪异的情绪萦绕在心——这次聚会可能不是什么好兆头。”不知为何,这样的心理描写,带入感很强,很容易让读者体会到人物的心理,仿佛隔着文字,就能看得见人物局促不安的内心和焦灼的状态,只有对生活观察很细,对人物心理体察入微,才能够对人物心理和自我意识不断揭示,发掘人物心理和自我意识与现实的关系及钮结,在人物内心与外在现实的参差的对照与互现当中,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

小说家要让三个人物彼此的情感投寄,有着很多的不确定性和变化、犹疑、发展乃至既合情合理又出乎意料的叙事效果,才能在三人彼此情感关系的重心滑动和微妙的平衡当中,掀起一朵朵生活的浪花,让读者随着小说家的叙述,在或紧张或舒展的叙事节奏当中,随着叙述人的讲述,紧跟着小说的叙事节奏,一路前行。男性作家常常在写女性心理和对女性日常生活叙事进行细节化叙述时,显得笔法粗疏和外在、无法深入。陈武却是一位能够顺利进入女性人物内心的男作家,而且他还能够自由出入人物内心。想笔法老道地写女性的心理及一言一行,就得尽量采用女性人物的视角来叙述,陈武做到了这一点。读了小说,你甚至会产生一个奇怪的感觉和念想,如果事先不知道《升沉》的作者是誰,你甚至会误以为这有可能是一位女作家写的小说——这样一种能够跨越男女性别以及心理、感觉等的鸿沟的能力,其实恰好说明了小说家有着一双善于观察生活的眼睛,拥有用了心去体会生活的能力,他在用人物自己的心理和视点来观察人物周围的人与事。在写到某一个人物的时候,小说叙述人所采用的是人物的视点,不同的人物视点之间往往又彼此形成视角盲区——比如史丽娟回家伴着满腔的恼怒,与丈夫陈文飞对她恼怒原因的误判,这是由不同人物的视点和叙述视角造成的——这一节的小说叙事,叙述人采用了史丽娟和陈文飞两个人物的视角,两个人物的不同视角彼此形成视角盲区,产生误会,并直接导致了他们接下来的离婚。

而为了让三角的人物关系不那么稳固——出现危险,引起震动——这其实是悬念产生的契机。也就是说,所有潜在的危险和三角人物关系或将垮塌这一“不安全性”,其实都会是悬念产生的契机。而围绕史丽娟丈夫陈文飞的种种意外和故事,是小说《升沉》叙事极为精彩的部分。没有这个人物,小说在艺术上就会大打折扣。陈文飞自己私存了一百万元,他偷偷给了民间放高利贷的柏士驹来放贷,为了这笔钱不被发现,他糊里糊涂误打误撞和史丽娟离了婚,而他又与两个女子——曹小玲、昌晶晶,或打情骂俏,或发生关系,他的种种心理、行为、言语,粗鄙,连柏士驹和做生意的张老板都看不上他……读了小说,你就会知道,陈文飞这样的人,这样的性格和心理,其实就在我们身边发生着,存在着——小说家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何其生动真实的人物形象。陈文飞的意外被撞、不幸成了植物人,最终死去,昌晶晶也失踪,不知所踪,等等,小说家埋设了很多悬念,看似有解,实又无解……这看似有解,其实又无解,展示的就是生活本身,同时又呈示生活的无限的可能性。

陈武先生是一位能写出引起人阅读兴味的小说的作家,他找到了很好的小说的入口,他也有着小说家内心的纯粹。作为小说家,陈武是心怀柔软的,他用自己的小说之笔,最终让史丽娟和江大海合理合情地成为了夫妇,他也为葛萍萍找了一个归宿——董小七。能为晶都这样一个除了水晶这一地域性特色的物产之外,与其他城市并无甚太多相异之处的城市,写成这样一个有着生活的本色和底色,同时又告诉我们,生活,情感,我们的周遭,其实是有着很多的可能性……这样的小说家和小说,都是了不起的。米兰·昆德拉不是说过吗?小说是对存在的可能性的勘探。“找好小说的入口与小说家内心的纯粹”——这是陈武先生的新长篇小说《升沉》给我留下的印象。

(责任编辑:戴春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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