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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人知的航海者

2019-10-18盛文强

天涯 2019年5期
关键词:海船水手航海

盛文强

1974年泉州后渚港出土的南宋沉船中,发现了唐宋铜钱、胡椒子、香料木、水银、竹帆、木签、象棋子等物件。这些物件沉睡了七百多年,在淤泥中,时间仿佛静止不动,一切还保留原样,重见天日之后,它们迅速萎缩,氧化变黑,时间骤然加速,它们都有了衰老的迹象。船中的水手早已归于泥土,他们的日常使用之物,却比他们更长久。在清理船舱的淤泥时,意外发现了一块残损的纸片,上有七个楷体小字:

且了浮生一载。

这是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仅从字面意思出发,难以窥见其深意。同时代的宋词中常见“了”字,南宋词人辛弃疾有“了却君王天下事”“整顿乾坤事了”等句子,蒋捷也曾写道:“春风未了秋风到。”而“浮生”则出自《庄子》:“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指的是人生在世,虚浮不定,可将人生称之为“浮生”。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又有“浮生若梦”的感慨:“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南宋《汉湘录》载:“江州有张安者,自称浮生子。”

“浮生”是对生命的体察,乃至诗性的关照。主体意识觉醒之后,忽然发觉人生的短暂,以及命运的不可掌控,只能随波逐浪,任其飘荡。当海洋时代到来之际,“浮生”又有了新的体验,随着生存空间的转换,漂浮不定的海面取代了稳固的陆地,在海洋面前,生命的渺小暴露无遗。在海上生死难料,随时都会被风浪卷到海底,成为鱼虾口中之食,生死全靠运气,这也是陆地上安居乐业的人无法想象的,命运的无常在海上得以无限放大,农耕时代的慢生活,终于遭遇了加速。此间况味,恐怕无人能识。身在其中者,经历的是一场梦幻。清代的沈复写过一本《浮生六记》,因他有过一次远赴海外的经历,抽象的人生变得具体可感,回到陆地之后,仿佛劫后余生,开始重新审视过往的岁月。

在沉没之前,航海者在船上度过了一年,这是漫长的旅程。按当时的航海技术,人们可以在海上做长途跋涉,只不过海路遥远,往来十几万里。北宋朱彧的《萍州可谈》里提到了海船的规模:“浮南海而南,舟如巨室,帆若垂天之云,柂长数丈。一舟数百人,中积一年粮,豢豕酿酒其中,置死生于度外。”在海上飘荡,将生死交给命运,无疑是危险的交易,却仍有人甘愿冒险。在一年之中,除了沿途停靠码头,进行贸易,补充淡水和食物,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船上度过。四下里是茫茫无际的海水,偶尔有大鱼跳出水面,黑色的脊背一闪而过,空中还有海鸟的踪迹,在腹部的白毛中,有着耀眼的红爪。除此之外,海上的生活是单调乏味的,一行人困守在船中,活动范围有限,船外是望不到边的大水,日子久了,看到海水已不再感到新奇,只有疲惫。日月星辰高悬在头顶,升起又落下,白昼与黑夜来回切换,大船穿过时空,船中的人又添了一岁。

南宋宗室赵汝适曾任泉州市舶司提举,后来做了一部《诸蕃志》,其中提到了泉州船舶到南洋的时间表:“泉舶以酒、米、面粉、纱绢、漆器、瓷器等为货,岁杪或正月发舟,五六月间回舶,若载鲜槟榔搀先,则四月至。”岁末或者年初开船,半年左右到达,五六月间再往回返,来回差不多一年。从泉州到南洋的航路并非坦途,南海是飓风多发之地,又有暗礁密布。南宋吴自牧的《梦梁录》写到了航海者面临的风险:“或有少差,即葬鱼腹,自古舟人云,去怕七洲,回怕昆仑。”出海远航的人,多半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愿意出去冒险的航海者,或者被海外贸易的高额利润所吸引,或者走投无路,才去海上讨生活,到了船上,他们都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只有在长夜的痛饮中才会吐露秘密,到了白天,这些秘密重新折叠起来,就像船舱里的铺盖。

且了浮生一载,了的是一年的航行任务,同时也是消磨了生命中的一年。那时的航海,更像是今日去外太空,未知的世界豁然打开,却又危机四伏。写下“且了浮生一载”的航海者或许已经想到,海船中度过的一年,与他深居陆地时的一年,有着急缓之别,等量的时间内,他的生命半径得以延展,而他自身并未行动,只是坐在船中,就可远涉异域,到达传说中的遥远国度。这是先辈们未曾遇到的情况,古典经验的轰然塌陷还为时过早,来自陆地的惯性正在松动、剥落。

大船返航的日子里,他最心切的是还乡。经过长达半年的风浪颠簸,他的船安全返航,帝国的海岸已经出现在海面上,房屋、街市、河流、丘陵,已经隐隐可见,其中还有人影闪动,船中欢声雷动,他也禁不住喜动颜色。

几万里的空间移转,再回到原点,这番神奇的经历,不亚于死里逃生。远远望着泉州,眼看漂泊就要告一段落,恰在这时,船却在泉州湾沉没了,沉在了家门口,命运和他开了一个玩笑,这个玩笑显得有些沉重。

从现有的考古发掘来看,船底无损,排除了触礁的可能,似是遇到了风浪,或者人为的战乱,那句“且了浮生一载”就此定格,一个航海者的一生就此停止。除了那句话,他的生平再无事迹可言。

“且了浮生一载”的纸片说法不一。有人认为这是一件印刷品,因其更接近于宋版的印刷体,尤其是横画的结尾,有一个三角形的突起,这是木版印刷中常见的格式,为的是防止笔画在繁复的印刷中磨损。因此,这块残片应该来自一本读物,可能是诗词集,是航海者在船上的消遣读物,海上毕竟太寂寞,无以度日,读书成为闲暇时的佳选。

也有人认为“且了浮生一载”是一位航海者的手迹,可以看成是航海日记中的片段,是对航海生活的感慨,作了一篇文章,机缘巧合,留下来的只有意味深长的短句。我更愿相信这是来自航海者的书写,甚至可将其看作是航海日记,借此可以观察一个不为人知的航海者的内心世界。

纸片的主人姓名不详,生平不详,他来自南宋末年,是一个距今七百多年的古人。他是一个不为人知的航海者,或者說他是一个商人,我们姑且称之为“他”。不论是印刷品,还是手迹,纸片的主人都不是一般的航海者,他或在阅读,或在写作,这让他在船上不至于乏味,可以暂时忘记时间。在上船之前,他受过良好的教育,阅读和写作可以成为他日常的消遣方式,他可能属于读书仕进未果,转而经商的一批人,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一种古老的选拔制度,使他们的命运处在两端,有人在朝堂之上为官,有人远走江湖。后者在当时的价值观念中属于失败者。

他的家乡在泉州,或者更远一些的内陆腹地,耳闻目见了当地人走海路经商致富的传奇,当时有诗人谢履作诗云:“州南有海浩无穷,每岁造舟通异域”,在这种风气之下,他开始动了心思。生计上的问题正在困扰他,他到海外去经商,也承担着对家族的责任,他带货的本金,也可能来自家族成员的帮助,这些都可以成为他远航的理由。

以后的许多年,在同乡的提挈之下,他会在船上充当文书、司账等差事,顺便捎带私货。新的航程开始了,和往年一样。船帆中装满了风,回望陆地已不可见。这时得暇,他写下“且了浮生一载”,短短的六个字,书写着人生的空旷——暂且消磨掉浮生中的一年罢。

不论怎样,时间都会消逝,无法逃避的,也不可逆转。航海的困顿也可以排遣,毕竟,不论身在何处,都躲不掉一年的光阴流失。这是某种意义上的“海洋文学”,其情感和体验基于海上经历,海对他来说,已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甚至不须刻意去体悟,海已悄然进入他的生命,暗中修改了他的精神背景。

他所在的时代,正是航海技术飞速发展的时代,南宋偏安一隅,在东南近海之地,不得不向海外发展,这也造就了南宋一朝的富庶,而非印象中的贫弱。南宋造船技术精进,能把人送到更远的异域。新技术的出现,为海上活动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渔船之利,渐由内陆江河转向更为深广的海洋,泉州湾沉船恰恰代表了这个时代造船业的成就。

且看他所乘之船的构造——整条船由十二道隔舱板将全船分成十三个舱,造船史上谓之“水密舱”,所有的舱壁勾连严密,密封程度极高。水密舱的设置,提高了船体的安全性,较大的海船在宋代普遍配备了水密舱,这种形式被后世沿用。《马可·波罗游记》中曾提到了水密舱的原理:“若干最大船舶有内舱至十三所,互以厚板隔之,其用在防海险,如船身触礁或触饿鲸而海水透入之事,常将船身某处破裂也,至是水由破处浸入,流入船舱,水手发现船舱破处,立将浸水舱中之货物徙于邻舱,盖诸舱之壁嵌隔甚坚,水不能透,然后修补破处,复将徙出货物运回舱中。”可见,水密舱是指船底舱用坚实的木板隔开,并在隔板与船舷的结合处合理拼接板材,钉锔加固,捻料填塞,用这些方法予以密封,使之不透水,如果某舱破损,则不会使全船倾覆,而那些深藏在底舱中的横向隔板,又在支撑着船舷,使船体更加坚固。此外,龙骨技术的使用,也使海船有了骨骼。北宋徐兢的《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中提到海船“皆以全木巨大枋搀叠而成,上平如衡,下侧如刃,贵其可以破浪而行也”,这里说的是一种尖底船,有着纵贯头尾的龙骨设置,是所谓的“通心脊骨”,造船时先架设龙骨,船只的龙骨是指在船体的基底中央连接船首柱和船尾柱的一个纵向构件,在龙骨的上面有横向的船肋加固。龙骨类似于动物骨骼的脊椎,而龙骨上分出的船肋,则像动物骨架中的肋骨,有了骨架,再敷设舷板。而且,这条船的外壳是用三层木板叠加而成的,其间用铁钉勾连,这相当于加厚了外壳。

还有船尾舵的使用,也是花样百出。宋代已出现了升降舵、平衡舵和开孔舵。舵是船尾的属件,转动舵,就可使船改变航向,升降舵可以提起和放下,可防止触礁和腐蚀,而舵降下之后,入水深,使舵的性能发挥到更大。平衡舵则首见于五代时画家郭忠恕的《雪霁江行图》,这种舵的舵叶面积有一部分在舵杆前方,平衡舵可使转舵较为省力,控制航向也更为灵敏。此外还有开孔舵,在舵叶上开设一些有规律的小孔,转动时更加灵活,且不影响舵的效果。在大型海船上,还有更为复杂的尾舵系统,多者可有一主舵,两副舵,舵手也必是经验丰富的水手,随时掌控航向,是极为关键的角色。

相应地,动力系统和定泊系统也有了新的发明。宋代中国海船有了复杂的风帆系统,多者可达十二帆,所谓“风行八面,唯当头不可行”,也就是说,除了正当头的顶风之外,其他风向皆可利用复杂的帆绳系统调节,化作船行的动力。橹桨也是重要的动力系统,船大则橹桨也大,大橹甚至要用十到三十个水手才能摇动,耗费人力甚巨。而定泊工具也有了石碇、木碇和铁锚,这些定泊工具可以使船随时定身,尤其在风浪及靠岸时。起锚也有了绞轮装置,不用时便可“卷其轮而收之”。

海船有了这些先进设备,宋人已经能驾船进行远航贸易。据《宋史》记载,有宋一代,南海郡进贡的贡品中就有龟壳、鲛鱼皮等,远海捕捞的发展,使人们获得了更多来自深海的资源,海上贸易也有了更为深远的航线,甚至可以抵达西亚和北非。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萍州可谈》还记载了宋代指南针的使用:“舟师识地理,夜则观星,昼则观日,阴晦观指南针”,朱彧所记除了指南针,还有绳钩取海底泥沙来辨别航路,所谓“或以十丈绳钩,取海底泥嗅之,便知所至”,是一种神奇的探路方法。泉州湾沉船中发现了测深锤,这是一种探测水深的工具,同时还可以探测海底状况,只需在锤底涂上蜡油或牛油,系了绳索投到水中,从海底粘带泥沙,看看海底是泥底、沙底,还是石底,水手根据经验,便知道船到了哪里。在看不见的海底,泥沙石块的色泽、气味和颗粒大小,都对应着坐标,这是一张隐匿在水下的地图。

我们的主人公在船尾看到水手拔起测深锤,嗅了嗅泥沙的味道,随即说出了方位,这让他大感惊讶,以为是过人的奇技。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正乘坐着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海船,船上的水手,也是最优秀的水手。短暂的南宋却成为海上帝国,海商的触角最远已到达非洲东海岸,由此带来的财富源源不断,商业税也首度超过了土地所得,这在历史上成为孤例,或与南宋偏安东南海隅有关。海上贸易的灿然勃兴,无意中为南宋续了命。他身处其中,浑然不觉。对他而言,海上生涯只是谋生一途,飘荡的生涯不知何时才能终止,“且了浮生一载”的感慨,满是人生的空旷。海天一色,交接处的白线终于消失不见,船浮在虚空中,此刻,罗盘针在水盂中飞旋,指针迟疑着不肯落定,舟师急着拍打罗盘的外缘,也无济于事,就像那难以掌控的命运。

船上的一年当中,他协助船东记账,管理文书,风浪来时,也协助水手。在南洋,他的货卖了好价钱,然后用所得的钱又从南洋进了大批香料,这些香料带回大宋,又会涨几十倍,这让他心中颇感快慰。在船上,他在一群水手和商人中间,应该是孤独的。水手言力,商人言利,这与他有些隔膜,而又是他在努力接近的。他虽然未从事重度的体力,但也在做脑力劳动,成为整条船的收支数字及文牍,繁重的脑力劳动已经接近于体力劳动,在水手们眼中,他却像个可有可无的闲人。他携带货物,也是为了求利,但又不如水手和商人那般直接,只能算是小本生意。他要放下的,是长久的儒学训练带来的礼法,行动坐卧都有章可循,水手们认为这是酸腐,他必须学会大声呼喝,骂骂咧咧,才能和水手们打成一片。与此同时,他所恪守的仁义,在商人眼中不值一哂。在船上的日子里,身份的焦虑会不会困扰他,他在面对不同观念的冲刷之时,是否会对以往的自己產生怀疑?或许,一份航海的工作还不至于触及他的内心,在他的内心深处,未必对海外贸易持肯定态度,甚至是厌恶的,但为了生计又不得不为之,在他身上有着剧烈的挣扎,以及难以名状的痛苦,他只能将这些悖谬归咎于命运。他也可以选择蔑视这些同事,只把这份职业当作谋生的手段,不与之发生深层次的交流,在自我分裂中,他羡慕身边每一个人。直到夜里,众人都枕着波涛睡去,他才在书写中得以释放。

多年以后再回来,他有了不易察觉的改变,在他身上,早年的激越难以寻觅,他开始隐藏自己的看法,锋芒敛到了腹中。他变得温和了,这使他看上去更符合世俗的游戏规则,然而,当他写下“且了浮生一载”时,难掩人生的寂寥。

船舱开启之际,七百年前的航海者携带他的精神生活来到当下,全然是古老而又新异的经验。他的经验是古老的,七百年是漫长的岁月,在水下尘封的七个字重见天日,仿佛刚刚写下。而这经验又是新异的——从内陆到海洋,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对空间的感知已经突破了农耕时代的空间观念,他成为那个时代走得最远的人。

在船靠近泉州湾时,他望着这大地的裂罅,故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斑点,乡党的父老在蚁穴中忙碌,在他出海的几年里,不断有人离去,人生如梦幻的烟雾在他心中集束式释放,这已经超越了农耕时代的格局,抵达了前所未有的境地。

纷繁的世界扑面而来,由农耕思维到海洋思维的转变过程中的不适,时时困扰着他,消化巨大空间内的巨大信息量,也接近了他的极限。往返十万里的空间,时间也在无形中消耗着,但在另一端的故园深处,时间并没有因他的缺席而停顿,他体验到了奇异的平行空间,并试着思考彼此之间的关联,沉浸到更深层的冥想之中。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他所受的教育和他所从事的行当几乎是脱节的,到了船上,一切重新开始。这是社会资源配置不均,又是职业观念的错位,一种制度的设计,总要把多数人拒之门外。且了浮生一载,也算是自嘲,算不上诗意,一年的时间里,他在海上滑行。一个来自陆地的人,面对海洋还有很长的路。他没有抗拒,而是把自己交付给命运的安排,一次次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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