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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今天的鲁迅

2019-10-18孙郁

天涯 2019年5期
关键词:鲁迅研究学院派鲁迅

孙郁

许多年前,我就想写一本当代作家与鲁迅传统的书,然而这工作一直断断续续,不成规模。直到朋友催促成书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所写的是那么少。交稿的时候,仿佛没有完成作业的学生,内心多是惭愧的感觉。

我曾在鲁迅博物馆工作了十一年,由于专业的性质,我的研究趣味一直没有绕开鲁迅。而文学批评的话题,多是与鲁迅传统有关的。

在鲁迅博物馆工作的日子里,一面阅读鲁迅的原始文献,温习其中的思想与审美意识,另一方面追踪当代文学与学术的变迁。这过程让我处于一种矛盾、焦虑的状态:一方面苦于无法找到进入鲁迅的入口;另一方面对于当代作家渐多不满,觉得松散的、单一化的表达与鲁迅的成就难以比肩。但偶尔遇到好的作品,发现多少与五四的语境有关,于是在鲁迅遗产的背景里讨论当代问题,就成了写作的主旨之一。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我的工作是参与《鲁迅研究动态》的编辑,也因此认识了许多学人。王瑶、唐弢、林辰、孙玉石、王得后、钱理群、王富仁、王世家、汪晖、高远东、黄乔生等,都在一些方面影响了我。后来结识了陈忠实、林斤澜、贾平凹、莫言、刘恒、阎连科、张炜、余华等作家,感受到了他们身上的某些鲁迅遗产的闪光。我的一些文字与读解熟悉的人有关,其中并非学理的沉思,也有借他人来认识自我的意味吧。在这种学习中,我开始进入鲁迅研究与当代文学研究的世界,其中的苦乐,也留在了粗糙的文字间。

由于相当长的时间是游离于学院派之外的,所以文章写得较为随意,并无深刻的、系统的论著,也由于没有严谨的训练基础,精神飘忽的时候居多。鲁迅一生厌倦学院派,但他有这样的资本,文章总有生气的地方。而我们这一代人不行,基本的训练缺乏,非学院派中人也多带野狐禅的味道。不过后来的学院派成为一统的时候,问题比非学院派似乎更为严重,一个事实是,把鲁迅精神放封闭性的处理,总还是有些错位的。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就有人意识到了此点,仅仅以学院派的方式读解鲁迅,可能会遗漏一些思想。最根本的是,与现实的隔膜渐多。学院派只能阐释文本,却不能呼应文本,这是一个问题。所以关于鲁迅的传播,一直是在不同的路径中进行的。至少在八十年代前,呼应鲁迅的研究多于学理的研究。我们在各种运动中看到的思想的交锋,差不多都有鲁迅的影子在晃动。

而学院派后来避免了呼应式研究的缺点,这有历史的必然性。它在细节与宏观框架下克服了思想的随意性。在今天,学院派的鲁迅研究在学理上取得的成绩已经有目共睹。我的周围大多属于学院派中人,这些年在资料研究、文本研究、背景研究、比较研究方面,都有佳作出现。在《鲁迅研究月刊》《上海鲁迅研究》几个平台上,一些青年学者的涌进,带来了勃勃生气,鲁迅传统是被深记在这些学人的思考里的。

但没多久我就意识到,除了我们这些专业研究外,还有另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在影响着精神生活。那就是在非学科意义上的知识群落里,存在着另一种精神叩问,在那个群落,鲁迅一直是被作为重要的参照而存在的,且融进了社会转型的复杂语境里。

举两个例子就可以发现,鲁迅是一个被不断发现和阐释的存在,作为一种资源,给人文领域带来动力性的传导,且伴随几代人在寻觅新的道路。

一是作家的创作中,鲁迅主题和意象一直存在于许多人的文本里。从1978年开始,小说家、诗人的写作,呼应鲁迅文本的一直没有消失。有的是作为复写的方式而存在的。莫言《酒国》就自觉地再现《狂人日记》的意象,贾平凹《古炉》在内蕴上暗袭《药》,而阎连科《四书》与余华《第七天》是从《野草》的底色里开始自己的精神书写的。张承志在写作中的语态,时常在沿袭鲁夫子的激情,他自觉地从鲁迅那里拿来思想,在文坛有着爆炸性的冲击波。刘庆邦创作的《黄泥地》对于乡村社会的打量,让我们听到了《呐喊》的声音,刘恒的《虚证》《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跳动着《孤独者》《阿Q正传》的灵魂。当作家将自己的经验与鲁迅的经验重叠起来的时候,现代文学的一个链条便清晰可见了。这种重复性与扩展性的书写,也是我们今天文学的一个特色。

二是学人对于鲁迅思想的阐发。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李泽厚、刘再复、邓晓芒等人的治学理念中,除了对于古典哲学的借用外,不同程度借鉴了鲁迅的资源。那些有创造性的学者并不是在鲁迅一个维度里吸收营养,而是把鲁迅视为自己思考问题的参照之一,在不同的语境里丰富自己的思想语汇。李泽厚的积淀说,就是在康德主义的影子里,暗接荣格的思想,而主旨取自鲁迅的改造国民性的意识。邓晓芒对于中国社会的分析中,尽管应用了许多西方资源,在知识阶级的立场上是坚持鲁迅的理念的。我们看近些年历史研究、文化遗产研究中,一些鲜活观念的形成,都能够感受到鲁迅遗产的魅力。比如郑欣淼的故宫学研究,其实隐含着鲁迅学的背景;吴冠中对于美术史的感悟,多的是鲁迅的逻辑。可以看出,在文化领域,鲁迅被分解成不同的碎片,折射在不同的文本里。这是静悄悄的辐射,是一个传统的延伸。非鲁迅研究界里活着的鲁迅,恰证明了其不朽的价值。

作家的兴奋点与学人的聚焦点如此巧合地汇入一個调色板里,其实无意中丰富了“五四”后的一个特定精神。这或许是对于未完成的启蒙的一种代偿。当人们还存在于《呐喊》《彷徨》的某些时空里的时候,要跳出旧有的思路,其实是大难的。

在没有热点的地方,鲁迅是热的。网络上的鲁迅小组讨论的问题很多,争论里也流出诸多妙想。在许多民间思想者那里,鲁迅一直被阅读着。一些非学院派的写作,在某种层面撕开了沉闷思想的罩子,将野性的思维引来,对应了鲁迅的某些特质。只要我们看看林贤治、张枣的写作,是有淋漓的元气在的。木心、陈丹青的笔下关于国人精神难题的审视,以及高尔泰、邵燕祥的随笔里的气氛,都像《且介亭杂文》一般散出热力。

这种现象也蔓延在亚洲各地,在日本冲绳,鲁迅读书会的活动,催生了一批艺术品。而韩国的民间思想者在思考本国问题时对于鲁迅的阐发,也有新鲜的视角在。那些文字的出版,背后牵引出几代韩国知识人的苦梦。尼泊尔的鲁迅小组对于民族命运的思考,闪现诸多优思,那些滚烫的文字里有着民族自新的冲动。想起这些人与事,我们便不再感到孤单。这些人声与片影里有更动人的景观,我们在学院里不太能有着类似的激情。

从一些迹象看,鲁迅主题的传播,不再是单一体的闪动,其思想与审美意识是融合在不同的话语空间里的,或者说,作为一种因子和来源而存在着。

但一面也给我们许多的提示,从那些人的经验里会发现许多学术的话题。同时也要求我们鲁迅研究者要有类似鲁迅那样开阔的眼光。鲁迅从来不倚傍在一个或几个精神资源中,而是不断吸取各种有意味的遗产的精华。孙犁先生就认为,学习鲁迅不是总在鲁迅的语境里走来走去,而是像他那样在古今中外的文化习得中形成自己的特色。复兴我们文化中美好的传统,不是简单地回到文本的特定的世界,而是在开阔的视域里重新召唤出远去的灵思。在这个意义上说,那些激活了鲁迅遗产且走出新的精神之路的人,是领略到鲁迅的精神实质的。

所以,除了继续我们专业性的思考外,应当承认,这也是一个反省我们自己的机会。鲁迅研究与其他作家研究的不同之处是,它一直纠缠着历史、现实以及自我意识里本然的存在。在对象世界里反观自我,乃今天的学人应有的选择。

我们今天的研究面临的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如何绕过流行的语言逻辑,贴近鲁迅的语境。鲁迅去世后,一直存在着这样的问题,我曾经说过,我们曾经不断用鲁迅厌恶过的思维方式解释鲁迅,后设的概念与对象世界的原态颇为隔膜。我自己就曾想当然地用时髦的观念去铺陈思想,后来发现,强加给前人的东西是多的。深味鲁迅文本的人可以发现,鲁迅有一个特殊的精神表达式,他说出什么的时候,一定要用另一种词语限定自己的话语,因为一切表达都有自己的限度,而特指的表述脱离一定的语境,就会变成荒谬之论。在这个意义上说,提醒我们注意自己的论证的方式的有限性是多么重要。鲁迅就是在有限性里开启了无限的可能性,他拒绝圆满、自欺与自大,对于一个敢于颠覆自己思想的思考者,在研究的时候也要有强大的自我批判的勇气。我在今天的许多青年学者的论文里,感受到了突围的渴念。

回想我这些年的写作,很少使用流行的理论。这里既有修养的不到位的问题,也有自己的担心。那就是用一种新的模式去接近鲁迅,其实可能存在悖谬的东西。理论不能涵盖一切,倒是鲁迅式的思考问题的方式,对于我们是一个提示,那就是,在形成新的表达式后,当要警惕自己成为语言的奴隶,而思考在不断深入的时候,也应不断地反观自己,不要沉入自设的陷阱里。庄子与尼采以及德里达的思想,就含有类似的元素。研究鲁迅传统,尤其不要忘记此点。

当代的文学批评,涉及到鲁迅遗产的话题很多,但却不都在鲁迅式的语境里展开的,它越来越受西方文论的影响。在学院派一统天下的时候,读者的反应也在减少。什么样的批评是好的,这是一些人追问过的问题,但恐怕永远都没有答案的吧。批评界已经形成定势,对于读者的反应并不在意。批评家照例用蹩脚的方式吞吐文字,在经院化的模式里自满自足着。可是作家与读者并不满意于此。好的作家,是不太在意那些批评文字的,他们知道自己的路,是在选择中形成的,过多的理论介入可能是一个问题。批评不都能指导创作,它更多的时候还是一种诠释或对话,这样的时候,批评与创作似乎各在不同的路上,希望批评具有大的影响力,恐怕也是不易的。

对于写过许多批评文字的我而言,更喜欢读的是作家笔下的读书笔记和评论文章。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的批评文章,我们可以反复阅读,那是美的表述和深的沉思,在辞章里亦有凡人没有的东西。王蒙、汪曾祺的批评文字就好于同代的一些批评家,因为他们知道创作的甘苦,而且精神深处有更为高远的气息。所以,批评家也要借鉴这样的作家文本,深味他们脱俗的品位。这种冲动可能会引领我们造访陌生之所,恰在那没有人走过的地方,我们窥见了精神的神秘一隅。

然而,一百年来,作家文本不断给批评界带来启示的人物毕竟是少的。鲁迅是作家中兼具批评家品格的人物,他自己的批评文字就很有内涵,在审美的幽玄处,流出现实的真实情态,笔锋之下,波澜种种;点滴之间,光影斑驳。在无法辨认的词语里看出隐秘,于寻常中读出苦楚之音。而在面对灰暗之影的时候,又能以讥讽之语点破玄机,对于坏处毫不留情。这种批评,在今天的学界也甚为稀少,重温其各种文字里的批评之语,总还是让人感慨万千的。

我一直觉得,以鲁迅为参照的写作,对于当代文学和学术研究都是一个值得去做的工作。但这也存在一个问题,过分在一个精神语境里,会出现写作的重复。我自己就遇到过这样的困难,所以在长期的思考里,难免走向狭窄的路径。我一直想从这个困境里走出,然而现在还在徘徊的路上。

为什么鲁迅遗产能够不断在知识界延伸,这是我们不能不回答的話题。也许像康德一样,其思想指示了一个长恒的存在。当我们无法解开主体的内在矛盾性的时候,可能一直在这样的语境里。鲁迅与康德都发现了认知先验形式的边界,不正视这些,终究要落入精神的陷阱里的。在这个意义上说,持续关注鲁迅遗产的解释工作,对于我们这代人是一种责任。

这一本书算是先前出版的《鲁迅遗风录》的续集,关于当代文学与文化的一些心得都在这里了。所写的人物都是自己感兴趣的,也遗漏了些重要的作家与学人,然而只能以后补救了。书是应贺仲明先生之约而编订的,感谢他的信任和关爱,并为此付出了许多心血。开始编辑此书的时候,内心不免有点踌躇,因为那是特殊心境里的特殊的表达,未尝没有遗憾的地方。有判断力的读者,自然会发现内中的缺失,所以也真诚地希望听到质疑的声音。从事批评写作的人与读者是平等的,没有对批评的批评,便没有进步。对于我们这类写作者,尤应如此。

2018年12月14日

(本文为作者即出著作《在鲁迅的背影里》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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