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的石头
2019-10-18云使
云使
耶城归来,朋友问: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石头。
是的,石头。
圣殿山是石头的,哭墙是石头的,大卫门是石头的,耶稣走过的“苦路”是石头的,迷宫般的小巷是石头的,更不用说众多的会堂、教堂与清真寺,你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石头的——那种古老的、留下岁月深重刻痕的石头。有时在行走中,突然一阵令人惊异的歌声从脚底下传来,仿佛幽灵般袭击了你,也是从石板下岁月久远的石窟教堂里唱出的!
石头,是耶城活着的灵魂。
耶路撒冷,一座建立在石头上的城市。
第一个决定耶路撒冷命运的人,是距今3000年前的大卫王,他将这处耸立在悬崖、峡谷和犹地亚山峦碎石间的荒凉之地,定为都城,从此,开始了这座“万城之城”的荣耀与苦难。
石头,是这出“荣与劫”大戏中最古老的演员,最伟大的道具,最强力的剧场:摩利亚山的磐石,是亚伯拉罕应上帝之命献子燔祭的祭坛;锡安山的方石,在所罗门到尼布甲尼撒、大希律到提图斯的圣殿悲喜剧中,从未缺席;罗马皇帝哈德良时代的老石门,目睹了耶稣怎样在这里被定罪、被鞭打、被驮负十字架走上牺牲之路;“各各他”的巨石洞穴,生生就是耶稣受难与复活的神迹剧场;而岩石圆顶清真寺里那块大石,正是穆罕默德夜行登霄传说中的至圣道具。岁月流转,王朝更迭,多少历史烽烟已随风而散,多少英雄豪杰已作古长眠,耶城的石头,却超然存在着,静待着下一幕戏的开场。
石头,堪称耶路撒冷最古老而永恒的语言。那些来来往往的征服者们,无不以石为笔,在高天阔地之间,“写”下自己的胜利宣言:罗马的海伦娜皇后,建造了耶稣升天大教堂、圣墓大教堂,将4世纪的耶路撒冷变为一座基督之城;两百年后,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建起新圣母玛利亚教堂,以示对所罗门圣殿的超越与压制;接踵而来的阿卜杜勒·马利克,又以其令人惊艳的岩石圆顶清真寺,创造出伊斯兰教耶路撒冷的新天际线;德皇威廉二世曾叹息,这是“一个凄凉贫瘠、堆满了石头的地方”,却也像所有来者一样,以石为符,在橄榄山建造起一座从约旦河就可以遥望的德国堡垒——奥古斯塔·维多利亚要塞。
有人感叹:耶路撒冷是一座被墓地包围的城市,此言不假。漫長的岁月里,多少人来了,又走了;多少人来了,却再也走不了了。站在橄榄山西坡向老城望去,会看到一幅几乎令所有人感到窒息的景象——一大片墓棺,密密麻麻、紧紧挨挨地挤在一起,从脚下的汲沦谷,一直绵延伸展到山谷对面,直抵赫赫有名的金门。这些蜜色石棺,大小、形制,几乎一样,在强烈的日光下,就像列队待发的军队,从盔甲上闪出凛凛白光。第一眼望见这满山满谷密集的石棺时,心头猛然一紧,头皮过电般阵阵发麻。
据说这是耶路撒冷最神圣的墓场,墓棺数量已有15万之多,墓位售价已达百万。犹太人和基督徒们相信,当世界末日来临,救世主弥赛亚将降临此地,通过神圣金门,进入耶路撒冷,那时,所有死者都将从坟墓中复活。汲沦谷,因此成为最抢手的风水宝地。在靠近金门的山坡上,还有一大片穆斯林石棺群。耶路撒冷3000年中,穆斯林的统治长达1300年,许许多多伊斯兰教徒也葬于此处。据说,1541年奥斯曼的苏莱曼大帝为阻止弥赛亚入城,封闭了金门(至今未启),并将门外辟为穆斯林的墓场。放眼望去,墓与墓之间,几无缝隙,就像几千年兵刃相见的历史,让人喘不过气来。作家麦尔维尔曾在金门前感叹“这是一个被死亡军队包围的城市”,而福楼拜则干脆称它为“停尸房”。仔细看,这些石棺上除刻有文字外,还陈放着许许多多的小石头,据说缘于犹太信仰,他们相信,亡灵每年都会回来一次,数数自己墓棺上的石头,就知道有多少人来探望过他,爱是否还在,思念是否还浓……
石头是爱,是思念,也是仇恨与恐惧。
经历过无数次屠城的耶路撒冷,几乎每一块石头都能告诉你,在它身上曾经坠落的刀剑、折断的长矛、砍下的手臂、滚落的头颅;告诉你在它身上浸泡过的泪水、汹涌过的鲜血、劈剁出的刀痕。在以巴冲突现场,《圣经》中少年大卫的甩石鞭复活了,击杀非利士勇士歌利亚的石头,成为今天巴勒斯坦人为仇恨发声的武器。城南的锡安门,在它坚硬的石墙上,仍然密布着“六日战争”留下的弹孔,大小深浅不一,如花似疤,望之怵目!
圣婴诞生的伯利恒,与耶路撒冷同在一区,却被足有8米高、蜿蜒几十公里长的水泥石墙围隔开来,这就是有名的以巴隔离墙——仇恨与恐惧的产物。巴勒斯坦一方的墙面上,花花绿绿,写满涂鸦,那些夸张的漫画、色彩艳丽的花体字,在幽默和调侃中,潜行着愤怒与仇恨;以色列一边的墙体,干干净净,只字不着,近乎冷酷的无声而立,然而,墙的存在,不正在大声说出他们的恐惧与无奈吗?以色列,一个在仇恨和悲情中诞生的国家,几千年的流徙、迫害与屠杀,已然在这个民族心中形成一个黑洞。一位边检女兵说:“我们感到孤立、恐惧,唯有拿着枪……一放下枪,我们就会立刻消失,国家也立刻消失……我们再也没有怜悯,只留下偌大的心理伤痕。”然而,伤痛又岂止是犹太人的?站在自己的土地上,却被石墙隔成了外来者,屈辱向谁说?一位为养家而不得不去犹太定居点工作的巴人说,盖房子时,搬动的每一块石头,都沉重地压在他心上,每一块砖石,都是一种背叛,一种挣扎。
石头上,胶着着说不尽的爱与恨,悲与愁。
我记起西蒙·蒙蒂菲奥里笔下的一幕:
夜色中,一枚鹅卵石轻轻滑过一户人家的窗子,石头的语言传进屋内,已准备停当的努赛贝打开房门,接过来者朱达手中的钥匙——一把沉甸甸的、30.5公分长的中世纪钥匙,转身向圣墓大教堂走去。这俩人,分别来自耶城两个有着显赫历史的穆斯林家族,自1192年被萨拉丁王朝任命为“钥匙保管者”和“圣墓大教堂守门人”,至今已有八百多年的历史。
此时,在老城南北遥对的犹太区和穆斯林区的石板路上,也响起了跫跫的脚步声:犹太教“拉比”拉宾诺维茨,正走在去圣殿山的路上,他将祈祷经匣缠绑在手臂上,准备开始在哭墙一天的工作;同样来自古老的穆斯林圣地守护者家族的安萨里,也在匆匆赶往圣殿山,去按时开启岩石清真寺和阿克萨清真寺的大门;而有着五百年宣礼历史家族的成员卡拉兹,也正拾级而上,进入圣寺,即将开始他响彻整座老城的呼拜唱诵。
这是凌晨4点的耶路撒冷。
这一幕,深深刻印在我心中。
在石头的交响中,老城醒来了。
在石语的传递中,共同的神圣开启了又一个美丽的早晨。
那枚在黎明时分轻柔滑过窗棂的石头,正深含着“耶路撒冷”之名的真意——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