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曾宪梓先生告别:讲爱国,他是极为认真的
2019-10-18汤禹成蒋芷毓任淼琳任碧玥
汤禹成 蒋芷毓 任淼琳 任碧玥
2007年5月8日,香港,曾宪梓出席媒体招待会(@视觉中国 图)
珊全村曾家祖屋东墙贴着131封唁电。这个数字在不断更新。
2019年9月20日傍晚,香港金利来集团创始人曾宪梓因病医治无效,在广东梅州逝世,享年85岁。9月22日至25日,珊全村的祖屋设灵堂供人们悼念;告别仪式则于9月26日举行。
来自高校的悼念很多。它们大多受惠于曾先生的捐助,或是师生从中获益,或是教学大楼次第建起。
有些来自各地曾氏宗亲。这提醒着人们,曾宪梓是庞大却稀有的曾氏一员。相传曾家是孔子学生曾参的后裔,传到曾宪梓这一代正好是“宪”字辈。
还有些是客家文化研究机构传来的。梅州扶大镇珊全村是一个普通的南粤客家村落,曾宪梓的家庭留有浓重的客家烙印。
部分来自企业,他创办了金利来品牌,是名副其实的商人。
有的来自政府部门——这位香港富商与政治关系密切,无论是与国家机构共同成立基金会,还是其原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的政治身份。
剩下的,则是一些久慕其名的个人。
相熟者对记者回忆,曾先生没架子,有什么活动邀请他,他总会参加,总是乐于帮助。131封唁电几乎浓缩了曾宪梓的一生。他做过很多事,拥有过很多身份。
“爱国先生”
生命最后两年,曾宪梓在梅州度过大部分时间。病重时前往广州医治,偶尔也回香港。
即便身体抱恙,他仍坚持每年国庆节在梅州家中举办聚会。受邀者有当地政要,也有捐助学校的教师。
曾宪梓捐建的梅州曾宪梓中学,铭刻着他题写的校训(新华社 图)
拜访过曾家的人记得,曾家客厅墙上挂着一面五星红旗。聚会时,曾宪梓总要唱一首《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凡是他出席的活动、典礼、集会,这都是必備的项目。有时独唱,有时带大家一起唱。一首唱罢,如果兴致仍存,便会继续唱第二首,《歌唱祖国》。
爱国爱党是曾宪梓人生的大命题,关于这一命题,能从他的过往中寻到源头。
曾宪梓经常回捐助的学校演讲。有学校老师回忆,演讲内容大同小异,少年时的求学经历是绕不开的一段。小学毕业后,他便因家境贫困辍学在家,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土改工作组走进珊全村。工作组为曾宪梓开具贫困证明,申请每月3元的助学金,曾宪梓得以入学。
多年后,他和很多人提起对土改小组的感激之情。助学金帮助他在梅县东山中学念完初高中,考入中山大学,命运转圜。无疑,他是新中国的切身受益者。
演讲时,他常以曲折人生经历勉励后学,教育他们“好好读书,好好做人”,也告诉他们“学会感恩,热爱祖国”。曾宪梓中学的老教师廖振亮记得,每年高考前的5月,他都会回校和高三学生合影。春夏之交,日光强烈,教学楼前没有遮蔽,12个班级轮流拍照,曾宪梓往往坚持到最后。
和他接触过的人大多形容,他的爱国爱党不是口号,极为认真,“发自肺腑、融入血脉”。
一位曾宪梓身边的工作人员叙述了这样的故事:有次去加拿大,当地华侨团体负责接待。曾宪梓听说有个台湾小伙子言论不利于大陆,于是决定请他吃饭,还将座位安排在自己身边。饭局上,曾宪梓教育他,“你还敢说你是中国培养的大学生(注:这位青年在中国大陆读完本科)。中国有缺点,但中国也在不断进步。中国强大了,你有面子。假如有坏的,你也有责任来帮助改善、建议。”
他说起这些时一丝不苟。在工作人员的叙述中,曾宪梓说服了那位年轻人,饭毕,年轻人笑眯眯和曾先生照相。再后来听别人说,他连文风、观点都改变了。
“我说,老板你是统战的还是外事的?这你都能搞定?”这位工作人员和曾宪梓打趣。
那时的曾宪梓已有政治身份。1983年至1992年,他担任了十年广东省政协委员。其间,中英发表联合声明,宣布中国将于1997年7月1日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有港商急忙将资金撤往海外,曾宪梓的做法正好相反,原计划用于美国建厂的资金被他转投至香港和内地。
1992年,曾宪梓当选全国人大代表,随后被补选为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并连任3届。香港回归前,他曾与最后一任港督彭定康等人进行长时间政治对峙。
他和自己的高中老师张庆培聊天时说起,自己由于立场问题得罪了不少人,汽车还被人泼过漆。
曾宪梓的贴身护士曾女士也谈起一件往事。1998年换肾失败后的调养阶段,曾宪梓时常昏迷。有一次,他醒来后询问,我最要好的那位朋友怎么现在没来看我?那位朋友是一名香港政治组织领袖。后来对方如约而至,曾宪梓没谈太多病情,而是讨论起如何吸收爱国人士,“全在讲这些事”。
不料,过了两天,他又说,某某某和我那么好,怎么没来看我。贴身护士这才意识到,曾先生生病没彻底清醒,和客人聊了50分钟却没半点印象,只是本能地谈了诸多要事。
那正是香港回归初期的焦灼阶段。
领带大王
曾宪梓落脚香港,源于1968年远赴泰国处理家族资产的一次命运际会。到香港后,他将自己租来的三房一厅改成了小小的作坊,就此开始了领带生意。
创业初始,由于请不起工人,领带都由曾宪梓自己独力完成。此时,他生产的是价格较低的泰丝领带,每个月的收入能勉强维持全家人的温饱。
与小手工生产配合的是沿街推销。据《曾宪梓传》记载,当时曾宪梓每天会从住的地方,坐巴士前往旅游业最兴旺的尖沙咀兜售领带。他的粤语有着浓厚的客家口音,推销时常被人驱赶嘲笑。
一年后,曾宪梓的目光从沿街小店铺投向百货公司。但在当时的香港,本地产领带质量低劣,无法与欧美洋貨相提并论。
他决心创立自己的“名牌”。原料上,先改用德国原料,从剪裁和缝制上完全模仿欧美名牌领带。同时,他将品牌名从“金狮”改为“金利来”,自己用毛笔设计商标,向“名牌”更进一步。
打响知名度还需要广告。1970年父亲节时,曾宪梓首次花费近三千港元在报纸上刊登大幅广告:向父亲致意,送金利来领带。广告一出,生意好上几倍。随后每年的父亲节、圣诞节、春节,他都会大幅投放广告。
他的胆子也“大了一些”,领带从60港元一打,逐渐提高到了72港元、84港元、96港元一打。但与后来的“东南亚领带大王”相比,此时才初具规模。
转折发生在1971年年中。正值国内“乒乓外交”之际,中国乒乓球队途经香港,无线电视台夺得了表演赛的独家转播权。曾宪梓选择了冒险:他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花费三万港元赞助此次比赛。
“金利来领带,男人的世界”,这句广告语每天在球赛期间播放。随着赛事的热播,金利来打响了牌子。此后,金利来领带由每打售价96港元上升到120港元。
曾宪梓还经常赴欧洲学习时新设计,进口生产设备,到1970年代中期,金利来已走上有着专业设备、专门化生产、在百货公司建立销售专柜的“名牌之路”。
也许是情感所系,早在1970年代末,曾宪梓就已十分关注内地市场发展,改革开放后,他决定抓住内地市场。
金利来打入内地市场也从广告开始。1983年秋,央视《新闻联播》前后出现了“金利来领带,男人的世界”。
1980年代中期,曾宪梓为复办的梅州嘉应学院捐赠1万条金利来领带。嘉应学院高教研究室原主任陈干华回忆,老师每人获赠一条,价值一两百元,普通市民买不起。那时他大学刚毕业不久,一个月工资才60元。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金利来在内地风靡一时,跻身消费名牌行列。1940年代生人叶焕华记得,改革开放初期,刚开始有人穿西装,“如果能再配上一条金利来领带,就酷呆啦。”彼时金利来领带价格昂贵,正常工薪阶层消费不起,他也是到了1990年代后期才收获了第一条金利来领带。
金利来成为一个时代烙印,曾宪梓也因此被人铭记。
《香港商报》曾评价:“曾宪梓创造了一个属于香港人甚至可以说是中国人的名牌,使香港人不再认为香港货是廉价货,比不上外国的货品,这该是每一个香港人感到骄傲的事情。”
“慷慨勤俭”的慈善家
和事业一同壮大的还有慈善版图。与爱国一样,慈善是曾宪梓的另一枚标签。
曾宪梓是最早到内地慈善捐助的港商之一。1978年,他返回母校东山中学。东山中学校友会秘书长饶松浪回忆说,曾宪梓看到破败不堪的校舍,捐赠了一批教学设备,次年又捐资10万港币建造了一栋教学楼。
张庆培回忆,曾宪梓在校领导参加的捐助会议上,要求领导拿出设计好的工程规划。散会后,或许出于和老师交心,曾宪梓悄悄告诉他:“其实我根本不懂工程,给我也看不懂,但要让校领导负起责任。”
那年10月,叶剑英在习仲勋、杨尚昆的陪同下接见了曾宪梓。这被认为是他人生的另一个转折点。叶剑英毕业于东山中学,人们常推测,叶剑英看到曾宪梓为母校作出的贡献,也觉得亲近。
在曾宪梓的资助下,嘉应学院也得以复办,几所中小学逐渐建起,他捐助学校的层级覆盖了幼儿园到大学。此后数十年内,他先后捐助超过1400次,涉及教育、科技、医疗、体育等事业,捐赠总额超过了12亿元,其中对梅州捐款2亿多元。
以曾宪梓命名的教学楼、学校、桥梁、道路分布各地。媒体公开报道显示,国内十余所高校均有曾宪梓捐资的大楼。正如灵堂前的唁电中写到的那样。
值得一提的是,改革开放后捐助内地教育的香港商人、名人不在少数,曾宪梓的慈善之路并不孤独。据记者不完全统计,1985年至2012年,邵逸夫共捐建各类学校6013所,遍布全国31个省、直辖市、自治区;田家炳自1982年成立田家炳基金会,在全国范围内累计捐助了213所学校(据田家炳基金会数据)、1800间乡村学校图书室……
这些密集的数字,如同香港和内地关系的时代缩影。1980年代中期以来,香港众多知名企业家开始对内地的教育进行资助。2016年,教育部港澳台办公室的数据显示,港商通过教育部累计向内地教育事业赠款总额折合人民币超过80亿元。
有人曾问曾宪梓,为什么要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捐给公益?他的回答常常相似。钱,没有饭吃时很重要,但在有了之后,怎么去用就更重要。能够回报祖国,是他人生的乐趣。
慷慨的另一面是勤俭。曾宪梓少年时过惯了苦日子。
他有一件深红色毛衣,腋窝部位早已裂开——他说没关系,缝回去又继续穿。身边人劝他,“在家穿没所谓,你去北京,做治疗,透析的时候衣服要脱掉,不太好看。”周旋许久,他才勉强答应:“好,那就换呗。”
贴身护士曾女士回忆,曾宪梓工作勤奋,午饭往往只能挤时间吃盒饭。盒饭不配汤,干巴巴的,他却很快吃完了。“老板从不挑剔,能吃饱就行,干净就行,很随便的。”曾女士说。
刚当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那几年,曾宪梓常去北京开会。生病期间,上下午开会,中午做透析,午饭就在病床上吃。在北京吃不到客家菜,他也安之若素:西红柿炒蛋、腐皮尖椒、水煮鱼、炒鸡丁。他问贴身人员这些菜多少钱,他们回答“几十块”,老人就开心了,觉得便宜又好吃。
家里当然也有佳肴。受曾宪梓资助的曾宪梓中学毕业生陈爱民回忆,考入大学后,曾宪梓曾邀他赴港做客,“每顿都大饱口福”。保健医生对他说,“幸好你们来了,先生才会有这么丰盛的饭菜,平时都很节俭。”
他的慷慨并非一种无差别的施舍。
湖南卫视导演曾海波曾因拍摄曾国藩纪录片拜访曾宪梓,曾国藩研究会主任刘建海一同前往。刘建海记得,曾宪梓虽对拍摄纪录片表示支持,但婉拒了曾海波资助的请求。给出的理由是——自己往往在体育、教育等领域进行资助,他推薦了更合适的人。
“与他一些工作方向不相符合的,他也能很委婉、很坚定地拒绝。”刘建海这样描述对曾宪梓的印象,“是个有原则的人。”
2012年9月,香港。行动不便的曾宪梓近年深居简出,但会阅报、看新闻了解社会大事(@视觉中国 图)
2012 年9月,香港。曾宪梓对家非常满足,“这里好多无价宝,全是友人相送”( @视觉中国 图)
儿时“蛮鬼”,暮年“老小孩”
在许多成功者的故事中,功成名就后淡化过往是一种常态,但曾宪梓是个例外。
在曾女士记忆里,他不止一次地讲起童年,讲他母亲的故事。母亲有时会在半夜悄悄出门,曾宪梓偷偷跟着去,看到她跪在父亲坟前垂泪。他这才知道生活那么艰辛,妈妈不知道找谁诉说。讲起这些事时,他会鲜见地落泪。
母亲对曾宪梓意味太多。那个年代的梅州,很多人下南洋讨生活。父亲早早去泰国打工,后又英年早逝,家庭遭遇重创,母亲担起了所有重活。这让曾宪梓懂事得格外早。
“蛮鬼”是同学们给他取的绰号。客家话中,蛮鬼意味着调皮、野,还有一股不服输的劲。
张庆培回忆,梅县每年都举办4×100米接力赛,体育教研组长总让曾宪梓跑最后一棒。不仅因为他体育成绩好,是篮球队成员,更看重了他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最后一棒如果落下,曾宪梓总能反超。
再到后来,父亲的人生延续成为曾宪梓的人生。
从中山大学毕业工作后,因家产之争,曾宪梓远赴泰国,后辗转定居香港。多年后,他最爱的仍是家乡的菜肴。
曾宪梓喜欢邀请朋友到家中做客,餐桌上往往是客家菜,梅菜扣肉、盐焗鸡、笋干、肉丸、猪肉汤等。嘉应学院港澳办主任张仰奋也曾去做客,他记得清楚,饭桌上,曾宪梓还会说起每道菜的做法。“梅菜扣肉怎么做好吃,酿豆腐要加什么料,他说得头头是道。”
刚当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的1990年代,曾宪梓发现,有段时间大家和他说话越来越少,显得有些生疏。
张庆培的妻子对曾宪梓说,“你当上人大常委,大家都怕你了!”曾宪梓在一次饭局上说起这事,让故友们印象深刻——大意是,“听说你们怕我?我过去是曾宪梓,现在是曾宪梓,以后还是曾宪梓。没有改变。”
他确实没变,梅州本地官员称,曾宪梓很好约见,一般只要通过中间人转达见面请求,他都会答应,除非身体欠佳。各种协会聘请他做名誉主席,他也会力所能及一一应允。
他看重和故交的感情。还没在梅州安居时,每次回乡总是匆忙离开,他对张庆培说,老师啊,我是身不由己啊,有时实在来不及见上一面。师友们也围绕着他,2010年前后,老师和同学商量着要给他出书。书名原本定为《走近曾宪梓博士》,曾宪梓反复强调,要删掉“博士”二字。一下就亲切了,“宪梓确实没变。”
故交的家里偶尔会响起曾宪梓打来的电话。“老师好,给您拜年。”十多年前,他在春节那天打给张庆培。第二年,除夕过后好几天,张家电话又响了:“老师好,给您拜个晚年,前些日子身体不好。”张庆培说,“宪梓,你身体不好,以后不用打了。”但此后每年,张庆培仍能收到曾宪梓的贺年卡。
暮年疾病缠身是曾宪梓的苦痛。漫长的二十多年里,他日复一日地做肾透析。人们感叹他意志力顽强。
一位工作人员称,有次曾宪梓发烧,去做脑CT的路上,他一路念叨:生死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他对太太说,不要担心,这辈子很感谢你,感谢你的陪伴和照顾,我会在天堂等你,这不是诅咒你,只是想说我会等你。
工作人员说,“这段话老板说得轻描淡写,没流一滴眼泪。”曾宪梓那时以为,他们要推他到殡仪馆。
另一次哭泣是一次动怒后。因担心曾宪梓身体指标,曾女士阻挠他吃梅菜扣肉。曾宪梓不耐烦地骂了曾女士几句。待他平静下来,又忙忙道歉,说着说着就哭了。曾女士说,他是在自责。
大部分时候,曾宪梓都是那个最平易近人的人。有时他想偷懒,不出席活动,曾女士便和他说,你在家里和我们都一样,没有谁大谁小,你只有出去了,重要性才体现出来。曾宪梓和往常一样,笑笑。
疾病缠身二十余年后,曾宪梓最后在梅州落叶归根。
9月26日的遗体告别仪式上,三儿子曾智明回忆父亲过往,不时哽咽。说起父亲的暮年,他提及,“(父亲)在梅州的这一年,虽然痛苦,但很快乐,因为梅州是他的家乡”。
这是他人生的起点,也成了他人生的终点。
● 摘自《南方周末》第185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