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
2019-10-18李力
作者简介:
李力,西安市作协会员,现居古城西安,嗜美食未成厨师,耽旋律五音不全,好读书不求甚解,喜笔耕不问收成,著长篇小说两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现代诗数百首。长篇小说《沸都》获中国作协副主席贾平凹先生题字鼓励。
“王老汉不见了!”
“啥?”
“王老汉寻不着了!”
“老爷岭的王老汉?”
“就是的。”
刘胖子的电话让我头嗡地大了起来,额头的汗涔涔往外冒。
挂掉电话,我心急火燎,两步跨到正在汇报移民搬迁工作的王镇长身边,对他附耳低语。王镇长抹把嘴角的白沫,边听边使劲皱眉,似乎想调动眉毛去支援已经溃退到后脑勺的发际线。
等我说完,他抬起头勉强挤出笑容,跟对面的田县长说:“有点急事需要宋副镇长亲自去处理一下,您看可以吗?”
田县长呷口茶,放下茶杯,点了点头。
王镇长对我挥挥手说:“你别开会了,赶紧去吧。”
刚跨出会议室,王镇长从后面喊住我,又交代说:“你全权负责,尽快把这事办妥了。”
我急匆匆赶往养老院,远远瞧见刘胖子在大门口焦躁不安地来回走,配上五短身材,活脱脱像掉进陷阱的狗熊。看见我他紧跑几步迎上来,却不说话,甩着手,唉唉地叹气。
“啥情况?”
我抹一把额头的汗,拉开夹克拉链。
“没见出大门,但满院子都找不见。”
“既然没出大门,那就还在养老院里,有门的地方全打开找。”
“没门的地方都找了,咱养老院就巴掌这么大个地方,就差掘地三尺了。”
我从他的话里受到启发,赶紧问:“有没有地下室、地窖、渗井、暗沟?”
刘胖子摇摇头:“没有。”
“肯定没有?”
“肯定!”
“那能去哪?”我自言自语。
王老汉有失忆症,而且腿脚不便,不可能走远啊。
“走,再找一遍。”
刘胖子欲言又止,见我态度坚决,不太情愿地腆着大肚子跟了上来。
我和刘胖子把整个养老院仔仔细细又篦了一遍,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不但趴下瞅了床底下,连公共卫生间的隔档都没落下,甚至房顶也搭梯子上去看了,就剩下老鼠洞没钻了,结果一无所获。
王老汉难道突然学会隐身术了?绝无可能啊!
我们一身疲惫地回到了养老院大门口。我拍打袖子和裤腿上的土,刘胖子喘着粗气蹲在地上,门房的武师傅赶紧搬来两把椅子让我们坐。
我坐下来歇息,远处,辛苦了一天的太阳晃晃悠悠坐在象山顶喘气,似乎随时可能一骨碌滚下山去。近处,镇西口路边的老皂荚树顶,一群乌鸦乱糟糟地飞来飞去,像苍蝇觊觎着鲜亮的蛋黄,聒噪得让人心烦。
我转头问站在一旁的武师傅:“你真没看见王老汉出大门?”
“没!我咋能让疯老汉一个人出去哩,我这人忒负责,不信你问院长,只要我在门房,老鼠苍蝇也不可能随便进出,何况一个大活人……”武师傅高喉咙大嗓子,唾沫星子下雨一般。
“你一直在门房没离开过?”我打断他的自吹自擂。
“没!绝对没,上班咋能胡球跑哩?”
“一步也没离开过?”
“嗯……只去灶上打过一次开水。”
“几点钟的事?”
“两点多。”
“那你刚才还铁齿铜牙说没离开过,知道你浪费了多少时间吗!”我气不打一处来。
“我就離开了屁大点时间。”武师傅嗫嚅道。
刘胖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抬起右臂虚空戳向武师傅,食指犹如矛头,那架势恨不能立马扎他个透心凉,半天才抖着满身肥肉说:“看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拍拍刘胖子粗壮的胳膊说:“走,去王老汉家里找。”
我俩一溜小跑到了春晓苑,从北山搬迁下来的村民都安置在这里。王老汉年龄大,腿脚不便,家里又没人照顾,就分的一楼。进了单元门,只见大门紧闭,不像有人的样子。我不死心,上前使劲敲门,敲了半天,把隔壁两户都敲出来了,门里还是没人应声。我问邻居们今天见过王老汉没有,大家都说没。我们正准备离开,居委会胖大妈闻讯赶来,说中午似乎在院子见过王老汉的狗。黑子平时与王老汉形影不离,既然黑子来过,那王老汉在这的可能性就很大,莫非他在屋子里出了意外?我心里不由得一凛。
“赶快找个开锁的,看看是不是在屋里头。”我吩咐刘胖子。
胖大妈马上打电话给镇上的一个锁匠,几分钟后锁匠就赶过来了。他用一根钢丝在锁孔里捣鼓了几分钟,拧一下把手,门就开了。我赶忙跨进屋去,其他人也纷纷尾随而入。这是一套两室一厅,客厅里挨挨挤挤堆满家具、农具、各种杂物和冰箱、洗衣机等电器,所有东西都落着厚厚一层灰,就像一间被人遗忘的旧仓库。主卧里有一张床,褥子卷在一头,显见长时间没人睡过。我打开立柜瞅了瞅,看到几床被褥和一些胡乱堆放的衣物。次卧里空空荡荡,地上一踩一个脚印。卫生间霉味扑鼻,厨房里一口大铁锅歪在墙角,上面是一个油腻腻的木锅盖,一只磨掉了一半的生铁炒菜铲斜搭在锅盖上。
看到这口大铁锅,我不由得苦笑,它可是我亲自从王老汉老爷岭的老屋里端过来的。
两年前为了落实精准扶贫和封山育林,县上决定把坐落在北山深处的老爷岭等三个自然村整体搬迁到一马平川的柳林镇上。北山里的大多数村民深受交通不便和贫穷之苦,加之政府补贴力度不小,村民闻讯欢天喜地给镇政府和县政府敲锣打鼓送来了锦旗。原本以为搬迁工作会一帆风顺,没想还是遇到了很大阻力,一些老人故土难离,死活不愿意搬迁,这其中最顽固的就数王老汉。王镇长亲自出马,无数次登门,腿磨短,话说完,老汉说不搬就是不搬。王镇长是王老汉的远房侄子,论起辈分还得叫王老汉一声二大,但王老汉不知是真的老年痴呆还是生装,任王镇长一口一个二大叫得贼亲热,死活就是不认这个侄,也不给大镇长哪怕碎碎一点面子。王镇长颇为无奈,就把这颗炒不熟砸不烂的铜豌豆丢给了我。镇长办不到的事,我这个副镇长当然更办不到,尽管我与王老汉唯一的儿子爱社不仅是中学同学还是好朋友,上学时去过他家很多次,王老汉却并不因此多瞥我一眼,任我磨破嘴皮,一句“你谁啊?”就把我怼了回来。书记、镇长像牛头马面一样催得紧,要不是放心不下漂亮老婆和可爱的儿子,我肯定已经从王老汉屋门口的高崖上跳下去了。
百般无奈,我只好想法设法弄到了爱社在美国的电话,越洋向他求救。
爱社上学时是我们学校乃至全县的学霸,高考全省理科状元,被清华录取,本科毕业即赴哈佛读研读博,后来定居美国,娶了金发碧眼的洋媳妇,生了中西合璧的小公主,简直是神话一样的存在。很多年,老爷岭方圆上百里都流传着他变身金凤凰飞出鸡窝窝的神话。王老汉含辛茹苦,培养出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最后却成了美国公民,给洋人倒插门做了女婿,而从老伴去世后,王老汉自个就成了孤家寡人,不久又得了老年痴呆,可谓晚景凄凉。
听我诉完苦,爱社连说了几个Sorry,话锋一转说:“老同学,你看我远隔重洋,回来一次实在不容易,大搬迁的事还得靠你多费心,请你继续给我大做思想工作,尽量说服他搬到镇上,我回来看他也方便。咱俩跟亲兄弟没啥区别,如果你办不到,我回来也没用啊。”
听着爱社冠冕堂皇的一番话,我极度地愤怒,想起楚汉相争时的一个情景。楚霸王项羽立于阵前对刘邦大喊:你我通过决斗结束这场战争吧,省得将士流血牺牲,天下百姓受苦!刘邦心里暗骂:TMD,你是人人皆知的万人敌,跟你决斗,我死十遍你连汗都不会出啊!于是斩钉截铁回复两个字:不干!项羽恼羞成怒,将此前俘虏的刘邦的父亲推至阵前,接着大喊:你的老父亲在我手上,如果你不同意决斗,我就把他剁成肉酱!刘邦撇撇嘴回答:你我曾经结拜,我父亲就是你父亲,如果你把我们的父亲剁成肉酱,别忘了分我一杯羹。项羽以别人父亲的生命相威胁的行径很是流氓,他没想到碰上了一个更大的流氓,根本不以生身父亲的安危为意。最后项羽只能铩羽而归,在垓下凄凄惨惨戚戚地吼一曲: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我不是流氓,但不会随便就被友情绑架,更不会轻易被花言巧语所打动。
我深深吸口烟,缓缓吐出来,轻描淡写说:“我叫你家老爷子伯,但他是你亲大,这一点你不会否认吧?现如今他老年痴呆,一个人待在老屋不说很孤独还很危险,你应该记得,你家屋前不远就是高崖,如果哪一天老爷子犯糊涂,只看天不看地……还有哦,老爷岭地界近些年生态恢复得不错,常有灰狼出没,现在整个老爷岭就老爷子一个人,如果哪个天夜黑风高……”
“别说了!”爱社在电话里咆哮。
我不管,鼻子里喷股烟出来,继续说道:“如果老爷子发生了不幸,你完全可以不用回来,谁让咱俩跟亲兄弟一样哩,我会圆圆满满把老爷子送走的,头替你磕,孝替你戴,瓦盆替你摔,只不过万一遭了狼祸,就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全骨殖了……”
“求求你,别说了,我尽快回来。”
爱社终于顶不住心理压力,三天后就从美国飞了回来。
王老汉不认识几乎三天两头见面的我和王镇长,却认识几年未见的儿子,真让人怀疑失忆是不是真的。在儿子连哄带骗下,王老汉终于答应下山,住进镇上春晓苑的拆迁房。爱社陪王老汉待了三天,适应了一下环境,觉得没啥大问题,给王老汉留下一张银行卡,又匆匆飞回了美国。这个我能理解,人家在美国纽约曼哈顿上班,日理万机,日进斗金,哪能在已经糊涂的老爷子身上耽误太多工夫?
爱社走后,王老汉似乎很平静。
二十来天后的一个中午,春晓苑居委会胖大妈突然跑到镇政府找我,说王老汉出门很久没见回来。我答应爱社关照王老汉,但又没法天天盯着他,就把这个重任委托给了居委会胖大妈,没想到她还挺负责。
我大概了解了一下,很快判断王老汉自个回了老爷岭老屋,于是赶紧找了一辆越野车,与司机小宋一起赶往北山。车只能开到半山腰,下了车我们又爬了半个小时山路。赶到老爷岭,远远看见王老汉家烟囱上孤独地冒着淡淡的青烟,走近点又闻到了红薯的香甜味,很快黑子摇着尾巴欢快地跑了过来,我的心算是暂时放下了。王老汉家有两孔窑和一间半瓦房,门窗均已拆走,房顶屋瓦一片不剩,颇为萧瑟破败。我跨进烟熏火燎的正屋,看见王老汉坐在炕沿上,双手正倒腾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红薯,嘴里噗噗地吹气,露出几颗齿坚强。我不把自己当外人,从锅里捞起一只红薯递给小宋,又拿起另一只。王老汉见状马上走过来拿起锅盖,将剩下的红薯盖上,完了还不放心,又把长柄生铁锅铲压在锅盖上。王老汉的意思很明白,但我不以为意,把手里的红薯剥掉一圈皮,轻咬一口,糯香沙甜,很是好吃,除過太烫没其它毛病。
“伯,吃完红薯跟我回去吧。”
“你谁啊?”
“文林啊。”
王老汉茫然地摇摇头:“我知不道。”
“跟我回镇上吧!”
王老汉在炕沿上圪蹴起来,双手抱住膝盖,继续摇头,仅剩的几绺灰白色的头发倔强地支棱着:“这是我屋,我哪儿也不去。”
怎么办?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伯,爱社要从美国回来看你,咱去镇上等他吧。”
王老汉闻言腾地站到了地上,伸长脖子问:“社娃要回来?”
“嗯。”我含糊回应。
这肯定不算撒谎,我不相信爱社从此再不回来看他大。
“走!”
王老汉迈腿就走,一腿在屋外一腿在屋里,转过头来说:“得把铁锅端上,社娃最爱吃铁锅煮的红苕,还有锅盖,对咧,还有铲铲。”
“伯,你先跟小宋走,我给咱端锅。”
我怕王老汉变卦,赶紧使眼色让小宋扶王老汉先行下山。
等他们出了院子,我过去拔锅,谁知烫得很,搭不住手。我甩甩被烫疼的手,在屋子里四下瞅,最后在炕上抓了两把麦草,垫在手上再去拔,左摇右晃,锅纹丝不动。我气得想把锅砸了,但最后还是忍了,一则没法向王老汉交代,二则砸别人家锅是件很不吉利的事,轻易干不得。我操起锅铲,沿着锅外沿一下一下使劲往下捅,幸亏这是泥盘灶,锅铲下去就能捅出个坑来,我耐住性子一下一下捅,终于把锅铲松拔了下来,这才发现右手掌已经打了两个泡。我把锅盖盖上,锅铲放在锅盖上,端起锅出门。
到了院子,无意中瞅见一块枕头大小的青石,我心中一动,放下锅,搬起青石回到屋里,走到火炕跟前,把青石狠狠砸了下去,炕面马上塌陷了一块,我又来了几下,最后青石掉进了炕洞里。我吹吹手上的灰,点上烟深吸一口,然后弯腰用打火机点着了炕面上的麦草。干透的麦草着的极快也灭的极快,十几秒后炕面上除过几处龇牙咧嘴的坑,只剩黑乎乎的一片灰烬。
锅拔了,炕塌了,看你下次再跑回来怎么过!
我吐掉嘴里的半截烟,用脚狠劲揉了几揉,得意地微笑起来,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不知道这是不是狞笑。
刚转身,脚旁却突然响起狗叫,我被吓了一跳,差点把锅掉地上,定睛一看,原来是黑子。我气得抬脚去踢它,它灵巧地跳开,又冲我低吠了两声,转头窜出院子,一溜烟去追王老汉。
爱社给他大置办了全套家具和电器,其它生活用品也一应俱全,但王老汉极不适应,使不了天然气,用不了马桶,日常生活都成问题。幸亏镇养老院一个多月后开业了,在征得爱社同意后,我们把王老汉送进了养老院,本想着在这吃喝有人照顾,也不至于因为乱跑走失,但王老汉偏偏就在养老院不见了,而且哪儿都找不着。
刚从春晓苑出来,我们就碰上了刚刚送走县长一行的王镇长。
听完我简单汇报,他沉吟一下,不太确定地说:“莫非王老汉又自个跑回老爷岭了?”
我也有这样的怀疑,但以王老汉最近的身体状况又觉得不太可能,一来他老年痴呆不认路,二来腿脚不行,自个回十几里外老爷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镇子就这么大,哪儿也找不见,只能去老爷岭碰碰运气了。
王镇长马上去借了派出所的越野车,还顺便叫上了李所长,立即向老爷岭出发。我们都觉得他不会走太远,于是进行了分工,我负责盯路左边,王镇长负责盯路右边,期冀能看到王老汉蹒跚行走的身影。
这时太阳已翻下象山,路边地里还站着些玉米秆,已经掰了棒子但没挖倒,枯黄的叶子被急匆匆赶路的风碰得刷啦刷啦地响。
我伏在车窗上,风撞在脸上,然后灌进脖颈里,冷飕飕的,我打个冷战,不得不把车窗玻璃关死。
一路上没有发现王老汉的任何蛛丝马迹。
等我们停了车步行到老爷岭,一弯月亮不知啥时候挂在了那棵老核桃树最高的枝杈上,居高临下注视着这里的沟沟叉叉。村子里满眼残垣断壁,没有鸡鸣猪哼,听不到犬吠牛哞,死寂一片。幸亏是三个人,可以相互壮胆,我一个人来绝对不敢进村。
进了王老汉家院子,我打开手机电筒走进正屋,里面还是我上次离开时的样子,不像有人进来过。我退出屋子,又查看了那半间空荡荡的柴房,这时候王镇长和李所长也检查过了两孔窑,看样子也是一无所获。
我给他们发了烟,李所长给大家点上,三个烟头忽明忽暗,谁也不说话。山风刀子一样利,肚里又没食,抽棵烟能暖和一些。
这时候突然听到一阵轻轻的嗡嗡之声,我们循声绕到正屋后墙,看见一个墙缝,声音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我见状不由去摸头,回头看见王镇长也在摸头,于是我俩不约而同噗嗤笑出声来。
李所长莫名其妙,瞅瞅我,又看看王镇长,问我们笑啥。
王镇长瞅一眼墙缝,对着我努努下巴说:“让宋副镇长给你说说他的壮举。”
“不是我的壮举,是我们的壮举。”我纠正王镇长。
那是约莫一个月前的一天,刘胖子甩着汗珠子来找我,一进门就嚷嚷说实在管不了王老汉,让我给想个办法。
仔细一问,原来王老汉这两天闹着要回老爷岭,动不动就往大门外闯。
我说:“拦住不就得了。”
刘胖子抹一把汗说:“谁敢啊!王老汉凶得要咬人,黑子更是龇牙咧嘴,动不动就往人身上扑,要吃人一样。这些天养老院连大门都不敢开,生怕一个不留神把王老汉给跑失了,这责任实在担不起啊,我来是想请示一下领导,能不能给他另换个保险点的地方?”
我乜斜他一眼,轻描淡写说:“可以啊,你送美国去,亲自交给他儿子,顺便把人家交的入院费给退了,然后按美国法律给人赔违约金。”
刘胖子听了我的话顿时蔫吧了,央求我去给王老汉做做工作。
不看僧面得看佛面,爱社有托,我不能袖手旁观。再说了,万一王老汉有个意外,我这个分管移民搬迁的副镇长也难辞其咎。
到养老院见了王老汉,我不厌其烦反反复复问他回老爷岭干嘛,他牙关紧咬就是不说。我对陪在旁边的刘胖子摊开双手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正要打道回府,王老汉终于开了金口,说出了“摇蜂蜜”三个字。
打我上学时,王老汉就养蜂,现在已经夏末秋初了,按季節王老汉的确该摇蜂蜜了。上学那阵我之所以经常往爱社家跑,很大原因是能喝上蜂蜜水,说起来还真是甜蜜回忆。这次拆迁搬家的时候,还真把王老汉的蜂给忘了,其实也没法搬,那东西在镇上咋养?
我想了想说:“你现在行动不便,就别去了,我想办法给你把蜂蜜弄回来。”
王老汉瞅我一眼,未置可否。
回去我把这事给王镇长说了,没想也勾起他的甜蜜回忆,我于是撺掇他跟我一块进山,弄些土蜂蜜回来。我俩一拍即合,立即开车上路向老爷岭进发。到了王老汉家,看见的确有蜜蜂飞来飞去,左找右找却看不见蜂箱,难不成王老汉把蜂箱藏起来了?我盯着眼前飞过的蜜蜂,想出一招,在一朵擀杖花上捉了一只蜂蜜,这事小时候经常干,可谓手到擒来。王镇长笑我是不是想对着蜜蜂屁股吸蜜,我撇撇嘴,心里却说你咋知道?这事小时候还真干过。我笑笑说,你从衣服上揪一根线头,绑根轻点的羽毛。他把衣服裤子几乎翻过来也没找到线头,我提醒他马尾或头发也可以,没想他扑上来生生拔了我一根头发,看来头发多是优点也是缺点,容易遭人嫉恨。他在地上捡了一小片不知是鹅绒还是鸡绒,系在头发一端,把另一头拴到蜜蜂的细腰上。我把蜜蜂放回擀杖花上,它舒展了一下身体,一蹬毛茸茸的腿飞了起来。我盯着这只蜜蜂,跟着它来到正屋后墙,看见它钻进墙上的一道缝里。原来蜂箱被王老汉藏在墙里面,怪不得找不见。墙缝比较高,我搬来几块石头垫脚,在一把破扫帚上折了一根细竹棍,捅进墙缝里,等取出来,发现竹棍尖挂着晶莹的蜂蜜,我送进嘴里吮了一下,甜味顿时在口腔里爆炸开来,纯正土蜂蜜的味道就是不一般。旁边的王镇长迫不及待地咳嗽一声,提醒我别忘了他这个镇长。我于是把竹棍另一头捅进墙缝,蘸了一些蜜给他,他贪婪地吮着竹棍,享受得闭上了眼睛。
我俩这时候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和年龄,就像两个淘气得不得了的小男孩。
我们想取更多的蜂蜜出来,却束手无策。王镇长在院子里外踅摸半天,找来一根粗木棍递给我,要我把墙缝撬大一些,让蜂箱露出来,然后挖些蜂巢带回去,吃的时候掰一块,绿色天然,放很多年都不会坏。于是我站上石头用棍子去撬,墙虽是土墙但很结实,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翘掉一块,因用力过大,棍子捅进了缝的深处,只听轰一声,墙缝里喷出一团黄雾。
“赶紧跑!”王镇长一声惊叫,转眼已拐过墙角不见踪影。
我也马上明白过来,跳下石头狂奔,村里的路不停地上坡下坡,实在跑不快,没多远我就气喘吁吁,这时额头和后背火辣辣地疼起来。就在我绝望的时候,眼前出现一个涝池,我顾不得许多,紧跑几步跳了下去,谁知水很浅,只到膝盖,我赶紧躺下去,把身体埋在水里,只留眼睛鼻孔在水面上。蜂群失去攻击目标,在涝池上盘旋了一会悻悻而去。我这才敢站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发现涝池的水绿幽幽的,蠕动着各种虫子,散发出一股股腥臭,涝池边叠印着牛马蹄印,还有几摊干透的牛粪。
等我与王镇长再次汇合,发现他也没逃过蜜蜂的追杀,被蛰了好几处,但似乎比我轻点。看着对方额头上胡乱长出来的犄角,我俩谁也笑不出来,本想弄点土蜂蜜,结果弄了一头的包。
过了好几天,我身上的包才彻底消下去。俗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疼,我还是惦记着王老汉的土蜂蜜,但又不敢再次贸然挑衅蜂群,只好请王老汉亲自出马,我开车拉着他和摇蜂蜜的工具再次上山。王老汉根本没去撬墙缝,原来正屋墙上有一个活门,在屋子里就可以把蜂巢取下来。王老汉摇了六扇蜂巢,留了两扇给蜂群做过冬的口粮。
刚才听到的嗡嗡之声就是后墙里的蜂群发出的,莫非它们闻出了我和王镇长的气味,想出来报复?看来此地不可久留。
養老院没有,春晓苑没有,老爷岭也没有,那王老汉去哪了哩?对偷蜂蜜“壮举”的回忆,让我们短暂放松了一下,但很快又紧张焦虑起来。时值深秋,夜里已经很冷,王老汉孤身在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怎么给爱社交代?不说良心上过不去,责任也不允许啊。
回到镇上,已经晚上八点半了,我和王镇长商量了一下,马上组织了五路人马,沿着各个方向出镇的路和主要分叉沿途找寻。王镇长还通过田县长让县电视台临时插播了一条寻人启事。剩下我们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能坐立不安地等消息。
到了凌晨一点多,找人的各路人马陆续返回,王老汉还是杳无音信。
王镇长泡了方便面,递给我一桶,我稀里哗啦吃完了,也没尝出滋味。
我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似乎越来越重,简直让人喘不过来气来,我于是出门吸吸新鲜空气。天上弯月如钩,寒星寂寥,我的心冰凉冰凉,浑身不自主地颤抖。我担心极了,王老汉如果这时候还待在露天地里,怎么捱得过这寒夜呀!
东方开始有些泛白,我揉揉肿胀的脸,出了镇政府大院沿街向西走。养老院的大门紧闭,门房黑着灯,武师傅估计还在被窝里。我转身离开,又疾步走到春晓苑,早起晨练的老头老太已零星开始出门。我去敲王老汉家的门,没有任何反应。我长长叹口气,转身离开。刚出大门口,突然看见远处黑子的身影,我心里一动,赶紧喊它的名字,黑子朝我奔过来,我刚准备去摸它的头,它却去咬我的裤管,我有些生气,本想踢它,但转眼明白过来。
我马上给王镇长打电话,让他开车过来。
我和王镇长开着车,跟在黑子后面出了镇。黑子领的这条路正是去老爷岭的,难道王老汉就在老爷岭老屋,我们昨晚上疏忽了没发现?我和王镇长对望一眼,都是满眼的疑惑。
到了老爷岭老屋,黑子并没有进院,而是继续往后山跑,我们只好远远跟随。沿着一条羊肠小路大概又走了一里多地,拐过一个弯,眼前是一块坟地,一排坟堆沿着一人高的塄坎依次排列。走近些,果然看见了王老汉,他抱着一块青石墓碑坐在地上,半边脸贴在石头上,青鼻吊得老长。令人诧异的是,他的上身只穿着件薄秋衣,一件厚夹克衫套在青石墓碑上,扣子扣错了一颗,显得一个衣襟长一个衣襟短。不怕自己被冻坏,却担心墓碑被冻着?王老汉奇怪的举动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黑子偎着王老汉卧着,似乎在帮他取暖。
我赶紧扑过去,在王老汉身边蹲下,手搭上他肩膀轻轻一摇,他一下子歪倒在我怀里,眼睛紧闭,浑身冰凉。我搭手在他脖颈上试试,似乎还有微弱跳动。王镇长解下墓碑上的夹克,我俩赶紧帮他穿上保暖。
我半蹲下来,王镇长把王老汉抱起来放到我背上,我背着他拼命向停在半山的越野车奔去,王镇长在一旁护着。
王老汉被紧急送往县医院抢救。
我在手术室门口打电话给爱社,向他通报王老汉的事。
爱社比我想象的平静。
我心中的疑惑未去,问他王老汉跑去墓地抱着墓碑干啥。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传来爱社的啜泣,然后他带着哭腔说:“昨天是我妈的忌日!”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