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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等你老了

2019-10-17洪超

青春 2019年2期
关键词:河工砖坯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弄不清楚父亲的名字。

我们小的时候,没有书,没有报,没有笔,一分钱一根的铅笔,都舍不得用,八分钱一张纸,仔细裁成32开,订成一本本子,要用一个学期。那时候,没有电,即使后来有了电,也是隔三差五地停电。照亮夜晚的是煤油灯,后来我们学了一篇课文,小萝卜头在监狱中写字,我小小的心里竟然对小萝卜头产生了无尽的遐想,这种情感叫羡慕。我羡慕小萝卜头什么呢?他有一支笔,写着自己的话。我就在这本本子上,写父亲的名字。写得虔诚、刻骨,可谓是使出了吃奶的劲,你可以想象,一个刚刚会写字的孩子,是如何把“洪登贵”写出来的,而且整整齐齐的,像三支训练有素的仪仗队。

我本以为父親看到了会很高兴,没想到父亲跟我说,是桂花的桂,不是富贵的贵。父亲用铅笔在我的本子上写下“洪登桂”三字。父亲肯定没有跟我解释过为什么他要写成“桂”字而不让我写成“贵”字,我也从来没有问过。

父亲,从没有跟我们说过他成长中的点点滴滴。我记忆中的父亲应该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呢?我记忆中对爷爷的记忆是在4岁及之前。对爷爷的记忆有三处:一是爷爷去世那一夜,我烧了一夜的纸钱,别人要我去睡觉,我不肯;二是在这之前,爷爷奶奶住的丁头屋失火,火光冲天,照亮黑黢黢的天空;三是爷爷把我抱上他的牛,我恭伏在泥污的牛背上,躲避牛蝇和牛虻叮咬,爷爷要把我抱下来,我哭着喊着不要不要。但在对爷爷的记忆中,一点点都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理论上,在我对爷爷的记忆中应该有父亲的影子,但任凭我怎么搜索,都没有把对爷爷和父亲的记忆叠加在一起。

我对父亲最初的记忆,在哪里呢?奶奶屋前有一颗楝树,会结楝水果子,果子无论是青果子还是渐变为黄果子,都很好看,但不能吃,生涩得很。奶奶丁头屋失火是在夜里,下午时分,我们吃过“节食”(下午三点左右肚子饿了,把中午的饭菜随便吃点)后,继续疯闹。“蛇”,不知谁喊了一声,我们看到楝树根部盘缠了无数的蛇,紧紧地裹在楝树上。父亲闻讯赶来,用火剪一条一条地把蛇解开来,放到河里,然而入水的蛇又一次地游来,继续盘在楝树上。这是我对父亲最初的印象,这么多年来,我也从未跟人说起过。父亲那时还没有三十岁,他过三十岁的时候,我已经有很清晰的记忆了。那一年,我家出了好多的事情,一是奶奶的屋子在夜里烧了;二是爷爷去世了;三是我的妹妹掉到河里溺死了;四是我人生生了第一场病——脑膜炎,在医院里住了好多天,医生数次跟我的母亲说这个孩子不行了,即使活着,也是痴呆,但是母亲不相信。我想母亲不相信,也有父亲不相信,正因为有了父亲的不相信,才让母亲的不相信有了可以坚持的理由。然而,我终究是活下来了。

活了下来的我,回到家,看到楝水果子树已经被父亲砍去,家中贴的伟人像也已经被下掉,只剩下五六个干净洁白的像块在隔墙上,默默注视着一切。不对,其实在我第一次生病前,还有一次病。妈妈被赶去结扎,回来后,要吃安眠药,而我当时要吃打虫药,或者是宝塔糖,但我错吃了安眠药,而后昏迷不醒,是被医生救过来的。于是,父亲慢慢出现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的父亲,话不多,话不多到他什么话也不想说。陌生人会以为他是一个哑巴,但事实上,他是一个聋子。父亲耳聋,是因为得了中耳炎。后来,我跟姐姐讨论过无数次:爷(盐城称父亲为爷,称爷爷为爹爹)真的耳朵聋吗?

我们的童年中,为什么难以找到父亲的影像?是因为父亲常年都在挑河工。除去一年两季的农忙,便是挑河。父亲大概挑了多少河工?大运河、串场河、蟒蛇河、通榆河……还有大纵湖,大纵湖一直挑到我上初中还在挑。河工一般都是要去挑的,但有一些机灵的人,便会找出各种理由不去挑,当然,不去挑河工会有很艰难的申请过程。我想说的是,父亲每年去挑河工,挑了很多年的河工,让他得到了三样终生相伴的东西,一是他一生的好朋友,他的好朋友几乎都是和他一起挑河工的人,从年少到青年再到中年。二是抽烟,烟成了挑河工最好的伙伴,烟见证了父亲是如何把一担泥从泥坑里挑到高处,挑成了河堤,挑成了小山的。三是他的耳聋,那年父亲回来后一直用棉签(那时候还没有这么高档的东西,只是把棉花裹在一个细细的树枝上)从耳朵里掏出脓来。后来扔在地上的棉花团子,我两只手都抄不起来。再后来,父亲的耳聋就慢慢传开了。

父亲挑河工的经历,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带来了父亲对泥土的热爱和机器的渴望。挑河工让父亲走出了闭塞的村庄,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看到了烟囱、工厂、汽车、拖拉机……父亲将两者结合起来,用于制砖坯。此话已经快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已经停止了生病,开始专注于跟着姐姐后面屁颠屁颠的上学。

制砖坯,是一个辛苦活儿。父亲带领着一群人开始制砖坯,从饮马沟开始,转战到宋楼。饮马沟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我从小时候就不相信这么一个小沟子能够养活王子的千军万马,但饮马沟让我文言文的学习比同学多了一份自信,那就是饮马,是给马喝水的意思,要读去声。

后来,父亲给我和姐姐买过很多宋楼的烟火,毕竟宋楼以烟火闻名。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只见过石子路,当我们第一次见到柏油马路,往往都是跟烟火厂爆炸联系在一起的。父亲有一天夜里,被幺爷叫起来盖砖坯(幺爷那年才当上新郎官,幺妈是宋楼人)。我跟父亲去了十里之外的宋楼,颠簸了一路上。到了父亲的工厂,夜间乌云密布下的砖坯,盖上的草席,如新娘的披肩。

如果父亲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进城,也是挺好的一件事情,但是他选择了起房子。将原先的土坯墙的房子扒掉,要砌砖墙,而且要青砖、青瓦和小结瓦。在扒原先房子时,土墙里突然串出了一条小红蛇,里面还有许多蛇,当时拆房子的人很是诧异,要把蛇抓住。父亲说那毕竟是一条小生灵,而且还是红色的。传说家里有红蛇是个好吉兆。农村人对于自然界万物的认知不是来自于课本,来自于学校教育,而是来自于家传祖训。茅草房里有一燕子窝,拆房子时,父亲也很是犹豫。不把燕子窝拆掉,房子就拆不了,拆了燕子窝,燕子回不来怎么办?多少年来,我一直琢磨燕子的灵性,究竟是什么让燕子能够时隔半年之后仍然准确无误地飞回来。后来,离开家,离开父母,到了陌生的城市,一有假期,最先要做的就是像燕子一样的飞回家,回到父母的身边。

父亲对待小红蛇、小燕子这样的生灵是充满了敬畏的,这种敬畏不是我给父亲追加的,而是一个淳朴的农民植根于心底的善良。后来,我到南京读书,工作。我弄不懂为什么一提到中国的农民,人们就会说农民式的狡黠。我想辩驳的是,相对于城市里的小市民而言,农村人更多的是大气大方。

小红蛇和燕子窝,还是给我们全家带来了好运。譬如说,我终于结束了生病。而父亲的制砖坯事业也是风调雨顺,带领村里村外一批人成为了首批万元户。当时,表彰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锣鼓震天,余音绕梁。

父亲制的砖坯成为各种砖瓦厂抢的热货,当然也有很多人以各种手段想从父亲这里分一瓢羹,开始从父亲这里定砖坯再倒卖到小窑厂。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特点:赚钱了之后,不是用来把订货钱还掉,而是先来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从买二八杠的永久牌自行车,到买黑白的电视机,买长长的大衣,再到修建自己的房子。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跟父亲去要债。有些老赖自然是要不到的,老赖也不是真的赖,他确实是把窑厂的钱用于消费了。

有些帐不得不去打官司,时隔多年后,我在盐城一中读书了,还得去龙冈法庭看看父亲,父亲为要这些老赖的钱已经到了没有办法的地步,但即使走上法庭也难以要回血汗钱。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场龙卷风席卷了建湖县庆丰镇,在我家西边,隔着三个村庄。其中有个老赖就在这个庄子上。龙卷风过后,爸爸带我去看他,幸好他生命无虞。然而,他在断壁残垣前,眼色游离。他诺诺道歉,来日一定还债。父亲手一挥,前债皆免,好好生活。

龙卷风把一切能够挟裹而去的东西尽数挟裹去,两三个人才能抱起来的大树被连根刨起,屋顶全部掀开,家具不知道被卷到哪里了,就连人都不知道被风刮到哪里了。那时候我还小,还不知道生死之别,听说有一个人一直刮到七十里外的大冈镇,挂在一个树上,这才对死亡产生了刻骨的伤痛。在自然的暴力面前,人实在是渺小得如蚍蜉,但即使如此,却仍有撼动大树的信念,不只是不自量力,而是在证明自己曾经存在。

父亲在制砖坯之前,是生产队里的保管员,看管着生产队里的农具、粮食、草垛。父亲的好脾气是最受我们一群淘气鬼的喜欢的。我们曾经把草垛掏空,把草垛与草垛之间通过垛道联系起来,然后在里面睡觉。当炊烟升起又落下,薄暮燕尔,夜色初上,此起彼伏地响起:“讨债鬼,回家吃饭。”才作鸟兽散。

父亲制砖坯的好搭档、好伙伴三姑夫承包了一座砖窑,大姑父承包了一座立体窑。因为三姑夫要把砖坯从西冈河的船上要自己挑到窑里,饱受着体力、高温、烟呛的折磨,他终于病倒了。父亲很是难受,妈妈、姐姐和我坚决不肯让父亲继续做制砖坯的事情了。不管如何,哪怕只在家喝粥,哪怕没有肉,我们都不让他继续做制砖坯,不要父亲被风吹日晒,被烟熏火燎。

大概父亲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成为机工的。他热爱柴油机、拖拉机、水泵、传送机,此时的父亲还承担着生产队里会计、管账的事,然而没有那么多的事情,父亲就开始琢磨着机械。阴雨连绵的日子,我们看着他把柴油机拆下来,大大小小的零件,摊满一地,他用油抹布把这些零件擦洗一遍之后,再一次把它们安装起来。父亲学会了车床,他自己做了一个传送装置,把稻谷传送到天空中,用鼓风机把秕糠吹走。这解决了全队在没有风的日子里,能够抢在大雨来临前把麦子稻子收好。对于农民来说,没有什么比麦子稻子更重要的了。在我小时候,亲戚总会到乡下来带点米、鸡蛋走和蔬菜走。美其名曰:乡下的东西新鲜。

父亲在他的新宅后,种了两排水杉树,但是水杉树长得太快了,没几年便比碗口粗,加上对土地营养汲取过快,父亲当机立断刨了。母亲在田埂边,植一株栀子花,夏夜乘凉,栀子飘香。但根系发达,破坏土质,父亲也忍痛刨去。在砍去的楝树边,父亲种了两棵凤凰花,每年春末到秋初,悠悠香飘。一直到了近几年,我偶然用一款手机软件才知道这不是凤凰花,而是合歡树。合欢树边,有桂花树。当合欢香淡退时,桂花香飘来。桂花树边,有槐树若干。但在小妹妹于此树下溺亡,父亲便把槐树全部锯倒,沤在闸塘深处。此槐现在尚在河底否?不得而知,因为我们后来不在河里玩耍了。

多少年后,当我读到安徒生的一句话:“仅仅活着是不够的,还需要有阳光、自由和一点花的芬芳。”我才理解了父亲为什么一手修黑乎乎的机器,一手却种植那么多的树。父亲不善摆弄小花小草,甚至他连摆弄都没有,他要的就是大开大合,纵横捭阖。父亲绝没有任何的附庸风雅,父亲植树与毁树,有他的哲学,也有他的审美。庭中曾植桃树,树型极美,结桃硕大,树冠铺展。我初二时曾从同学徐必尧家扛回三株木枣树,结木枣百余斤,邻居嫌木枣树挡风,北风从巷口进不来,南风从巷口出不去,嫌桃树挡风,父亲二话不说,砍掉,让我们惋惜了好多年。门口河边,父亲曾种泡桐树,挺拔入云霄,顶端枝丫间有喜鹊窝,喜鹊日日叽叽喳喳,父亲尤为喜欢。后因门口修路,父亲二话没有,亲手把一排泡桐悉数刨去。泡桐树可以造纸,但父亲把树枝放在火塘里,当柴火烧了。

屋西边有一座桥,现在名称是“思乡二桥”,由我七舅捐建,之前是小闸桥,之前是水泥板桥,再之前是木板桥。我眼看着木板桥建起来,看着木板桥拆除,变成了水泥板的桥。我们觉得有趣,从趣中感受到美和雄伟,硕大,顺着桥中间的木桩如何滑到水里,再从水里爬上木桥。而慢慢长大之后,我们失去了雄,也失去了美。而父亲的解释就是淡淡的一句:你大了,我们老了。你小时候步子小,一座桥要走三四十步,而现在你步子大,只要七八步就过了桥。而现在银杏树高耸入云,入秋后,金黄一片,成为远处一眼分明的景点。

父亲是村里最早使用机械的人,当别的村里还在使用纤绳把粮食拉到三十里外的城里,再从三十里外的城里拉回氨水,需要夜里三点出门,夜里十二点进家门时,父亲用他捣鼓的机桨船,来回只要三四个小时。父亲是一个懂规矩,且知道要严格守规矩的人。他不插队,不领事。他把公粮交掉之后,把船停在氨水厂,上岸,过登瀛桥(桥名与他堂哥名一模一样),桥东北有鱼市口,父亲要在鱼市口买俄罗斯面包,那种硬邦邦的要用锯子锯,这当然是我的夸张。登瀛桥西北,过西越河桥,是二姨娘家。二姨娘家大哥、二哥、大姐、四哥,个个年纪比我大,他们用过的字典,看完的书,几乎都被父亲找来带给我了,譬如说那本没有封面封底的《新华字典》。童年里,一觉醒来,最高兴的莫过于听到妈妈说:“你爷进城了。”爷进城,意味着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统统都会来。父亲带回来的不止有面包,还有报纸、图书、《新华字典》等等。我的童年,不缺吃不缺穿,只缺少有字的东西。一张报纸,都会看无数天的,因为反反复复地看,没有其他东西看,以至于后来,我做老师,几乎不去教这个字怎么写那个词用得好在哪里,而是要让学生去反复想象揣摩,要把一个个汉字在面前站立起来,还原到现场的情境之中,说得简单一点,就是能够令文字在你面前“跳”起来,令我们被文字打动。左拉说:“在读者面前的不是一束印着黑字的白纸,而是一个人,一个读者可以听到他的头脑和心灵在字里行间跳跃着的人。”从学的角度来说,就是要把文本中的文字所形成的画面在脑海中展现出来;从教的角度来说,就是要帮助学生能够想象和还原文字的画面感。想当年,一个有着硕大脑袋的顽童,能够把《盐阜大众报》上一则小简讯、小通讯能够还原成小伙伴面前的长篇大论,那确实是需要一番刻意的想象力的。

父亲从城里带回来的《新华字典》是我最喜欢的书,也是我寂寞童年最好的伙伴。我认识的汉字,几乎都是从那本翻破了的《新华字典》中得来的。

父亲对村里大先生谷远望极为敬重,要我和姐姐都要向谷先生学习。父亲对我们学习的任何需求都是满足的,他在三岔路口剧社有戏唱时,总要带着我去看戏,听淮剧,听黄梅戏,听越剧。我对戏剧的一点爱好,大概是受了父亲的影响。父亲其实并不懂淮剧,他只是喜欢这种氛围。在喝酒微酣时,他喜欢邀请五舅舅演唱淮剧。五舅和七舅演唱淮剧,字正腔圆,而且是即兴演唱,能把现场的人、事、情等都唱出来。

父亲过了六十岁,被村民们选举为队长。他主持了一系列的事情,譬如说禁止焚烧秸秆,垃圾集中处理,河道水草清理,铺设水泥道路。特别是水泥道路铺设,让我们这些回去的人们,一下子感觉到家乡真的变好了。父亲还把自留地拿出来,由七舅出资,修了一座小停车场,以供车辆免费停放和调头。

小时候,往往总是心存远方,相信了鲁迅的话:无尽的远方,无穷的人们,往往都与我有关。而到了自己做父亲的年纪,总是把目光投回自己成长的地方,看着父母对自己从来没有过什么期待,父母对自己只有着那份割舍不掉的付出,才明白自己当年的走出,其实并不需要多大的勇气。正如那希望,在抵达之前,我们都要走无数蜿蜒的长路,在浓雾深处,在竹林荫处,往往我们走了一半,眼不见前方,总想着回忆,回忆来时路,却想不出当初为了什么而出发。也就只能咬着牙,风里雨里,一路向前。

在父亲面前,我只能叫洪超。即使父亲在我这儿,喜欢看书橱里的书,喜欢看我写的文章,喜欢说你这个名字啊,起得有几个人认识呢。我教他念,他没有一次能够读准的,毕竟,确实是没有几个人能念准。但此时,我想对我的父亲说:等你老了,我也会抽空去陪你夕阳下散步,聊天,等你老得坐在轮椅上了,我给你盖上毯子,推着你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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