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皮
2019-10-16吴静
吴静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的高中数学是英语老师教出来的。
我的高中英语老师,他就是老皮。
该怎么形容他呢?国字脸,浓眉毛,平短的寸头里夹杂着些许白发,厚厚的眼镜片里反射出严厉的目光。随着年龄的增大,老皮的高度近视又添了远视,但这并不影响他锋利的眼神,好似一把尖刀,把你的胸膛层层剖开,直击灵魂最深处。
第一次接触老皮,是在开学的英语课堂上。那时候,我对这个瘦高的男人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他总是梳着精神的寸头,大步踏进教室,给我们逐个讲解音标的发音和拼写规律,强调厚积薄发的重要性。英语课总是安排在上午一二节,来不及消化的食物霸道地占据了脑子的供氧,黑板上相似的字母符号和着老皮低沉的男中音,此起彼伏地跳着欢快的舞蹈,而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昏睡过去,因此只对老皮留下一个精神矍铄的模糊印象。
一直到高二下学期的排球赛,我才真正开始认识这个男人。
那正是十五六岁的好年纪,我本该和别人一样享受这明媚的青春年华,清晨第一缕阳光洒下的时候,在明亮的教室里孜孜不倦地温习功课,或在宽敞的跑道上恣意奔跑。去梦想,去冒险,在最美的年华里尽情地绽放生命的花朵。然而,在人生的这个节点上,我稍不留神,便被拉入了万丈深渊。旧时好友渐行渐远的痛苦,独自离家求学的孤独,不为人理解的失落……一切仿佛如一只只凶猛的野兽,啃噬着我的意志并在心底日益扩大着它们的地盘。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求救着,却没有人听到我的声音。于是,我开始自暴自弃,任由那野兽日夜啃噬我开朗的笑容、坚强的斗志、勃勃的生机。我如涸辙之鲋一般,躺在毒辣的烈日下,绝望地等待体内最后一滴水被蒸干。正当我遍体鳞伤,即将放弃之时,学校举行了第一届女子排球赛。正是这场排球赛,帮助我冲开了那密不透风的重围。
那时候,班里好不容易凑足了十二名女队员,却陷入了没有教练的困境中。正当我们焦头烂额时,精通排球的老皮出现了。自然地,他成了我们的专职排球教练。每天晚饭时间,我们就在老皮的带领下去球场练球。
每个傍晚,伴着六月依旧灼热的夕阳,我们在球场的水泥地上跳跃、奔跑。老皮从最基础的姿势教起,逐一规范我们的每个动作:双手合拢,降低重心,对准接球部位,跑到位再接球。等我们学会之后,他便教我们围成一个圈相互传球。而老皮,就站在圈的中间,一个又一个地帮我们接住那些打偏了的球,让它回到正确的轨道上去。
六月酷热,大地如蒸,每次我们打完球,跑去超市买水,迅速地一饮而尽时,老皮却从来不喝水。我们有时买水给他,他好不容易接了,却也不喝。我很奇怪,便去问他。老皮称自己几十年来从不喝饮料,只喝家里的凉白开。“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我心里想着,却不由得对他多了几分好奇。于是,在打球的间歇,我总会偷偷观察这个男人。
他每天都会穿不同颜色的球服,唯一不变的是,每次打完球之后,他的球服都会湿透。
他有时发球给我们接,有时在旁边指导我们的动作,时不时发出几句经典的喊声:“蹲下接球!蹲下去!”“跑到位再接!”不知疲倦。
他教我们把场外的球从地上滚过去传给别人,不要从空中抛——容易伤到人,也不要用脚踢——容易磨损球。
他每次都会提前一点结束训练,把意犹未尽的我们赶去吃饭。他说我们正值长身体的时期,晚饭一定要吃。
他常请我们下馆子。我们有时不好意思让老师破费,表示要自己出钱的时候,他便大手一挥,长脸一拉,认真地说:“你们还是学生,这顿老师请。”
他陪我们选队服,叫我们挑选高领的球服。他说女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
他总是假装绷着脸,用那种慈爱又无奈的声音,长辈似的说我们:“你这个丫头啊……”
慢慢地,我们手上的淤青越来越多,球却打得越来越好。就这样过去了一个又一个傍晚,一直到夕阳从灼白燃烧到橘黄,再洒下一片金色的余光,透过那高高的球网,落在我们湿透的短袖上,落在触球的指尖上,落在我们明亮的眸子里——那一汪黑色的清泉里,倒映着老皮瘦削的脸庞。我始终记得那个画面,穿着球服的老皮弯着腰捡起球,金色的阳光给他弯曲的身影镶上一层金边,整个人都发出柔和温暖的光芒。
比赛时间很快就到了,大家摩拳擦掌,躍跃欲试。第一次打比赛的我们难免有些紧张,手心总是汗津津的,时不时在地上沾点儿沙子增大摩擦力。轮到我发球的时候,恰逢赛点。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那些期待的、鼓励的、看客的、冷眼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迅速聚拢过来。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四周寂静无声。那些风声、人群的呐喊声、队友们的加油声仿佛离我很远很远。我就那样呆立在原地,久久不知如何下手。裁判倒计时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5,4,3……”,再不发球就要输了!突然,我的余光扫到了球场旁的老皮,他瘦削的身形如同一棵挺拔的白杨,笔直地站在那里,眼神中透露出坚毅的信任。我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终于抬起了手,朝着抛起的球击了过去……
我们班在比赛中拿了第二名,虽然留有遗憾,但对于我们这群接触排球才一个月的女孩子们来说,已经是不错的成绩。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了我黯淡人生旅途中的一盏灯火。那个负责、绅士、温和、朴质、云淡风轻的老师——有哪一点不足够吸引人呢?即使他风雨无阻地陪我们训练了一个月,最后打完比赛合影时,老皮竟然把球放在班主任的手上并把他推到中间,自己却默默地站在了一旁。这样的教师,又有哪一点不够让我对他敬重有加呢?
越是处于深渊中的人越是渴望光亮,渴望有一双能够拉住自己不放松的手。我在这黑暗的深渊中迷路了好久,终于看到了头顶的一束微光,正透过罅隙,照了下来。
从那以后,每次英语课,我都会把椅子从最后一排搬到前面去听讲。
课上,课程内容讲完之后,他会给我们加油打气,告诉我们“只要熬不死,就往死里熬”。有时,他会和我们讲参加湖北卷命题的经历,然而听得最多的,是他的夫人。他称他的妻子为“夫人”,不是“老婆”,也不是“妻子”,而是“夫人”——多么尊敬而又饱含情意的称呼啊!有一次快下课时,他一反常态,有些腼腆地搓着手,笑嘻嘻地说今天是他夫人的生日,上完课要早些赶回去买花做饭。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脸上每一条深深的褶皱里都藏不住即将溢出来的幸福。我想,这是一个爱家的好丈夫。
有时,他说起以前带过的学生,神采飞扬地讲他怎样陪他们在学校元旦晚会上演出,怎样仔细挑选有着宽大袖子的青色舞裙,裙子在舞臺上旋转时又是怎样一番美丽的景象,以及年轻时候的自己为了学生的利益怎样勇敢地和领导对抗。我想,这便是一个为学生负责的好老师的模样。
随着对他的了解越来越深入,我对他的崇拜也越来越深。我愈加想在他面前表现得好一点,再好一点。对我来说,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位老师,更是一位严父。
一天中午,早恋的我被他偶然经过时发现了。一直到晚上英语课代表告诉我此事时,我才后知后觉,惊吓不已。整个晚上,我都在自责和惶惶不安中度过。我努力上进的形象就这样轰然崩塌了,他会对这样的我感到失望吗?我宁愿他直接找我谈话,狠狠地责备我,可他却一言不发。是因为对我失望透顶,不想再跟我多说一个字吗?明天就要上英语课了,我该如何面对他的目光?
所幸的是,那一个星期老皮因为出差,英语课由别的老师接手,而我也暗自庆幸可以暂且躲开他那令人饱受煎熬的目光。
之后,我更加努力地学习。不仅仅是英语,还有我深恶痛绝的数理化。我想爬得高一点,再高一点,这样,我才够得到崖顶上那束光亮。
于是,每次月考后,我都会拿着自己的成绩单去办公室找老皮分析。大概是我理科天分不够,每次考试,数理化总是可怜的几十分。老皮建议我先学数学,用一个错题集把数学里会做的题目分类粘贴,弄不懂的题就算了。他说,考试时只有做到会做的题,才会获得信心,觉得这门学科有意思。每次考试前再把错题集看一遍,要保证每一个做过的题绝对不能再做错。
我如数照做。慢慢地,我的数学从四五十分考到了六七十分,试卷上熟悉的题目也越来越多。但是,这还不够,我要的不仅仅是如此。
离高考只有三四个月了,班里组织了一次春游。大家来到一处水库旁露天烧烤,这难得的放松显得弥足珍贵。同学们有的在清澈的湖边嬉戏打闹,有的结伴去附近的山丘上拾柴火,有的忙着给架上滋滋作响的肉片涮油蘸酱,每个人都沉浸在食物的香气和欢乐的氛围里。正当我吃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一抬头,看到了高地上背着手站着的老皮。他就那样站着,瘦高的个子,朴素的衣裳,窄窄的镜片反着光,布满沟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好像是一个局外人,沉默地站在那里,把水库边的我们看得清清楚楚。
我走过去与他交谈,诉说着我的焦虑。他看着我的眼睛,用他一贯沉稳的嗓音说:“没关系,你数学肯定会上一百的。”继而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肯定会上一百的。”不知是那天的风有点大,还是他的眼神和语气太过坚定,坚定得连灰心丧气的我竟觉得有种恍惚的真实,心里仿佛被某种东西沉沉地击了一下,泪水忽地就跑到眼眶里来。
后来有一次月考,我的数学突然就考到了一百多分,并且从此稳定到了这个水平。
再后来,拍毕业照,我终于有了一张和老皮的合影。本打算考完后请老皮在相片后面留言作为纪念,却不曾想我最珍贵的照片夹在书里,被收废品的阿婆连着书一起收走了。
那张照片虽然永久地遗失了,但老皮在我年少心灵上播撒下的美好品质的种子,随着岁月的增长,生根发芽,越发地郁郁葱葱。我深深地知道,老皮带给我的,不仅仅是英语知识和数学成绩,他更像是一盏明亮的灯塔,在我今后的旅程中,哪怕道途险阻、电闪雷鸣,哪怕失魂落魄、疲惫不堪,只要我抬起头,就会看见远方那盏灯塔,正发出温暖的光亮,鼓舞我继续前行,不要放弃。
摘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