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自然
2019-10-16葛水平
葛水平
童年是一个太有作为的时代,守着时日,获得自在。童年漸行渐远,淡至模糊、喑哑、疼痛、空落落。在回忆中坠入深处,也有明亮呈现,那便是老屋、故人、玩伴、山阔水长。
画这幅画时想到父亲,一个城里上班的工人,一辈子恋着土地,因身体原因长年请病假。在乡下的日子里,他无所事事,然而面对田野,他似乎触摸到了某些神圣的东西,通过汗水,他获得舒畅。他小心翼翼地拒绝通往山外的路。
在乡下,父亲不走正道。山野之间、崖壁上都有攀爬的路,日夕相遇,有丰而茂的草木,父亲喜欢这样的路。乡下人实而真,直而诚,人和虫鱼鸟兽,及四季中的风雨雷电,都是说话对象。
记得有一年开山种地,为了让山地的肥料厚足,我们父女俩把去冬的荒草收集在一起,又想,茅草轻浮,烧后也不过是一层浮灰入不了泥土,父女俩下了死力气刨灌木根,翻晒后点燃沤肥撒在地里。那一年春夏时分父亲种下了黄豆种子,出苗,见风见雨长得欢实。父亲说:“地有厚德,可载万物,依时而作,土地永不辜负人。”劳动可以把什么都改变,也改变着人的模样,似乎只有这样才足够承载悲喜。
有多少农人在长满万物的土地上劳作,在释放生命力量的行进中,经天纬地。他们是自由的,自由的代价有可能和财富不沾边,但是,自由又是多么叫人向往!
有一年去山西翼城县郊区,见到一位写诗歌的朋友。一直以来,他舍不得自己的乡下,天暖的日子里,他把心灵安置在乡下的土窑内,并在院子里种下了油菜花。
一道柴门,又一道柴门,在寒意料峭的风中,寻找一扇打开的门。这不是一个浪漫抒情的年代,庸凡的生活,一切都显得那么轻忽。就在柴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院子里开满的油菜花,让我在精神上感受到一种迎接。
五眼窑洞,朝南,给人一种不忍惊动岁月之感。站在院子里的油菜花旁,春风从远处刮来,夯土的墙只是拦挡了一下,艾药儿香掠过我的嘴唇,我狠狠地吸了一口。春天就该是这样的,风情、有序,似乎有一种光芒生长在朋友晋侯的院子里。
这就是生活啊。
去冬柴门上的对联还在,晋侯说他的父亲刚走,并不因为红彤彤的对联而不悲伤。他的父亲最好的姿态遗落在这个院子里,那张生前的照片凝固了岁月。从他的描述中可以想象那一幕:从城里回到乡下,进入母亲的视野,在母亲起身拍打风落在围裙上的草叶时,沟口上的晋侯冲着高处喊一声“妈”。此刻,对面那山冈一样的土塬上,风列队而过。远处有牵驴汉子,“走”,犟驴夹着尾巴。几只黑鸟起伏在道路上。
酸枣树杈在土墙脚下,发青的枝干,挂着一层绿色。油菜花开开落落,一部分开着,一部分豆荚里的菜籽正在鼓起,在接近最后的成熟,明黄中的沉绿。一年的收成,只有十几斤菜籽,然而它们让生活变得富有弹力。
我想到了秋天父亲见风起泪的风眼,想到我们种下的黄豆种子,等一朵令人躲闪不及的花开,都是为了一点功名,一点生计啊。
沿着黄土墙脚前的小路走往高处。晋侯说,人浪费了钱财把砖房子盖在平地上面,又往城市里去了,砖房子闲着,想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古人描绘的理想国是重视死亡而不向远方迁徙,虽然有船和车辆,却没有必要去乘坐;虽然有武器装备,却没有机会去布阵打仗。那里,有香甜美味的饮食,清雅的衣服,安逸稳定的住所,欢乐的风俗。
一个平静的下午就这样来临了。我想象不出令人感到亲切的日子是怎样的,也许就是赋予生活具体而真实的内容,在被人们忘却的角落里,和一些细小普通的事物亲近并获得美好。
摘自《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