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秋风起兮

2019-10-16绿

湛江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秋风风筝

◎ 绿 萍

小城的秋,是一夜之间骤然被那场大风刮来的。昨日还高悬于头顶的酷热,终于屈服着头颅,决绝离去了,在它低眉敛目的刹那间,浑厚的地气渐渐轻盈起来。空气里开始漂浮起一丝丝清寒,寂寂不语。

清晨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过,拂过肌肤时有了沁心的清凉。在我居住的高度,时常有青鸟从眼前的空中横着翅膀飞掠而过,它们羽翼轻盈,身姿优雅,我常常站在阳台上目送着它们的身影渐渐消逝在天边,最后成为一道无痕的弧线,流连不已。现在,风把尘埃送达到我的眼前,我用洁净的抹布轻轻一拭,翻过的背面便沾满了它们的样子。一尘不染——这是我们判断家居环境清洁的基本标准。尘埃的确是令人懊恼的微生物,可是,人间何处不尘埃呢?平日里,它们散漫地浮游于天地之间,在风的作用下,一次次地从地面飘向天空,上上下下地穿行,飞越,最后着落于枝头,檐角和每一个看得到和看不到的缝隙里。它实在太细微了,肉眼根本难以捕捉它的存在。现在因为风的缘故,它们集合到我的眼前。尘埃落定——我凝视了许久,舒展了一口气。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勤快,每天乐此不疲地擦拭着,看着周遭亮堂,内心一片欢喜。“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是六祖慧能的禅悟之言。无尘,我以为这是很出世的词,它让人联想起高墙内青灯如豆的禅寺。我母亲在四十五岁那年皈依佛门,晨昏念佛吃斋,每月赶赴法事功课的习惯保持了二十载。我回家乡去,有时会陪着母亲去不远郊外的一座小寺庙祈福。位于县郊的山并不高,往来人烟稀罕,偶尔遇见的要么是往返山里的人家,要么是上下一身素净的僧尼。僧尼的装扮在山道上走着是一眼可以区分于俗世的人,他们僻于山之一隅,终日穿行于几扇门之间,终其一生护守着一庙。一年年地,风来雨往中,老庙渐渐呈现衰色,琉璃瓦剥蚀斑驳,薜荔成丛蔓生,现出旷野的底色来,这些僧人还是从前年代的模样,素色的衣袍,缓缓的步履,眉目底下全是清澈——无尘,我想就是这般境界了,有了经历,过往了时间,世间万事不过是拈花一笑间。

一片落叶飞旋着,飘落在阳台的边缘。这时候,只要任何一个方向再来一阵力量微弱的风,都随时有把它从高空刮落的可能。可是,此刻,四下一片宁静,很幸运地,我的目光不偏不倚,接收到它的存在。所谓邂逅应该就是如此,不早不晚,彼时彼地的惊鸿一瞥。青中带黄的色泽,仿佛脱离母体不久的婴儿,气脉的迹象尚存,却因为失去水分的输送联络,边缘微微枯萎卷曲了起来。在高空抵达的叶片,一定是楼上哪一户人家阳台的树木凋落下来的。

在四时青翠的南方,只有触目偶尔翻落的叶片,容易勾连起一个人的悲秋之思了。橙黄橘绿,这是我对北方的秋的印象,它丰富而明亮的分明色调,呈现出一个季节最好的模样,而对于南方以南的人来说,季节是一个没有鲜明立场的地理书上的概念,总是在翻阅某个节气的时刻上,它要么徘徊着迟滞不前,要么重复蹈袭,无休无止,俨然是少不更事,乱耍性子的女生,总是要让人琢磨不透,好让人去揣度她。秋则是一个经事的少妇,走过冬的酷冷,拂过春的青葱,看过夏的葳蕤,此时万般风情藏于眉眼之间,了无心事,静默着。我只能从注视到的枝头捕捉风的消息,从春到冬,无边地蔓延,那般的缠绵不止。我想起昆剧《牡丹亭》中,杜丽娘游历后花园捡到的那片叶子,那是成就她死生的一个信物,一个秋风吹来的梦。它徐徐地飘飞,一直抵达杜府的额匾之上,杜丽娘和书生在梦中不约而同地见到了这一片树叶,开始了一段流年惊梦。令人慨叹的是那一片落叶在风的助力下,于静谧的月夜翩然落下,所有的缘起缘灭,最终都在叶片起伏之间消散无痕。

我捡拾起这片落叶,想起很多年前,每到秋日,我总会流连于山林小径中,俯身细细地挑拣、比较,最后有不少形态别致或有趣味的落叶被我带走,风干后夹在书本中,成为书签。有时为了有别于伙伴,我会选择在叶柄的边缘,用笔写上自己姓名里的一个字作为记号。这种有别于纸质形态的叶脉书签,一直是我的喜爱,闲暇时翻开一本旧书,偶尔看到一片不知什么时候夹在书中已经发黄的叶片,心底就像见到旧情人一般,暗暗的欢喜。可是有多久了,我失去了捡拾一枚落叶的小小欢欣?风一阵阵卷起阳台的纱帘,又是一年深秋了。

这个季节仰望天空,常常见到高远的天幕上漂浮着各式的风筝。从我所在学校的位置望去,可以判断是小城西北隅的露天体育场上空的风景。晴好的时日里,风托起它们,平稳地悬于空中,有如鱼儿浮于深海中,悠游自在。那些绘有金鱼图案的风筝在万里浮云中,随着风轻轻摆动着身子,一双硕大的眼睛看起来反倒现出几分妩媚和生动的眼神,显得不那么呆板木讷。这时候,有一段闲暇坐着静静看天的,人生大约也进入秋的时段了。那些挑战体力和心跳的活动已然被剔除,奔跑——曾经健步如飞,奔走自如的年青人,现在能轻易完成这个动作的为数不多了,只余下其中一小部分人可以尝试的项目,比如慢跑和散步。放风筝无疑也是值得尝试的一项。在不疾不徐的奔跑中,慢慢松开手中的线绳,放松,再放松,直到预计到腕上的力量与风的力量足够支撑起它的平衡,然后慢慢调节绳索的角度,在绿草地上坐下,一边用手不时拽着线,一边看它漂游于高空之上,心情也如秋风一般明快而爽朗了。在我刚刚师范毕业的时候,为了教学生习作,接连许多个春日里,我带领着他们,举着自己制作的各式风筝,到对面的体育场放飞。冬寒未褪,风中已有暖意熏面。从前我只见过风筝悠游于空中的自在,却不知道把它如鸟儿般送上天空也是有不少的学问,当然,风是最主要的角色,有了它,竹篾支撑起的纸鸢才有了御风飞行的生命。我们围坐在一起,讨论着,奔跑着,送上高空后高声欢呼着。每次的活动后总是有快意淋漓的妙笔出现,让我内心一阵阵小小的惊喜。

此时,我独自静坐在秋风里,想起一个与日本的良宽禅师有关的传说。春日里,孩童们在放风筝却苦无好风的时候,一名小孩拿着一张大纸,要求良宽写字。“写什么呢?”“让风大一点吧。”良宽禅师提笔写了“天上大风”四个字。孩童们高兴地把写着心愿的风筝送上天。

这时,有一个孩子举着风筝,高兴地从我身边跑过,光洁的额头和澄澈的眸子,如我从前的学生的模样。如今,当年和我一起放飞风筝的学生早已如风筝一般,飘飞散落在属于各自的天幕里。我还能记起一个叫白鹭的清俊的女生,先是去了纽约,后来又去了澳洲,不知最终又会定居于何处。或许她真如其名,终其一生都要飞翔在这颗海洋般湛蓝洁净的星球上空,此生再不曾会面了。上一辈的人提到背井离乡的字眼,总要刻上充满辛酸的行旅的符号,如今言说来,完全可以更轻松乐观一些。我在三线的小城待的时间越来越久,就越加深情依赖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走过一条街,可以参拜古城不同时期遗留的各种宗教形态,从孔子到阿拉伯王子,从释道儒到伊斯兰教,浸濡在半城烟火中恍惚间有飞仙的感觉;晚饭后,穿过一座城去听一场梨园戏,步行回到家,还未至夜深;周末盛着一碗汤尚有余温的时间,可以与父母团聚,品尝父亲做的美食手艺。这或许是每一个时代的人抉择观念的不同。如今,当我再次仰视秋空,心思全然转移到秋风之中,它的干冽明净,让人神清气爽。我低头想了想,我的人生也很快将转入秋的节点了。

在走向校门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位退休的老同事。我认出是当年教坛上德艺双馨的一位先生,年过九旬的他样貌清瘦,依旧温文尔雅。他隔着铁门静静站着,张望了许久。此时的校园一片静寂,只有琅琅书声在回响。陪同的保姆说,他想来看看。这个秋天的清晨里,又是什么勾起了先生的心绪,他又在回望什么呢?晋朝一个飒飒秋风的日子,曾经让身居洛阳的张翰心中一动:秋天来了,故乡的菰菜、莼菜和鲈鱼早该成熟了吧,用它们来烹饪的菰米饭、莼菜羹和鲈鱼脍,是多么鲜美啊!于是他当机立断——辞官回家,以为快哉,这是秋风催发的怀乡故事。在这个再熟悉不过的校园里,一定也存留着旧人无数细密如丝的记忆,有先生并肩同行的同事,有他挥洒过汗水的讲坛,有他当年亲自种下的芒果树,而今华盖亭亭矣。同时代共事过的老师早已卸甲归田,就如被秋风吹落的叶片,掉落到地上随风吹散是再自然不过的结果,是不会萌生让它重新回归到大树的愿望了。操场四周的芒果树早已过了绽吐芳菲的时节,在历经又一个盛夏之后,枝叶愈加油绿而繁茂,显示出些森郁的气象来。

又是一阵风起,拂过满树的绿叶。“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除了风,谁也不知道,一个人胸中深藏的思念和爱意会如此深广,和许多日子一起起伏着吹向未来。

猜你喜欢

秋风风筝
风筝为什么能飞上天?
秋风
风筝飘
和秋风捉迷藏
秋风
在手账中为风筝比心
学做风筝
秋风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