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之变— 李延智访谈录
2019-10-15
刘笑(以下简称“刘”):从您第一次获奖到现在的创作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这十几年的探索过程已经形成了自我的独特笔墨语言体系。您能谈一谈这个探索过程的阶段和变化吗?
李延智(以下简称“李”):也就是近十年吧,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探索在创作中融入我过去生活中有关艺术的综合积淀和我对绘画语境的新认知,并找到了通过中国画语言进行表达的方式。通过这样的一个出口,我开始诉说想要说的东西。因为我以前画过西画,做过设计、摄影、编辑等工作,和美术都相关,也算是一种多元的积累。我从2004年开始参加省级美展,当时集中创作了一批大画参赛。那年对我来说挺幸运的,也算是厚积薄发吧,获得了山东省的一等奖。那时我三十出头,获此荣耀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激励。接着,在下半年我开始准备第十届全国美展的作品,很荣幸,作品入选了山东省展,对我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成绩。也就是这几次获奖,让我的创作欲望和信心增强了很多。那几年,我在创作中追求和探索的方向就是色彩、梦幻、超现实主义、神秘感。2005年,我的作品入选了全国中国画大展并获优秀奖,那时候能入选中国美协主办的展览对我来说还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也是一种动力。十年前算是无知者无畏,比较大胆,敢画,一张两米见方的画只要找对了感觉,几晚就可以画出来。但是现在来看那些作品,还是有不少欠缺之处的。
1.李延智 太行山写生45cm×68cm2017
2.李延智 湛山寺晨钟45cm×68cm2017
刘: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启发转变成了现在这种绘画风格?
李:从当时那种风格、笔墨语言以及自己的艺术观,演变成现在的山水画风格并不是跳跃式,而是随着年龄、阅历、修养的增长,以及对中国画的理解和认识的加深,逐渐向一个相对完整的体系演变的过程。一开始的作品虽然看上去很新,但是基础是不牢的,要不断地填充、丰富。现在,我对中国画的理解比过去要深刻得多。2006年的时候,我创作的劲头还很足,每年中国美协主办的大展一个不落,那一年我获得了在深圳举办的第一届城市山水大展的优秀奖,那张获奖作品也是我的重要代表作品,倾注了很大的心力。“城市山水”是我那年的一个课题,也是在我绘画风格演变过程中的一个新的尝试。我当时住的地方在千佛山下的羊头峪,那几年房地产开发,山上全盖了房子,我结合身边的场景,把西方的一些现代构成方式、抽象派、超现实主义、禅宗的思想融入画面,整个画面看上去极富现代气息,但是笔墨上还是运用南派山水温润的笔法。2007、2008这两年是我的城市山水课题结束以后的一个积淀时期,虽然这两年没有获得什么奖,但是我一直沉下心来研究雪景山水。雪景山水古人画过很多,现代也有“冰雪画派”等。但在2009年之前,当时山东那一拨画家里很少有画雪景山水的。
也许是一种机缘巧合吧,我当时画室搬到十六里河,开车往南一会儿就是卧虎山水库和泰山附脉,和自然山水很亲近。一下雪我就沿着南部山区转,因为我本身也特别喜欢摄影采风,在天气不太恶劣的情况下,现场也画过不少写生,慢慢有了对于雪景的理解和积累。我认为雪后的自然天地,真是简练到了极致,特别符合中国画的审美特点,一切繁杂的色彩统统都被融入白色之中,形成了一种统一的黑白关系。这种天公之美令人惊讶,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把所学集中到雪景山水的创作中,画了很多大画、小画,写生、创作。但是这种实践可以算是现实主义的,我以前的想法和经验可能在雪景山水创作中用得很少了,但是多年积淀下来的笔墨的性格是丢不掉的。到2009年又是五年一届的全国大展—第十一届全国美展,当时济南市美协开动员会,希望我们年轻画家积极创作,参加美展,在省美协、市美协的座谈会上,孔维克主席和韦辛夷主席说:“看你这两年对雪景山水的探索有一些收获,虽然还没有一个完善的体系,但是面貌很新,希望能够沿着这个题材画下去。”这让我备受鼓舞。我把几年来积累的素材集中起来,先后画了《雪润无声1》《雪润无声2》。《雪润无声1》入选了第十一届全国美展,获得山东省美展的一等奖,《雪润无声2》入选了青年画家都比较看重的金陵百家画展。经过两年的沉淀期,2009年雪景山水给我的回报是很丰厚的。获了这几个奖后,我的笔墨语言体系慢慢成熟。总而言之,笔墨的演变不是一下子变化的,而是通过不断的探索,积累到一定程度以后,找到一个突破点,直到发现一个适合自己去表达的题材,这是一个自觉选择的过程。
刘:从城市山水到雪景山水,这样一个逐渐向写实转变的过程是基于一种怎样的思考?
李:中国画的巅峰期—宋代比较重视纯粹绘画的写实性,当然这个写实是相对的,最终体现的还是整体画面的意境。特别是山水画,对自然实境的观照与敬畏都是那个时期的特有审美。我心中的雪景山水,是对这种自然之美、天赐之美的表述,是老天给了人间这么一片美景,如此之美真是舍不得增一笔也舍不得减一笔,如此的美我只是用笔墨或者色彩去呈现,不能说再现,而是呈现,呈现这里面就包括了表现主义、理想主义、完美主义,就是把你看到的自然美景和内心对于美的感受,通过笔墨建立起内心与自然的交流,并产生共鸣,集中展现于画面中。我的画里把各种各样的山水技法简化,使笔墨语言尽量纯粹,符合了中国画传统的“尚简”精神。中国画的笔墨本身就是一种造型,只是把各种各样的笔墨符号根据画面的需要呈现出来。
刘:您的一些速写的小稿和写生作品能看到一些水彩画的感觉和痕迹,还是有很强烈的西方造型的影响。
3.李延智 雁荡山写生68cm×45cm2015
李:对于很多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从事中国画创作的年轻画家来说,这几乎都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实际上,我在山东艺术学院上学的时候,包括我在清华美院进修的时候,西画对我的影响还是很大的。这是接受学院训练的画家难免的,把它抛在一边不现实,也是浪费。这里面有着我对传统的理解。国画、书法的笔墨线条和经典作品是传统,但是西方的素描、构图,文艺复兴及古典主义的经典也是传统,这是一个大的传统的概念。所以,速写也好,水彩也好,油画也好,水粉也好,我觉得只要画面需要,合理地运用中国画的笔墨语言和色彩,保持中国画的审美特质,对我们的创作都是有益的。
刘:您刚才谈到了根据画面的需要运用笔墨,能以您的写生为例,具体地谈谈吗?
李:写实与写意、具象与抽象都是相对的。比如写生时看到的建筑,按照西画的观察方法是具有透视的直线造型,虽是常态但缺乏绘画的想象力,而中国画线性的张力和曲线之美更符合我们笔墨表达以及绘画的需要。因此,画面选择平面结构会显得更有意味。绘画是需要意料之外的东西,需要打破常态的。比如我的泰山写生,画面需要错落有致,需要把很多元素融合,房子、路、树都需要整合进画面,甚至把它们重新组合,画家做的余地就大了,这是一种情况。再看我画的泰山大观峰,就是用比较写实的手法,因为大观峰它本身就是一个很有绘画意味的山体,组成的石块已经很丰富了,只要笔墨画得有意味,本身就很美。如果过于表现的话,反而会失去原貌的自然之美。因此写生本身就是考验画家选景、对景的理解,以及如何将诸多元素以秩序化的方式融合到一个画面中,并且是快速的、即兴的。这需要综合修养的能力,所以实与虚是相对的,写生本身也是一种高级的创作过程。
4.李延智 扎尕那画境90cm×34cm×42018
刘:您刚才提到雪景是一个被简化了的自然物象,表现在画面中需要一定的处理手法,比如您说的“纯粹的笔墨”“留白”等,您能具体谈谈自然物象与笔墨语言的对应性问题吗?
李:这个问题我在创作中深有体会。想象一下,大雪在一夜之间把整个天地都覆盖了,当你打开窗户时,呈现在眼前的是非常简的、亮的景象,你会讶异原来世界还可以是这样的。中国画崇尚留白,我有个斋号叫“亦白斋”,我画雪景以后,对空白在一个画面里起的作用深有体会。空白是非常高级的元素,它本身是一种空间,也是一种造型。之前有的人画雪景使用一些材料和方法,用一些洗衣粉或白粉去画白,但我觉得留白永远是最高级的。我更喜欢用“布白”这个词,用心去营造和布置,让这块“白”留得合理。画面细节可能是丰富的,但我觉得那块“白”该留的时候一点都不敢碰,就好像每个人心中最纯洁、最纯净的地方一样,一定要把它留得合理、漂亮。雪景山水从大的方面来说是一种“简”,用线把整个画面撑起来,包括不是雪景的写生画,水墨的留白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以前画画的时候总想着画满,实际上如果能用更精炼的、更简洁的手法就把画面烘托出来,我觉得是一种更上层的境界。
刘:所以“简”的画面对线条的要求更高,是这样吗?
李:是,我的画面比较倾向于一种柔和、温婉的线,或者说是柔中带刚的、具有弹性的、苍涩的线。或浓或淡地画出缥缈的味道,追求一种灵性、一种动感。这是我对线的追求。作为画家来讲,我有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追求一种绘画的快感,笔与纸接触的瞬间—畅快、舒服、行云流水。当然,这些笔触和线条一定要打动人才行,打动自己才能打动别人。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绘画性,作品一定要有绘画性。
刘:您所倾向的这样一种柔和、温婉的线条,我们可以从传统山水画中的荷叶皴、披麻皴中找到依据,您是否也有意识地吸收了这一传统?
李:传统绘画的经典是前人智慧的艺术结晶,是他们根据自己对笔墨的理解总结的一些艺术符号,如果我们在创作中直接照搬古人的东西,肯定不完全符合自己所看到的物象特性,也不符合自己的笔性和心性。但我提倡的是什么呢?传统在临摹学习之后,装在心里、脑子里,在之后的创作中再去印证它、对照它,古人将山石的质感转换成笔墨并总结为皴法,华山像荷叶皴,太行山像折带皴,泰山、黄山有一些披麻皴的味道……所以,从自然中我们能够证实古人的艺术从来都是生动的,不是凭空造出来的。因而我们要用自己的眼睛和双手去发现、去表达符合自己审美趣味的形式。所谓的写生,就是真正把生生的、生涩的、有生命的东西转化到画面中去,让它成为一个真正有生命的东西,这样得来的画,更鲜活,更能打动人。同时,在创作中,我们也要有胆量去尝试一些新的画法。总之,老天还是给我们留下了可以拓展的绘画空间的。
刘:现在您在画面中加入一些人物和动物,是追求一种动静的对比吗?
李:山水画的范围是最广泛的,在山水画里面可以尽情地体现人物、建筑、走兽,包括抽象的生灵或者充满神话色彩的故事。我也画过超现实主义的,把树变形成人体,带有鬼神主义色彩,有点“聊斋”或者“阿凡达”的意思,简言之,山水画的包容性非常大。我现在在画面中加入一些动物、神话人物、神兽等,是因为我觉得这些东西是一种调和,让画面更丰富,让山水画有更多的可能性,也让我有新的动力和激情画下去。所以画画有时候是给别人看的,也是给自己看的,最终传达的还是自己的修为。我今年连续画了很多有马的山水,马的这种结构很美,嫁接到山水画中,非常和谐,非常生动,让画面充满了生机。
5.李延智 溪山新旅220cm×180cm2019
刘:我觉得这些元素也让画面增加了古典味道,饶有趣味,不知道这种古意是不是也是您一直寻找的方向?
李:赵孟说画贵有古意。今天我们画中国画,如果画面有“古意”,是一种高格调的体现。“古意”就是追求一种古雅的格调,这是很难能可贵的。“古意”是整体画面气息的营造,带给人一种很宁静的心理状态。我对雪景山水的视觉效果追求的是古意的、宁静的、古远的、深邃的气息。真正的好画没有新旧之分,只有好坏之分。所以说,能够体现出高古的格调本身也是很现代的,因为经典是可以永恒的。
刘:您怎样评价现在的创作与生活的关系和状态?
李:近几年的展览特别多,这是以前所没有的,我也深有体会,有点应接不暇的感觉。画家产量是有限的,这对画家也是一个考验。我觉得作为一个有责任的、态度认真的画家,展览应有自己的选择权,尽量参加严肃一些、学术性更强一些的展览。当然,展览对个人的技艺、画家之间的交流、市场和藏友之间的沟通都是有帮助的。这对画家来说也是一种锻炼,让画家更勤奋了,也是好事。
6.李延智 大珠山雪晴34cm×90cm2018
7.李延智 莫奈花园雪后34cm×90cm2018
刘:您对未来的创作有新的方向和想法吗?
李: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对中国画的理解和中国传统文化修养的加强,以及对事物看法的变化,创作会随着这个过程自然而然地变化。它不是跳跃的,而是渐进的,是一个自我完善的过程。过去讲四十不惑,对我来说,我觉得应该到了一个技法、知识、修养都相对完整并形成体系的时候了,是能出作品的年龄了。过去的各种想法、思考也都试验过了,可以说是“五谷杂粮”已经吃过了。常言道:“人间正道是沧桑。”在经典传统的基础上往前发展那么一点点都很难得,所以应该回归到传统修养的这条大道上,把这些营养元素和传统永恒美的元素更好地结合,不光看起来是新的,而且里面也有醇厚的东西,就像是老酒沉淀出的香味。好好地读书、写字、画画,让自己的身心真正沉静下来,去认真研究中国画的根脉。所以,我下一步的任务更艰巨了,人生如白驹过隙,怎么把自己的时间分配地更合理,用到有用的地方去,是真的需要下大功夫的。当然,这是一段自然而然变化的生命旅程,顺其自然,尽心力,不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