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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熊者说

2019-10-14

海燕 2019年9期
关键词:黑石狗熊村长

过了腊月,空气之中就弥漫着浓重的香味。年味重了,乡下人家家户户开始忙碌着准备过年了。

城关镇黑石王村村长赵长接到镇长电话后,就嘱咐媳妇去把堂弟喜顺喊来,然后把事儿交待给了堂弟喜顺。让喜顺组织几个年轻体壮、有经验的村民上山捕猎一只大狗熊:“要活的,镇长想趁着年关给新来的县领导送礼哩!”

喜顺脸上的表情不咸不淡,他伸直了脖颈儿道:“怎么,还要活哩?”

村长赵长当时就黑起了脸:“咋哩,不行?”

喜顺赶紧把头缩回去,怯怯地嘟囔了句:“临近年关了,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哩。再者说,捕猎家伙都被政府没收了,拿啥子给他捕捉只活的狗熊哩?狗熊也不是村里的小猫小狗,那东西发威起来厉害得很哩,几个壮汉都靠近不了它的身。”

村长赵长嘴里猛抽了几口烟,给他亮了底儿:“活人会让尿憋死?这些都不用你操心,枪支镇长自然会让派出所借给你们。”

喜顺心沉了一下。他不很喜欢镇长的做派,说他像树上的谎花只开花不结果子,说话不算数儿尽是诓人哩。喜顺儿子找了个邻村的一个媳妇,俩人谈了几年,该结婚了人家要彩礼重了,两家闹起了别扭。眼看着婚事儿就要泡汤了,喜顺找堂哥赵长想托镇长帮忙说和,因为女方的父亲也是一个村干部。当时,赵长笑得跟花儿似的,满口答应了,结果没有办成。

其实,那件事儿赵长根本就没有向镇长张口。他认为这是芝麻大的小事儿,用不着劳驾镇长,自己见了那个村干部私底下说几句就成了。不承想,那人硬不拾他的面子,说:“娶得起就娶,娶不起不娶。俺总不能白给你们赵家养活一个女儿吧?”赵长觉着有点儿尴尬,到嘴边的话茬儿又被咽了回去。

回村后,他见了堂弟喜顺就劝着说:“喜顺呀,眼睛放宽一点儿,好姑娘多着哩。再者说了,现在时兴彩礼,你拿轻了,女孩家里不乐意。就是县长也不能出头把人家给咋的。”

喜顺还想犟嘴,赵长皱了皱眉,没容他分辨。这样一桩婚事儿就黄了,喜顺心里结了疙瘩。

其实喜顺心里清楚,这一些年自己家仗着堂兄是村长没有少沾政府的光儿。他和媳妇吃着政府的低保金,村里很多人都眼红着哩。

赵长制止住了喜顺到嘴边儿的话。赵长私下里对镇长也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从来就没有敢胡言乱语多说过一句。

那年,县里刚调来位县长。新县长喜欢标新立异,会上讲了个笑话:“熊和猫在一起,生出来的动物是什么呢?一定是稀罕之物大熊猫嘛!那么熊要是和狗在一起,生出来的是什么呢?那肯定是一只狗熊了。大家一定要好好琢磨琢磨,我说话的理儿。”

镇长当时还是副镇长,一贯善于琢磨领导的话。他心里反复琢磨着,回到了镇上,脑袋忽然洞开。他即刻召集来黑石王村的村长赵长,让赵长立马回去组织村民在村头挖出了一个大水塘,村里花费不菲购来了中华鲟、甲鱼投放在水塘里面,然后邀请县长来垂钓。

县长很喜欢垂钓,对此乐此不疲,乐得合不住嘴儿,啧啧地称赞道:“好好,你们很有开拓精神嘛!”随后,副镇长被提拔为镇长。镇长从中悟出了道道尝到了甜头。县里换届前又调来了位县委书记。镇长故伎重演,找到了新来的县委书记,希望能够得到新的启示。新书记沉吟了片刻,慢条斯理说着:“熊掌,我所欲也;鱼,亦我所欲也。”县委书记话语还没有落地,就被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给打断了,只好微笑着站起来送客作罢。

镇长被新来的县委书记的半茬话折磨得死去活来,琢磨了半晌也没有搞个清楚。他回到了镇上,食不甘味、坐卧不宁。就把新县委书记的话放在心上翻过来覆过去仔细地揣摩着了好多遍,想搞清楚新书记话里话外的真实意图。庸者自扰,他毕竟不是庸者,但是他很久也没有弄清楚新县委书半茬话里真实的意思,心里十分苦恼。

过了腊月,恰好是开始忙碌年关的时候。附近的大山里近年发现了大狗熊的踪迹。他想起了书记的话:“熊掌,我所欲也。”心里揣摩了半晌,忽然就打起了狗熊的主意。他让赵长逮一只熊,算是给新来的书记拜年,借此笼络一下感情,也好进一步摸清领导的真实意图。

黑石王村是城关镇最偏僻的一个村庄,村民多半居住在深山里。那里山大壑深,山上植被丰富、茂密,宜于藏匿着各种各样的动物。近些年又时不时地发现野猪、狗熊等稀有动物出没。有人就打起了这些动物的歪主意,偷着上山去打猎。政府加大了保护珍稀动物的力度,收缴了散落在村民手里的各类枪支,这些濒临灭绝的动物种群逐渐又恢复了起来。

赵长是黑石王村的村长,因为盗伐盗砍了山上的林木被人告发了,县里林业局要抓典型,揪住不放。赵长就找到了镇长,偷偷塞给了他一些东西。镇长抓起了电话给林业局通了话,放了他回来。

镇长有恩于赵长。

赵长说:“镇长,俺听你的,你说咋弄俺就咋弄吧。”

镇长说:“嗯,这就好。你回去组织一些有经验的村民吧。”

赵长说:“行!”

镇长说:“俺让派出所把以前没收你们的枪支借给你们,使过了重新交还回去吧。”

赵长说:“行!”

晚上,村长就找来堂弟喜顺。

喜顺说:“咱要捕熊,少不了村子里的老猎人赵爷。”

赵长半晌没有吭声,他知道赵爷是附近有名的猎手,也是村里的老村长,同时还是是他们老赵家的族长。这些年,上级不让上山狩猎,赵爷的猎枪被收缴了,心里一直耿耿于怀。

喜顺说:“我们前赵、后赵两家不睦久了。上一次选举,不是咱们有镇长撑腰,恐怕他们早就把咱们给掀掉了。”

黑石王村分前赵、后赵两大坨子,居住着赵姓一大家族。前赵、后赵一大家族之间有嫌隙,这些年选举村长闹出了不少矛盾。

喜顺说:“赵爷这老头倔,脑子一根筋,不知道他肯不肯出头帮忙?”

赵长心里也没有底,他不接喜顺的话茬,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但是依然可以看到赵长那发白的脸上表情一点点黯淡下来。他默坐在凳子上,猛抽一口烟,沉吟了半晌,最后说:“这事儿,让俺想想吧!”

黑石王村赵家原本是一大家人,他们都是从豫东地区先后逃荒过来的。依据先后迁移过来的顺序,称之为前赵、后赵。

赵爷属于前赵,是村里辈分最长的老族长,他八九岁就跟着父辈上山打猎,后来做了村里的村长,一干就是几十年。那年,上级让选举村长,赵爷年岁大了,干不动了,想在村里物色一位能干的人主动让贤。

于是,前赵、后赵族人心里有了私念。前赵人态度十分坚决,后赵人迁移过来晚,村长落在他们后赵人手里恐怕不太合适。后赵人心里落了疙瘩,有点不畅快,都是掰不开的老赵家子孙,硬分出了个前后赵这不是分明歧视人哩。这样,他们心里有了隔膜,暗中叫起了劲儿。其实,大家心里很清楚他们争得并不单单是村子里的权力,而是往后自己在村里的利益。听说,上级政府允许承包荒山,后赵族人怕前赵人靠近后山,把山上的好林地都给霸占走了,因为他们有着地势上的先天优势。靠山吃山,从此他们心里有了疙瘩。前赵族人开怀大笑了,他们讥笑后赵人小肚鸡肠,自己想当年接纳他们的时候可是把自己最平坦的土地,割舍给他们开荒耕种,建筑家园了的哇。当年他们哪有半点儿私心杂念嘛!

赵爷是全村人的主心骨,他担任村长多年,全族人的眼睛一片雪亮都在注视着他,眼巴巴地瞧着他主持公道。前赵和后赵彼此拉开了阵势,打起了选战。

人心里的私心杂念有时候会像地上荒芜的杂草,生长起来就十分茂盛四处蔓延。后赵人鼓动起了赵长出来竞选村长。赵长心眼儿足,干了村长胳膊肘不会往外拐,往后日子他们不会吃亏。

赵长贪心很重,私底下也想干,竞选这个村长。

要想竞选黑石王村的村长就肯定绕不过赵爷。一则他是村里的老村长。二则又是族里德高望重的族长。三则争取了他也免得族人两下闹得不愉快。

赵长就来到赵爷的家里:“赵爷……”

赵爷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板着脸。

赵长说:“赵爷……”

赵爷依旧缄默地吧嗒吧嗒抽着手里的旱烟,半晌不说话。

赵爷出人意料地支持了赵长竞选上了村长。

赵长选上村长以后,干的头一件事儿就是让人跑到山上把后山笔直的几棵大树给砍伐了,然后自己偷偷地运到镇长家里。那时候,镇长还是城关镇的副镇长,赵长打听到他家里正在起屋建房,就让人带着大锯、斧头上山砍伐了几棵大树。大树有一搂粗,上下通直,是山里多年生的硬杂木,用来做房屋的大梁是难得的好料。镇长一家人满心欢喜。镇长看他十分陌生,就问:“你是哪一个村的?”他告诉镇长说:“俺是黑石王村的,听说镇长家建新房,要用木料。自己也不能过来帮个手,好在家里就有这几棵闲着的木头,给镇长送过来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场。”

镇长咧着大嘴笑了,从此他记住了黑石王村的赵长。黑石王村正是镇长分管的片区,镇上正在搞农村换届选举。他认出了赵长,脸上挂着微笑:“你就是村里新当选的村长吧?好好干!”

赵长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他是个聪明人,眼睛里也有东西,给镇长家送建房使用的木料的时候,他也观察到镇长家后院里有排砖石垒砌的猪圈,里面圈着几头大猪。镇长家里在养猪,赵长犯起了心事,不久就拉着架子车到镇上的淀粉厂里拉来了满满一大车粉糟供镇长家喂猪。一来二去,赵长和镇长逐渐熟稔起来了。

镇长媳妇对镇长说:“黑石王村的那个人,为人挺踏实的!”

镇长说:“嗯,新当选的村长。”

镇长媳妇说:“有事儿多帮帮他吧。”

镇长说:“职权范围内,只要不出格儿。”

镇长怕赵长老给自己家里送粉糟影响不好。这日,镇上召开乡镇两级干部会。镇长喊住了赵长:“赵村长你过来下。”

赵长镇长他走进了办公室里,镇长拿出了一些钱告诉他说:“这是以前你送粉糟的钱。钱你一定得收下,力让你出了,怎么好意思再让你破费贴钱呢?”

赵长说:“这怎么行哇?你是俺们的镇长,平日里没白没夜替俺们百姓办事儿,家里的活都给耽搁了。俺能够替镇长分担一点儿事儿是俺的福分。”

镇长说:“算了,以后就不要再麻烦了。再者说,事情传出去也影响不好。”

赵长说:“一车粉糟能值几个钱?那是他们不能体恤领导的难处,心肠不好!”

镇长说:“算了吧,以后就不要再送了啊。”说罢,又把丢在茶几上的钱往赵长面前推了推。

赵长一副忠诚耿耿的模样,坚决拒绝道:“打俺脸哩!”

镇长郑重地说道:“听话,拿住!”

赵长手心一动接住了。镇长起身办事儿,他趁机又塞在了茶几的报纸下面走了。

从此,赵长落了个外号叫“粉糟村长”。

赵爷很不高兴,冲着赵长喊:“咱做人要站得端行得正!”

赵长眼睛有些湿润,他说:“赵爷,俺根基浅哇。”

赵爷心头一沉,心绪十分复杂。他终于明白了赵长的心事,从此缄默了。

前赵、后赵的人心里从此结了个结,有了个疙瘩。

镇长别出心裁让黑石王村在村里挖塘养殖。

赵长说:“俺们这山窝窝里狩过猎,种过地,就是没有搞过池塘养殖。”

镇长说:“咱们应该变成珍稀动物大熊猫呢,还是应该成为大狗熊呢?”

赵长还是有些犹豫:“咱们高山池塘养殖,不知道行不行哩?”

镇长脸上有了一丝明显的不悦,他质问着说:“哎,赵村长,听说你们村里山坡上的树快被砍伐成秃子了?”

赵长脸上的表情有了一些尴尬,他立刻堆满了笑容态度坚决地道:“你是镇长,你说能养鳖肯定行。”

镇长噗嗤笑了:“哎,这就对了。咱们不但养鳖,还要养更加稀奇古怪的东西呐。听着,你尽快组织村民在村子里给俺挖个池塘,池塘周围环境要僻静一点。俺现在就托人去联系购买中华鲟、老鳖之类的稀罕东西。”

村长赵长摸着脑袋咧嘴笑了,他满口答应了镇长。

赵爷脸上的表情愈加凝重了,不单单因为挖塘养殖这一档子烂事,他忧心忡忡的是村里后山成片的林木不断遭人盗砍盗伐。

终于有那么的一天,发生了村长赵长被县森林派出所带走的那档子事儿。

镇长出头给保了回来。赵爷怒气冲冲地找到了村长赵长说:“村子里再也不能这样瞎折腾了!”

村长赵长苦笑着说:“赵爷,俺总不能搁下村里的事儿不管吧!

赵爷说:“歪门邪道,会害死你的!”

村长赵长说:“啥子是歪门邪道?领导说猫是黑猫,是白的俺说了就不行。”

“你……你……是昏了头了!”赵爷彻底失望了,他心绪更加沉重地趔趄着走回了家里。

村长赵长来到了赵爷的家里,俩人沉默了半晌。赵长递给赵爷一支纸烟,赵爷抬了下手,手里捏着自己的旱烟。

赵爷说:“你来找俺咋哩?”

村长赵长说:“俺想让爷你出头组织围一次猎。”

赵爷说:“为啥子哩?”

村长赵长说:“领导说县里新来了领导,想趁着年关送礼哩。”

赵爷说:“村头池塘里的鱼、老鳖没了?”

村长赵长说:“领导说,新来的县领导不稀罕那些。他想吃咱们山上的野兽大熊哩。”

赵爷说:“山上的大熊不是说保护的珍稀动物,不允许猎杀?”

村长赵长说:“赵爷,你以往也是村子里的干部,山里的动物珍稀不珍稀,都是他们领导说了算哩。”

赵爷说:“他们还想吃娃子肉哩!”

赵爷的话很冲,村长赵长没有敢接话茬。他把手里的东西轻轻地放在了赵爷的面前:“爷,孙儿来了也没有给爷带啥东西。这点东西就算是孙儿孝敬爷的心意!”说着,放下了东西,然后抬起了头说道:“爷,你不单是前赵的人,你还是全村的族长!爷你百年以后,俺赵长带领着前、后赵的人给爷披麻戴孝送终!”说罢,他双手颤抖着从怀里拿出了后赵族人珍藏着的那一块儿铁锅的锅片,郑重其事地放在了赵爷的面前,然后扭身颤巍巍地走了。

赵爷脸上的表情更加凝重了。他沉默了,嘴巴里吧唧吧唧猛吸着旱烟。

前赵人一下子蜂拥进了赵爷的家里。

赵爷默着头,不言语。

大伙说:“赵爷,赵长与镇长相互勾结狼狈为奸,这些年可坑苦了咱们黑石王村!”

“他明伐暗盗,咱们后山里那一大片林子地快要被他盗卖干净了!”

“他这样胡作非为把村子里仅有的一点家底儿折腾干净了,到时候咱们黑石王村的赵家子孙吃啥喝啥哩?”

“不行,咱们告他去?”

“人家有镇长撑腰,腰杆硬着哩!”

“那么咱们就只能够干瞪着眼,眼睁睁地瞧着他把大伙的财产折腾到他一个人家里?”

“他是村长嘛!”

大伙们齐声道:“再次选战,咱们一定设法把他掀掉!”

有人感叹着说了一句:“唉!够玄。”

他们瞧见了赵爷面前的桌子上放着的东西。

有人狐疑着说:“怎么?赵长来过?”

赵爷也不言语,手里握着旱烟袋,放在嘴巴里吧唧吧唧抽烟。

“爷,听说他要组织人马山上围猎,说是要巴结县里新来的领导?”

有人立即附和:“是哩!是哩!这件事儿在村子里都疯传开了,喜顺替他四处张罗寻着人哩。”

“天王老子张罗也不行,山上打猎不像地里伺候庄稼。看着人家学着就行,那不是谁想干就能够干了的活儿!”

“爷,他们不会收买你,让你出面替他们围猎吧?”

大伙儿瞧了瞧桌面上放着的礼物,又抬眼齐刷刷注视着赵爷。赵爷依旧缄默着,嘴巴里不停地抽着旱烟。

大伙儿心里急了:“爷,上一次就是你心眼儿太善良,把村长拱手让给赵长,现在村子里才落得如此地步。这一次,你老可千万不敢再犯糊涂!”

大伙儿眼睛都注视赵爷。

赵爷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沉重了。

大伙儿都缄默了,他们静静地瞧着赵爷。最后,有人说:“这样吧,咱们都先回去吧。爷做了多大辈子村官儿了,他心里有数。咱们都先回去,让爷心里好好吃磨吃磨。这是全村人的一件大事儿哩!”

隔了一天,赵爷把村子里一个叫瘦猴的后生喊了过去商量了一阵儿之后,就郑重地答应了村长赵长的要求出面围猎。

前赵族人一下子慌了神。他们疯也似的跑去找赵爷抱怨着道:“爷,你没有犯糊涂吧?怎么能够帮着他上山围猎呢?”

赵爷没有搭理他们,他像一头犟牛,依然固执地要上山狩猎。

村里很快组织起了一帮子人,准备上山围猎。

大伙儿多是没有上山围猎的经验。他们有的是父辈从事过狩猎,现在多半过世入土为安了,仅存者也是腿脚迈不动的古稀耄年了,这一辈人多半是耕种为生,根本没有上过山狩过猎。这一次打猎感觉着很稀罕、新奇。

有的问赵爷:“赵爷,你上山打过猎。听说大狗熊厉害,人见了它都得远远地躲着走?”

赵爷手里握着旱烟袋吧唧吧唧抽着,不言语。

有人说:“可不是哩?它要一发威一巴掌能够把人肩膀上的肉揭下来一大块儿。”

那个叫瘦猴的年轻人,身上穿着皱巴巴的西装,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打工回村上山捡草药养病哩。他很积极地报名参加了围猎队伍,本意是想上山狩猎看热闹的。瘦猴站了出来,冲着众人不知天高地厚地挥动了一下手臂:“咱们不怕,再厉害的动物也抵不过我们人可怕,咱们手里有枪。”说着,他又冲着大伙儿挥了挥手臂。

赵爷似乎是过够了烟瘾,一口痰吐到了地里,然后收起了旱烟袋。

赵长知道这年月青壮人都去城里打工了,村子里找个鬼都比找个人容易。他微笑着大声讥笑着说:“好了好了。兔崽子,就你这小身骨,狗熊一下子就把你的小胳膊撕下来当甘蔗啃了。”

喜顺赶紧走上来:“添个蛤蟆四两力,村里男劳力稀罕哩。”

赵长微笑着道:“他也是蛤蟆?他不是瘦猴吗?”

大伙儿就嘻嘻哈哈笑了。

瘦猴也咧着大嘴嘿嘿笑着,躲进了人群里。

赵长说:“这一次请赵爷亲自带队围猎,大伙儿一定要听他老人家号令。”

赵爷的脸上永远挂着不咸不淡的那种表情,赵长说啥子或者不说啥子,好像都和他没有多大关系一样。他只顾自己手里握着旱烟袋吧唧吧唧抽着旱烟,也不开口应承搭讪,脸上的表情像块石头木讷地沉默着。默许了别人的谈话时,就加重了口气猛抽几口,不然就不紧不慢地抽着。

喜顺是来协助赵爷的,他把自己扮成这一次上山围猎的队长。他的肩膀上挎着一个电喇叭,这个电喇叭除了平日村子里召集村民们活动之外,搁在村长家里没派上过多大的用场。电喇叭里面还储存了几首戏曲片段,那主要是豫剧大师常香玉演唱的名段《谁说女子不如男》以及杨家将里佘老太君演唱的那段《百岁挂帅》。喜顺珍贵得很,他喜欢听戏,去了赵长家心里就痒痒地想拧开听一阵儿。这一次受命之时,首先就向赵长提一个要求:“哥,俺听你的。只不过你得把村里的那一个电喇叭交给俺带着。”

赵长随手就把电喇叭拿过来,顺手塞进了他的手里。

电喇叭使用的是干电池,耗电量大,听不了几段戏曲调子就变得断断续续嘶哑了起来。赵长瞪了他一眼,让他把电喇叭关掉:“你这不是上前线给鬼子通风报信哩?”说罢,把他喊到赵爷的身旁,让他配合好赵爷,给老人家当好助手。赵长再三叮嘱喜顺,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着赵爷。其实,赵长心里自然清亮着哩,把堂弟安排在赵爷的身旁更主要是能够及时督促、监督着赵爷的行动,非常时期要有非常手段。赵长多了一个心眼儿。赵爷也不白给,只顾自个儿嘴巴里吧唧吧唧抽烟,仿佛置身于世外,一切任凭村长摆布。

大伙儿在漫山遍野里折腾了三天,所有队员们都吃尽了苦头,最后还是没有发现狗熊的蛛丝马迹。他们有些失望了,各个垂头丧气,嘴里骂镇长:“愿意舔县里新来领导屁股尻子,有能耐自己来打?干嘛让大伙儿费死劲儿!再者说,现在很快就临近年关了,谁家不忙碌着置办些年货?”

人群里不敢听见这种抱怨,一抱怨狩猎就像小时候吹着的气球,没有准儿就破了。再者说,这种情绪会传染的,像流行感冒似的一个传染一个,到时候局面就不好掌控了。喜顺有些手足无措,他偷偷地瞧了一眼赵爷,赵爷好像与其无关,依旧嘟着浑厚的大嘴巴吧唧吧唧不住地抽着旱烟。所有的人心绪开始沮丧了。赵爷脸上还是那一副不温不火像石头一样麻木的表情。

喜顺控制不住了局面,他注视着赵爷低声唤了一句:“赵爷。”

赵爷抬眉瞅了一眼大伙儿,低头又开始吧唧吧唧抽烟。

喜顺带着乞求的模样,又喊了声:“赵爷,你老人家看眼前的情势?”

赵爷又猛嚼了几口旱烟,然后慢悠悠地逡巡着大伙:“你们都在说啥子哩?”

大伙儿说:“这山上哪里有大狗熊?咱们吃尽了苦头寻找了三天,谁看见了狗熊的一根毫毛了!”

有人嘟囔道:“县里新来的领导也太不算东西了,人面兽心儿。哼,还想吃熊掌呢?怎么不吃人肉呢?咱们不干了。”

“对,咱们不干了!”大伙儿七嘴八舌。

赵爷脸上表情很诧异:“为啥子?”

大伙儿说:“他们贪心!”

赵爷脸上的表情蠕动了一下:“你不贪心,你怎么不当县长哩?”

大伙儿说:“咱们太累,大伙儿在这深山老林里苦苦折腾了整整三天哩!”

赵爷说:“俺累不累?”

人群立即平静了下来,他们的眼睛齐刷刷地投射到赵爷苍老的、满是皱纹的脸上。大伙沉默了很久,最后他们低声地说:“赵爷,俺们听你的,你说咋着俺们就咋着!”

赵爷一言不发,嘴巴里又吧唧吧唧开始抽着手里的旱烟。

第四天,他们又在森林里寻找了整整一天。到了傍晚,一个个疲惫不堪地走回了村子里。

翌日,天麻麻亮。他们就集中在山麓下,赵爷满脸的皱纹微微蠕动了一下,他对喜顺说:“顺娃,把你手里的电喇叭拧开让大伙儿听听吧。”

喜顺有些吃惊,头几天他要开电喇叭受到了赵爷的训斥。

喜顺把电喇叭原先的电池更换了,这一次显然声音再不似上一次的嘶哑声了。深山里的阳光有些炫目、扎眼,杨家将佘老太君的唱段有些慷慨悲壮。大伙儿没有见过世上有这么一支热热闹闹、大张旗鼓的围猎队伍。他们寻觅在高大的大山深处。喜顺的眼睛里满是迷惑与狐疑。那慷慨悲壮的唱腔简直就是衙门里衙役手里开道的鸣锣,深山里的野兔、山鸡等等幼小的动物闻讯扑棱棱着蹿了起来。赵爷警告他们,谁也不准开枪。这样,他们就像一群到密林之中赏玩的游客,一路上漫不经心地欣赏着动物们栩栩如生的表演。那个叫瘦猴的年轻人,在围猎的人群里显得格外兴奋,他一边走,一边兴奋地随手从脚边的地下,随手摸起一块儿石块冲着草丛里的动物抛去。

可还是找不到大狗熊的一点儿蛛丝马迹。

大伙儿说:“反正一无所获,不如这样在山上闲逛着舒心。”

走了将近一顿饭的工夫,喜顺的电喇叭没有了声音。不是没有了电池,而是他抠门儿舍不得用电池,怕到了关键的时候没有了电就派不了用场。喜顺嘟起了嘴,说道:“大家现在耳朵安静下来聆听各种各样的鸟叫也是一种享受、惬意。”

瘦猴说:“山沟里的鸟叫有啥子好听的?还不如戏曲好听。”

喜顺站出来和瘦猴抬杠,俩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很是热闹。

赵爷真是好猎人,他一听树林里鸟儿鸣叫声,立马就能微笑着说出鸟儿的名字。

大伙儿说:“赵爷,你能说出所有鸟叫的名字,为啥就不能寻找到狗熊的蛛丝马迹呢?”

赵爷也不搭理,嘴巴里依旧吧唧吧唧抽自己的旱烟。

有人开始怀疑着,这森林里究竟出现过没有大狗熊。

喜顺赶紧说:“出现过!出现过!县上的电视上还专门播放过咱们这片森林里出现大狗熊的照片。”

瘦猴笑着说:“那哪是狗熊?俺看到过,分明是你和你媳妇的照片。

大伙儿嬉笑着:“哪怎么可信?”

瘦猴嘿嘿笑了笑:“你们还别不信,俺知道的,如果是两头,一头公的肯定是喜顺,母的一定是他媳妇。”

大伙儿都笑了。喜顺举起手里的电喇叭做出要砸他头的样子,瘦猴猴子似的缩起了身溜了,他嘴里嬉笑着道:“哎哎,你们瞧如果公的不是他,还能是俺?”

大伙儿笑得嘻嘻哈哈、前仰后合

喜顺高高举过头顶的手不小心碰到了电喇叭的开关,电喇叭又咣叽叽响个起来。

这时候,赵爷突然喊住了大伙儿。他们屏住呼吸,赵爷用鼻子四处闻了闻,断定附近有一股异样的味道。

大伙儿道:“是不是大狗熊?”

赵爷嶙峋的脸上有了兴奋的表情:“嗯,俺抓一把空气闻一下就知道它们曾经来过这里!还不只是一只,至少有两只!”

大伙儿的情绪立即激动起来,他们迅速向四周展开,地毯式的搜寻了起来。很快,在一片矮树丛里寻找到了一堆新鲜的粪便,粪便湿漉漉的。显然它们没有走多远。

大伙儿开始把跨在肩上的枪取下来,然后压上子弹。瘦猴显得十分活跃,他手舞足蹈地说,自己要亲手抓住一头大狗熊让大伙儿看看。他从来手里就没有摸过真枪,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扣上几枪,感觉一下打枪的滋味。

喜顺产生了逆反心理,喝斥着瘦猴不要捣乱:“你是来拜佛还是来拆庙哩?安静点儿,没有人把你当成真猴子卖了!”

喜顺把手里的电喇叭交给了赵爷,赵爷脸上的表情抽搐了一阵,说:“不用了。”然后挥动了一下手里的旱烟袋,分析着眼前的地势、地貌:“咱们前面是羊脂沟,后面是黑牛山,翻过了山坡就是五里沟,再后边的是熊耳山。俺断定狗熊就在附近这一带,咱们不能用枪。枪只能够用来防身,只有狗熊向人扑过来的时候瞄准了才能打。来时,村长交待过俺了,抓活的,因此大伙儿就要设法子设套围捕。这样,咱们就得用脑子,把它往咱们设的套里撵。”

赵爷说完了嘴里又开始吧唧吧唧抽烟。

喜顺举起了电喇叭,这一次他不敢打开电喇叭,只好扯起了嗓子大声地问:“谁还不清楚?一切行动听赵爷的!”

瘦猴嘴里又嘀咕了一声:“你狐假虎威瞎激动个啥哩?也不是真的替你寻找让人拐跑了的媳妇?”

大伙儿听了又笑了,喜顺怒气冲冲上去就是一脚。谁知道瘦猴身子猛地一闪,喜顺一脚落空踢在了一旁一块坚硬的大石头上。喜顺捂着脚,咧着大嘴“唉哟”“唉哟”地喊叫了起来。

大伙儿又嘻嘻哈哈大笑了起来。

赵爷根据以往的经验断定,大狗熊就藏匿在附近的黑牛山里。黑牛山因山势像一头倔强的黑牛而闻名。他让大伙儿把捕获狗熊的一大排铁套,排兵布阵一样密密麻麻地下在了羊脂沟里,然后命令所有的人员撤往山上,留下一个豁口,沿着黑牛山的山梁往沟里撵。这样穷途末路的狗熊就会慌不择路,沿着豁口乖乖地落进了他们预设的口袋阵里。

满沟茂盛的植被像涂抹了一层厚厚的羊脂一样滋润、油亮。狗熊们绝对想不到在那里已经张网以待。

黑牛山的山坡上稀疏地长着一些矮树。大伙儿手里握着枪,还不如手里攥着一根烧火棍儿。他们一边四处搜索着,寻找着狗熊的踪迹,一边嘴上不时地抱怨着,不该不让他们开枪。捕捉一只凶猛的猎物,比一枪击毙它困难得多。随后,他们嘴里又开始嘀咕着咒骂那一些贪官都是吃货。

瘦猴就没有这一种感觉,他手里握着枪的感觉好极了。因此他嘴上又回复了一句:“怎么就不如烧火棍了?要不是碰上这次上山围猎,咱们谁能摸这玩意儿哇?

大伙儿咂着嘴儿,有人伸出了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心里莫名地鼓燥着。这些天,他们天天在山沟里跑来钻去,实在是太累了,喝水也少,嘴唇都干裂着起了一层泡。

松树像一个刚刚烫过头发的村妇,温馨的松油香在四处飘荡。

眼前是一片没栽种几年的幼林地,稀稀疏疏的树苗已经高过了头顶。头顶上的太阳光很亮,亮得有些扎人的眼睛。人群像山坡上啃着青草的一群山羊,他们低垂着头在山林里四下寻找着猎物。赵爷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发现了一块草地有被猎物践踏了的痕迹。他不愧为是富有多年经验的老猎人,急忙用鼻子嗅了一下空气,感觉着不对劲儿。脸上的神情顿时庄重了起来,他立马嘴巴里吆喝道:“狗熊就在附近!”他开始排兵布阵,让所有的人成扇形散开,然后有意留出一个缺口方向,那一个方向正对着他们事先布置好的大口袋——羊脂沟。赵爷让所有的人都从不同的三个方向把狗熊往那里撵。

此次围猎,最激动、最辉煌的时刻终于就要来到了。赵爷伸手抓过了电喇叭,大伙儿脸上有着一层抑制不住的惊喜在飘荡。所有的队员们都遵照赵爷的吩咐,沿着山坡散开到位。他们准备好了枪,枪膛里压上了子弹,各自面前沿坡趁势摆上了山石、滚木。十几只枪口黑洞洞地对准着山坡,十几双瞪大了的眼睛火辣辣的盯着同一个方向,四周的空气似乎凝滞在一起一动不动了。

终于等到机会了。赵爷没有拿枪,也没有脚蹬滚石。喜顺手里紧攥着枪,站在赵爷身边,做出一副随时准备扑上去保护赵爷的模样。其实,他心里明白只要赵爷不跟他们耍心眼儿,围猎的事儿就能够大功告成。

赵爷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抬眼望了头顶上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天空上满是大朵大朵飘浮着的白云。他又低头望了眼密不透风的森林,忽然他发现了异常,他看到了两个大黑影在不远处晃动:“两只大狗熊!”

赵爷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山坡里有两个大黑影儿在晃动,它们已经落入了自己预先设定的包围圈里面了。赵爷抬了下头,瞅准了时机,倏然亮开了嗓子,高声呼喊了起来:“落……坡……喽!”

声音极有韵致而又洪亮,像山洪般滚下了山坡。瞬间,来自三个不同方向的队员,同声高喊,同时脚下用力一蹬,所有的滚石檑木一同朝坡下滚去。轰轰隆隆的声音像天塌地陷雷鸣般地响起,整座山梁都在这山崩地裂的轰鸣声中哆嗦着,抖动了起来。两只大狗熊警觉了起来,它们从一块密林里一跃而起,一下落入了茂密的草丛中不见了。赵爷手里的电喇叭嘶哑地大声呼喊着,三个不同方向的队员一起挥手拼命地敲打着树木、山石,林中的声音响声一片。两只大狗熊如惊弓之鸟横冲直撞,没命地朝着一个方向猛冲过去。山坡上,再次传来了赵爷电喇叭里的吼声:“落……坡……喽!”十几支枪一同举起,黑洞洞的枪口一起冲着蓝瓦瓦的天空,大伙儿同时扣动扳机。枪声震耳欲聋,惊呆了两只大狗熊被弄得晕头转向。它们倏然调转了方向,朝着他们布置好的口袋拼命地狂奔而去。

大伙儿一阵儿惊喜,两只半人高的狗熊就要窜至他们预先设置好的羊脂沟里的大口袋阵里去了。

羊脂沟里的植被绿油油的,像一片迷人的大海。

赵爷举起了自己的左手,冲着电喇叭重新响起了,他那很有韵致洪亮的声音:“落……坡……喽!”刹那间,喊声四起,满山遍野到处都是他那洪亮的、极有韵致声音的回声。大狗熊惊慌失措了,它们跳跃了一下试图冲向一个方向,突然又警觉着调转过了头没命地朝另一个方向冲去。赵爷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上了。他知道那个方向是由瘦猴几个人把守,那两只困兽有可能从那里撕破一个缺口跳出重围。他手里紧握着的电喇叭拼命地颤抖着,脸上的表情苍白而又茫然。果不其然,两只大狗熊一路狂奔直破瘦猴把守的防线,成功地逃出了他们的包围圈。

羊脂沟的围猎落空了。

赵爷一屁股瘫跌在了坡地上。喜顺问瘦猴:“围得跟铁桶似的,两只大狗熊怎么能够从你们那个方向逃掉哩?”

瘦猴表情复杂,会心地朝赵爷的方向笑了笑,不紧不慢道:“俺就是捣乱,看赵长那球货的笑话。咱们好端端的一个村子,这些年让他给祸害成啥了?”

赵爷嘴里嚼着的旱烟吧唧吧唧响,脸上木板着的表情像一块儿石头。

大伙儿觉着很失望,好不容易围困住的猎物让瘦猴给放跑了。

瘦猴被开除了上山围猎的队伍之列。村长厉声骂着:“出那是个烂棉籽,不出油还沾油的货哩!”

大伙儿眼睛都注视着赵爷,赵爷嘴里依旧嚼着的旱烟吧唧吧唧响。

第二天,村子里又重新组织了人马上了山。这一次,喜顺成了总指挥,赵爷被边缘化了,扮演起了顾问的角色。赵长重新调整了部署,所有队员打乱重新分配划分成了小组。部署的方案是只能顺着山坡往五里沟里撵。因为根据以往狩猎的经验判断,那两只大狗熊没有走远,很可能就藏匿在那里。那里翻过了山坡就是五里沟,五里沟过去就是熊耳山,最远不能越过熊耳山。熊耳山是县界,过了县界被逮住了算偷猎。

赵长郑重其事地告诫着大家:“现在是背水一战了,明白吗?”

大伙儿重新散开来,在大山里漫山遍野寻找昨天逃跑了那两只大熊。

赵爷抽着旱烟:“它们就躲藏在这片山里!想找到,太难了。”

大伙儿不管在啥时候,对赵爷绝对是深信无疑的。这不单单取决于他是一位村里本家在世不多、大半辈子都是靠狩猎为生的老人。更重要的是他做黑石王村长之后兢兢业业光明磊落几十年,从来没有贪占过村子里一粒烂芝麻。

喜顺对赵爷的说辞将信将疑,认为昨天那两只狗熊能够成功地脱逃跟赵爷绝对脱不了干系。心里老记着赵长嘱咐他的话,始终瞪大眼睛盯着赵爷。

他们来到了一个断崖前,那里的地势十分险峻。

赵爷说:“大家还是沿着五里沟搜吧,那里沟深林密,宜于藏匿动物。”

五里沟那里传说过去有一个金矿,挖金人把四周的山体快要挖塌了还不肯收手。一天,山沟里窜出来两只梅花鹿在矿前打起了架,引逗了不少挖金人出来观望。结果,轰隆隆一阵儿轰鸣,金矿坍塌了,多数挖金者保住了生命。故而五里沟也叫引鹿沟,也叫金鹿沟。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在五里沟骤然又发现了昨日逃掉的那两只大狗熊。大伙儿惊诧得差点儿叫出来。他们吸取了羊脂沟的教训,再也不敢霍然惊动那两只狡猾的大狗熊了。喜顺做出了一个手势,他把举起来的手势往下压一压,提醒着大伙儿沉住气。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他们没有贸然出击,打草惊蛇,而是尽量贴近它们,把围猎圈儿缩小到可控制住的范围内。

五里沟太深了,喜顺没有使用电喇叭而是用手卷成个喇叭筒状,对着所有队员发布着指令。大狗熊这东西太机灵了,稍微弄出一点儿动静就有可能惊动它们。大家伙很快就占据了有利的地形,把那两只大狗熊重新围困了起来。这一次,那两只狡猾无比的大熊是插翅难逃了。

喜顺再三强调防御的重点,千万防止狗熊向熊耳山方向逃窜。一旦它们翻过了熊耳山过了县界,大伙儿所有的心血就算白费了。

所有的队员们都提高了警惕、严防死守,一切做到了万无一失。那两只狡猾无比的大狗熊钻进森林里,逐渐地落进了他们预设的口袋阵儿里被他们牢牢地围困住了。喜顺觉着万事俱备,他清了清嗓子,模仿昨天赵爷的架式,对着电喇叭喊道:“落……坡……喽!”顿时,四周呼啸雷鸣,响声像山洪暴发般席卷了整个山谷。受到惊吓的那两只大狗熊,猛地跳了起来,它们在空中来了一个回转一闪就不见了。

喜顺狡猾地通过赵爷的眼神,预见到两只狗熊可能的逃跑方向,他让沟东方向的人拼命击打树木礌石,把它们往沟底里撵。两只受到惊吓的大狗熊被弄得晕头转向,掉头又折了回来。喜顺立即让三个方向围堵的人使劲儿弄出声响,把那两只大狗熊往布置在沟底的阵里赶。昨天已经受到过惊吓的那两只大狗熊顿时摸不着头脑,一头向他们布置好的套阵方向窜了过去。五里沟里,所有的队员心里都充满着激动与兴奋,两只大狗熊就要陷入他们的阵里束手被擒了。喜顺通过电喇叭拼命呐喊着,所有队员都兴奋地对着那两只大狗熊雄壮地发出声音,那两只大狗熊像惊弓之鸟左冲右撞地狂奔乱闯。一阵儿惊喜与激动鼓舞着所有队员的心,激流不住地在周身涌荡,十几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那很快就要到手的猎物。他们把包围圈儿收缩得越来越小,两只猎物能够活动的有效空间被压缩得十分有限。他们能够看见那两只马上就要落到嘴里的猎物惊慌失措、左冲右蹿的表情。这一次是无论如何再也插翅难逃了,它们彻底地掉进了他们给布置好的陷阱里了。

狗熊也十分机灵,它们似乎知道前方的陷阱,突然掉头向熊耳山方向冲去。喜顺牢牢地把守着山坡。两只大狗熊似乎发疯似的不顾一切横冲过来,喜顺立马调整了人员的防守位置。他们斗智斗勇,两只大狗熊始终不能越雷池一步。这时,那只体格矫健的大狗熊似乎是杀红了眼,它拼命地掩护着身旁的那头体格肥胖的大狗熊没命地向他们横冲了过去。一旁的赵爷立刻惊慌了,他倏然瞧清楚了它们是一对儿,那只身旁的大狗熊竟然是身怀六甲的大母熊。

狗熊的嘴巴里发出的声音低沉而又浓烈,所有队员都感觉着一番要拼命厮杀的味道。形势危在旦夕,两只大狗熊张着嘴巴已经快冲到他们前面的山坡上了,翻过了熊耳山就是县界。一过县界,这次围猎就又要彻底得前功尽弃了。十几支枪口黑洞洞地瞄准了大狗熊,落后的那一只大母熊被紧紧地围困住了。它肚子里显然是怀着一只小狗熊,步子有些趔趄,险些就要跌倒的模样。所有人都兴奋无比。冲出重围的那一只大狗熊犹豫了片刻,它踯躅在高高的山坡上,绝望地注视着被围困着的母熊。突然一声撕裂的长啸,它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掉头箭一般凶猛地冲进了人群里。然而,它已经无能为力了,母熊一下子瘫卧在那儿了,一只肉红红的小狗熊像一个刚刚诞生的婴儿那样降临在他们面前了。它诧愕地注视着那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眼睛里凄厉地流出了泪水,彻底绝望了。这时候,它猛地做出了一个骇俗的举动,眼睛里的泪水流淌着,嘴巴里发出声音。像丢了娃的女人似的疯狂地冲着他们嗷嗷的嗥叫,似乎在拼命地祈求着他们放过它们的娃吧。最后更惊愕的一幕发生了,它噗咚一声跪倒在了那里,然后用手撕心裂肺指着自己的胸口嘶叫着,双手不停地作着揖。

赵爷在一旁高声喊道:“谁都不许开枪。”

喜顺端着枪的手开始了发抖。他的心猛地被雷击了一下子哆嗦了起来,眼圈儿红了,湿润了,握在手里的枪慢慢地收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硬硬地僵持在那儿,脸上的表情难以言传。突然他们似乎明白了赵爷的意思,清醒了,一个个慢慢开始收回了他们的武器。他们让出了山坡,眼睁睁地注视着那两只精疲力竭的狗熊,嘴巴里叼着它们的幼崽慢慢地消失在熊耳山里。

太阳落尽了,袅袅的炊烟从村头里慢吞吞地升腾起来,洁白的天空登时变成了乌色。这是大山深处最静丽的时刻,鸟儿归窝,鸡儿归埘。黑石王村组织起来的围猎队队员疲惫不堪地下山了,他们走向了村里。

村头,一辆派出所黑色的警车静静地停靠在那里,等待着他们归来。所长亲自带人收缴了他们的枪支。

喜顺瞪大了眼睛,大伙儿困惑地说:“怎么?围猎结束了?”

所长板着脸,气嘟嘟地说:“结束了。你们的镇长、村长都被‘纪委’带走了,还围猎个屁哩!”

大伙儿迷惑不解:“为啥哩?”

所长提高了嗓门儿,狠狠地撂下了一句:“为啥哩?你们黑石王村水浅王八多,走了!”

说罢上了车,他随手咣叽一下重重地拉上了车门。临走时,他注视着赵爷,拱拱手道:“你这老汉可真有能耐哇,佩服佩服。”

赵爷蹲在村头的一块大石头上,嚼着旱烟的嘴巴猛地抽搐了一下。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皱纹十分扎眼。他黯然惆怅了起来,心里油然升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酸涩和凄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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