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设计实践现状看风景园林本科教育

马晓暐

过去的二十年是风景园林行业急速发展时期。在城镇化浪潮的推动下，伴随着社会对于生存环境的越发重视，风景园林行业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行业的发展使风景园林相关的专业教育也呈现了爆炸式的成长，绝大多数院校都开设了风景园林相关的专业。笔者在过去的近二十年中，从事设计工作的同时也参与了不少高校的专业教育工作，对当下的高校专业教育，特别是本科教育形成了一些看法，提出来共同探讨，以期促进专业教育水平的提高。

1 碎片化专业操作导致碎片化专业教育

速度是过去二十年城镇化进程中最为受到关注的因素，项目规划之大，进展之快是任何人都不曾预料到的。随着风景园林行业的发展热潮，国内高校纷纷开设风景园林及相关专业，2006年至2014年，全国开设风景园林及相关本科专业的高校由109所增至220多所，在短短的8年间已近翻番。不同类型院校所开设的风景园林本科教育课程的重心和价值取向各不相同，造成了风景园林专业学生培养方向和专业能力的差异性极大[1]。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全国风景园林行业的从业人员超过2 000万人，而其中受过风景园林专业高等教育的从业人员不超过5%[2]。相比于欧美国家，国内从事专业设计人员的专业知识匮乏且片面，大量设计师年纪轻轻就被放到设计和落地的一线工作岗位。重压之下设计单位采取了流水线的操作方式来维持质量和效益，导致在用人环节上形成了与高等院校背景相关的填空式作法。如很多美术院校的毕业生被放在方案阶段的岗位上，理工科背景的毕业生去做后期，农林院校的毕业生去做植栽设计。结果导致很多相关的高等院校也把培养毕业的“对口”技能看作是自己的专业特色，传统园林院校的综合性专业课程配置不再是通用的课程结构。

在环艺、空间设计等“称呼”的掩盖下，不具备规划、建筑、工程等相关必学专业知识的毕业生进入风景园林行业，最终成为流水线上的技工。这种以市场需求为导向的专业教育态度虽然使大量的毕业生能够就业，但其未来的专业发展根基十分薄弱，越来越不能适应当下和未来社会与行业对于综合性专业人才的需求。在过去的二十年中，笔者见到太多到了三十岁就做不下去的年轻人，其中专业知识的碎片化是导致其专业之路停滞不前的主因之一。

2 专业核心技术不明导致专业教育失去主干支撑

风景园林专业的现状是从业人员没有技术能力控制项目核心与基本问题的话语权。那么风景园林专业到底有没有只属于本专业的核心技术？如果有，是什么？这个问题几年前提出的时候曾引发过小范围的讨论，笔者的答案是：竖向设计就是风景园林专业的核心技术。在过去的几年中，笔者曾在北京林业大学、清华大学、同济大学、北京大学、浙江大学、浙江农林大学、华南农业大学等系列院校用演讲和授课的方式宣传竖向设计方法论，让同学们认识到生态设计、以人为本、地域特征营造和挖掘场地综合效益、跨专业整合等专业核心技术都在于竖向设计。近年来很多设计单位也开始重视竖向设计的自我教育，竖向设计是风景园林专业的核心技术正在形成共识。

纵观国外一些知名院校的风景园林本科教育往往将竖向设计作为重要的基础，如马萨诸塞大学阿默赫斯特分校（Umass Amherst）便将竖向设计作为风景园林设计基础课程之一，注重三维场地空间风景园林设计，通过有针对性的模型设计和制作课程来设计基础训练。由此可见，对于设计的基础教学而言，其核心就是培养学生对三维场地的设计能力[3]。笔者团队所创建的竖向设计方法论有别于传统中国园林基于感性创作的叠山理水体系，也有别于西方基于理性分析的场地竖向工程学，而是在融会贯通东西方思维方式的基础之上，以线性的八个步骤，从现场分析入手直到形态塑造的完整设计流程，用来培养正确的三维分析、三维思考创作的工作方式，以指导园林的设计全流程，在数所国内一流高校中通过设计课教学进行实践，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目前国内高校中教授专业课程的教师普遍年轻，大多是刚出校门的研究生，除专业理论之外，严重缺乏实际专业操作经验，缺乏对竖向设计的相关认识。这导致现在很多学校设计作业二维构成变成了评判标准，电脑渲染图替代了手工作业，将手上工夫误认为是美术能力，没有认识到手绘竖向设计才真正是专业的看家本领（图1）。此外，教学模式上美国的本科设计课程大量引入具有丰富设计实践经验的一线设计师参与其中，这些专业设计师可以和注重理论研究的专职教师一起合作，为学生提供更为全面的专业知识和信息反馈。国内的一些院校近年来也开始加强引入一线设计师参与设计教学，但是在课程设置，教学方法和评价机制上仍然需要加以完善。

1. 手绘竖向设计

2. 作者团队与东海大学景观学系联合举办暑期训练营

3. 作者团队与浙江大学合作的德国暑期游学

除了让设计师直接参与教学以外，设计单位可以开放自己的专业资源，通过提供暑期实习机会和开办暑期训练营（图2）等方式帮助本科学生提高和加深对于风景园林的专业认识。有条件的话，还可提供给学生到海外学习交流（图3）、直接接触一流设计师和观摩优秀设计作品的机会，使同学们在接触专业设计的初期就建立对未来职业发展的预期，增强对专业学习的兴趣和自信心。

而专业核心技术的不明确与缺失使得国内行业教育与学科专业水平难以提高，真正掌握设计核心技术的人才短缺[4]，行业步入门槛不断降低，职业风景园林师的认定与注册工作滞后[5]。

3 对设计的评判标准严重缺失

风景园林的设计有没有评判标准？有没有好坏对错之分？有没有量化评价依据？这个问题没有答案，高等院校又如何去传授专业知识呢？

如今风景园林成为了一级学科，这反映了当今社会对风景园林专业的认可与需要，令每一位园林从业者自豪和雀跃。然而当今国内风景园林学是否有匹配一级学科的专业体系，能否承担一级学科的责任，是否能满足社会需求并成为它所依托的行业发展的动力，是值得每一位风景园林教育工作者思考的[6]。

风景园林有对错之分，是可以量化评价的。有学者指出：“风景园林学科已经由传统的、以美学和设计理论方法为核心的经验设计，向以科学解释和客观可量度的循证设计转变”[7]。风景园林本应是一门专业性很强的专业，但是由于行业自身没有在专业评价上拿出标准，导致社会上普遍认为风景园林没有什么专业性。这种状况来源于社会对生态系统方面的知识以及室外空间使用者权益认识的缺乏。

通常人们会认为建筑和桥梁垮掉了会伤人，而景观设计不会，其实这是一种严重的误解。建筑和桥梁出现问题导致生命财产损失是马上看得见的，而由于室外空间设计的不合理、不安全因素而导致对人身的伤害往往是有滞后期，如老人在室外滑倒导致残疾或伤亡。但由于系列伤害的滞后期，大多数人较难判断造成这种后果的直接责任者，也间接造成相关立法的滞后和设计师对场地安全性的长期忽略。在过去五年间，建筑桥梁垮塌事件引发的死亡有近1 000人之多。据统计全球每年近40万人跌倒死亡，其中有许多是室外跌倒所致。世界卫生组织认为，跌倒是老年人慢性致残的第三大原因，同时，跌倒还是我国伤害死亡的第四位原因，在65岁以上的老年人中更是首要原因。2006年全国疾病监测系统死因监测数据显示：我国65岁以上老年人跌倒死亡率男性为49.56/10万，女性为52.80/10万[8]。每年在室外滑倒、绊倒而受伤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但无处追责。

除了室外人身伤害以外，每年暴雨导致的城市水害频繁发生，每次都会造成数以亿计的损失，而很多媒体在讨论这类事件时习惯将其归咎于市政排水管的管径不够粗，其实恰恰是这种纯管道化的城市雨洪系统导致了连年频发的水害。国内很多城市依然在采用和我国唐代一样的明渠排水体系。不要说一个城市维持明沟排水体系，又有多少公园绿地设计了明排水系统和雨水就地收集利用呢？在面对水害或在公众使用公共场地中受到伤害的时候，很少有人意识到那是不专业的设计所导致的。很多国家室外场地的可达性、安全性，以及雨水的就地贮蓄利用是用法律法规加以强制推行的，立法使得风景园林的专业性得以突显，从业人员的个人注册制度约束了专业人员的专业底线。

竖向设计之所以应该成为专业的核心技术，是因为生态设计和以人为本的根本在于竖向设计。生态多样性、植物多样性和水系统的生态化流程都依赖竖向设计来达成；安全性、可达性和生活需求多样性也需要竖向设计来满足；在与城市规划、市政设计、水利工程、建筑设计等专业合作时，竖向设计水平也是设计师得到对方尊重的重要知识和专业技能。竖向设计是有对错和标准、可以精确操作、而且必须用手绘图来操作的工作，任何电脑操作的竖向设计都是造假。孟兆祯先生指出“园林要以‘景以境出’，除意境外，物境便是写意自然山水的地形竖向设计”[9]。设计师应该而且必须拿出基于竖向设计的场地设计评价体系，用以对设计的优劣进行评判，对外需要宣讲自己专业的技术特性，对内指导高等教育的教学内容和方法，以期逐渐走出当下尴尬甚至危险的专业境遇。

还有一点需要特别引起注意的是，用照片评价好坏的市场风潮正在严重侵蚀专业教育。网络时代的年轻人关注网红项目，炫目的图片变成了设计师的追求，中国园林不应以单一视点的西方思维和组景式的日式园林为追求，而是以人的动态体验组织为自己的专业特色。孙筱祥先生提出，园林布局形式分静态空间布局与动态序列布局两种形式，而动态形式布局正是自然式园林最显著的特征，如果把静态空间看作是一幅摄影，那么动态空间体验就是一部电影，摄影是无法取代电影体验的[10]。因此风景园林设计的本科教育应摒弃为了形式而形式的设计方式，需要通过对竖向设计的教育，从动态的角度去研究景观元素的相互作用，通过教育让学生感知景观空间的形成过程和空间上的设计手法，以及这一过程中实现学生对景观价值的认知与保护、体现和再创作。

可以看到当下流行的网红图片中大多没有人的踪影，而国外受尊崇的设计图片中恰恰充满了各种各样使用场地的人们。曾在会议上听到有人说如果这种唯美的照片上出现了人就不美了，而这些照片大多是居住空间，这种把阳宅当阴宅的做法实在是匪夷所思。唯美的无人化图片式场景盛行，反映了行业当下普遍存在的对公共权益认知的扭曲，这一点必须引起从业人员的关注和反思，否则中国园林的历史地位会毁在一代人之手。现在充斥于行业中的各种评奖，很少是评委到现场看过真实场地的，这相当于评价一个电影的好坏可以只用几张剧照和故事梗概去评选最佳电影奖一样的荒谬。建立专业评价系统，把到现场体验和评价作为评奖依据是帮助风景园林专业走出困境必须爬的坡，评奖引导行业，也影响教育的价值取向，评价体系的转变自然也会带动高校专业教育的转变。

4 对电脑的过于依赖使原有的优势成为劣势

八十年代初，北京林业大学的园林设计专业课程中包含了城市绿地规划、园林建筑设计等课程，从一年级开始就有动手的美术、渲染、模型制作等课程，以至于每位学生都练就了一套手工操作的能力，养成了手眼脑一体的习惯，这种能力使当年的毕业生们受用一生。对于那时赴美攻读研究生的中国留学生来讲，在国内培养的动手能力给了他们巨大的竞争优势，弥补了很多语言和文化上的劣势，也为日后在美国走入一线设计事务所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即使在国内不算手头能力最强的学生，与美国同学相比也可以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至今仍有美国同学表示对当年中国留学生“手上功夫”的赞誉，如当年笔者独自在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的木工车间用木块和有机玻璃制作巨大的明尼阿波利斯市中心风动模型。

几年前笔者担任明大设计学院董事的时候，在同一个木工车间看到：车间里站满了带着安全眼镜的美国学生，在制作各种木工器件和模型，却没有一位中国留学生的身影。今天的学生对电脑如此的依赖，连上课做笔记都是直接敲到手提电脑里，缺少基本的交流，声音变成文字靠语音识别软件就可以完成。无论是3D、GIS还是参数设计，其实都只是一种工具，不但无法替代手工操作，更会用来掩盖问题，制造一种很专业的假象。笔者不反对计算机技术在专业上的应用，三十年前笔者在明尼苏达大学时就在做最原始的电脑图片处理；二十六年前作为第一个中国籍雇员进Sasaki工作的时候，为景观团队制定了CAD操作规范，绘制了第一套纯CAD施工图纸并第一个使用3D软件制作动画。但是这一切都不能维持专业水平，只能作为一种辅助性的工具带来工作效率的某种提高。电脑技术的突飞猛进并没有使新一代设计师的专业操作水平得以实质性的提升，反而有全面下滑的明显迹象。今天国内本科生的电脑软件操作水平普遍不弱，但是手头功夫和美国学生相比已经失去了当年明显的优势，尤其是手工模型制作能力更是毫无优势可言。专业高等教育对电脑如此重视，也许出于让毕业生走入社会能够马上学以致用，这种想法情有可原，但是如果让学生失去了手眼脑一体思考的能力就太得不偿失了！

5 沟通能力的培养至关重要

Sasaki认为设计是一个联系所有可操作性因素成为一个综合整体的过程[11]。曼宁提出风景园林设计的前提是对景观中自然资源、人类活动、经济结构和文化积淀等相互关系的系统分析和理解[12]。风景园林专业知识体系复杂的特性使得风景园林师扮演了各个专业之间的统筹沟通协调的角色。

风景园林专业的一大特征就是创作者的作品需要巨大的社会投入，场地、资金、人工以及建成后的管理、运营都是庞大的社会成本，同时也伴随着潜在的财产、生态、人身安全等方面的风险，设计师能够撬动的社会杠杆，需要极为优秀的沟通、表达、组织能力，而这些能力应该是从高等教育中开始培养的。国内的本科专业教育大多注重学生个人技能培养，而国外课堂上大量作业需要团队来完成，甚至是跨专业的团队，学生个人的语言表达能力也是在设计课程中不断锻炼的基本技能。记得笔者三十年前在美读研选修设计课时，每个作业都需要站在众人面前汇报方案，多次历练后逐渐产生了表达方面的自信。今天多数高校在教育方法上都有明显进步，学生们的语言表达能力也远好于以往任何时代，但是仍然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而在这些沟通技能的背后，是学生对个体与他人与社会关系的基本认知培养。很多年轻设计师走向社会，多年后依然纠结于是按照甲方的要求去做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事实上设计师在抱怨甲方的同时，甲方也苦于找不到好的设计师，本应是“恋爱”关系的双方时常找不到应有的默契，设计的成果自然也达不到双方希望看到的水准。如果说风景园林设计的核心技术是竖向设计，核心技能就是沟通。良好的沟通需要设计师摆正自己的位置，在这一点上高等教育不应袖手旁观，应该把学生沟通能力的培养作为专业教育的核心内容之一。

6 结论

风景园林专业是一个以综合性知识结构、整合性操作方法为主要特征的实践性学科，设计本身远不是专业的全部，材料、建造、管理、运营都十分重要，但从专业和行业的整体上来看，设计是龙头，必须扮演引领的角色。风景园林是朝阳专业，其巨大的社会、经济、文化和生态价值还远未被社会所认识，仍然有巨大的发展空间。在短期效益优先、短视现象普遍存在、快餐文化盛行的今天，风景园林教育必须坚守自己的核心价值，为学生树立正确的价值观、人生观、专业观。近二十年来风景园林行业无论是在规划设计、施工工艺和运营管理上都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通过大量的对外交流也已经学习到了先进理念和技术手段，也向全世界介绍了中国传统园林之美，但我们必须认识到依然存在的大量缺陷，正视问题，从本科教育入手，对学生加以正确的专业引导。相信随着社会风气和关注热点的转变，风景园林一定会回归到专业应有的正确轨道上，为社会培养出更多更优秀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