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苍茫自咏诗
2019-10-11撰文曹放
撰文_曹放
惊艳!张大千的《修竹美人图》,秘藏四十六年后春光乍泄。1996年8月,暴风雨中,林百里紧急起飞赶赴香港,生怕他人捷足先登……
又一位女弟子走进了大风堂,张大千定睛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惊为天人。不是一般的娉婷玉立,不是寻常的沉鱼落雁,更在于她的气质,那凝神思虑时眉宇间难掩的一抹英气,那温婉微笑后眼神里偶尔闪现的一点寒光。她叫冯璧池,她有怎样勾魂的魅力啊。看看她的夫君,那位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千王之王”吧。吴家元,一代传奇,神龙见首不见尾。早年他混迹山东,陪着狗肉将军张宗昌打麻将,擅长出千。张宗昌需要什么牌,他就能给出什么牌。在赌桌上居然也能赢个盆满钵满,张宗昌一开心,赏了他个青岛盐务局长的肥差。后来,他又闯荡上海滩,迷倒了杜月笙。杜月笙,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什么阵势没见过?但吴家元赌桌上出千功夫眼花缭乱,而且帮他赢就是赢,输也能赢;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吴家元竟然在暗地里还有一手,硬是解救出一批被日寇扣留在平津的社会名流,壮大了抗日力量。而这个“千王之王”,万千佳丽都不入法眼,却一头拜倒在冯璧池的石榴裙下。张大千阅尽春色,他自述,最欣赏的美人必须是“娴静娟好,有林下风度,遗世而独立之姿”。冯璧池来了,这位三十来岁的少妇,终于让他得见了梦想中一往情深的美人。
细细地观察,久久地酝酿,三年后,1951年,“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在冯璧池香港的宅院中,张大千忽觉电光石火,灵感来了!他深情纵笔,绘制出了一幅旷世名作,《修竹美人图》。画中,冯璧池一袭丝裙婀娜摇曳,领口微微敞开,丰腴的体态,乌黑的云鬓,更有那柳眉凤眼凝神左望,典雅、飘逸而又凝重。冯璧池喜获至宝,含泪长谢,从此深藏绣阁,秘不示人。1996年,秘藏四十六年后,八十岁的冯璧池百般珍惜地拿去装裱,消息不胫而走,立即引起轰动。台湾千亿级科技巨子林百里雅好书画,收藏丰贵,深知如此珍品一旦错过将后会无期,于是,不顾台风暴雨,紧急赶赴香港,一再恳求,不惜重金,终于抱得“美人”归。现在,这幅旷世名作珍藏在台湾广雅轩私人美术馆中。精明的林百里总是先安排客商观赏这幅镇馆之宝,然后再洽谈生意,从而顺利地签下了一笔又一笔大额订单。《修竹美人图》,张大千,你一支彩笔,点燃了怎样的美的诱惑啊。
“十年去国吾何说,万里还乡君且听。行遍欧西南北美,看山须看故山青。”太鲁阁,台湾东部山地著名的风景区,峡谷峻峭,沟壑连绵,苍翠的山色铺天接地,奔腾的山泉如白练纵横。1960年春天,台湾东西横贯公路开通,张大千应邀前往观光,他与摄影名家郎静山等好友且行且驻,流连盘桓,整整三天仍不舍离去。秀美,幽美,壮美!走遍瑞士,走遍巴西,走遍美利坚,走遍法兰西,何曾见过如此瑰丽的风景?张大千纵情挥洒,泼彩,他独创的绝妙的泼彩。淡蓝、果绿、青黛、墨亮,漾开来,漾开出了丰沛淋漓的天光山色;小路,飞瀑,烟云,又巧妙地穿插在山林峡谷间……中西交融的泼彩写意,这是中国画技法的伟大突破,这是中国美术界对全球绘画艺术的卓越贡献。郎静山连声叫好,张大千微微一笑,满是自得自赏,一派自豪自信。最后,他轻轻地提起笔,濡染了一下黑亮的墨汁,郑重地写下了画名:《看山须看故山青》。
“兄弟呀,请笑纳。”这幅革故鼎新的巨作,许多收藏家都亮出重金,但张大千一一婉谢。他飞去了美国,心花怒放地赠给了手足情深的好友蔡孟坚。蔡孟坚,何许人也?东湖之滨,珞珈山下,武汉大学,楼宇轩昂,园林精巧,中国最美的校园之一。“炸掉它,焦土抗战!”国军保卫武汉总司令罗卓英一声令下。“绝不从命!”并将罗卓英运来的炸药沉入长江水底。谁敢抗命?抗命者谁?蔡孟坚是也!时任武汉警备副司令。
张大千与蔡孟坚深挚的情谊,源自他的敦煌之行。1940年至1942年,张大千万里驱驰,含辛茹苦,洞窟里提灯独照,一幅又一幅,精心临摹下近三百幅精美壁画。由此,国宝重光。是谁鼎力支持了他呢?时任兰州市长的蔡孟坚。路难行,从兰州到敦煌,风沙千里,崎岖坎坷,是蔡孟坚为他租来了一辆羊毛卡车;匪患多,杀人越货,此起彼伏,是蔡孟坚说服西北军阀马步青,派出一连骑兵武装护卫;风俗民情不通,是蔡孟坚请来晚清进士出身的陇上名家范振绪,为他一路导览,释疑解惑。1981年,蔡孟坚《传真集》出版,他深情地追忆了张大千赠画的往事,《看山须看故山青》,祖国江山,那是怎样的魂牵梦绕。
己亥中秋,夜近中宵,月华如水,清风徐来。多么美好的月夜,这样的月夜怎能辜负?一炷香,一杯茶,我翻捡出了张大千,细细地品读,关于他的绘画、他的心路,关于他的交游、他的时代……我要读懂的,不只是艺术,还有人性,还有一个时代的投影。我知道,张大千并不完美,他重名利,爱炒作,虚荣滚滚,大话多多,他留下的三万余幅画作中,也有不少浮泛甜俗之作。然而,拂去岁月的尘埃,我更知道,他的人生价值历久弥新,是多么的珍贵而崇高。
他是复兴中国重彩画的一代圣手。汉唐以前,中国画在两大系统共同发力共创辉煌,一是重彩,一是水墨。如果没有张大千,中国画很可能还沿袭着明清以降的头重脚轻,仍然单一地沉没在水墨之中。他是敦煌壁画国宝重光的主要推手。敦煌莫高窟,风沙湮没了千年,王道士发现后,世人知道的也还只是卷卷佛经,那一幅幅精美绝伦的重彩壁画呢?很大程度上,是因了张大千的敦煌临摹,才得以重回世间,大放异彩。他是中华文化走向世界的卓越旗手。中国画,能在全球视域中成为中华文化的一个代表性符号,一要感谢英国艺术史家和汉学家苏立文先生,这位鼓浪屿的女婿,被称为20世纪美术领域的马可·波罗;再一位,就是张大千。如果没有张大千在巴黎、纽约、东京、圣保罗隆重举办的画展,如果没有张大千与毕加索的世纪拥抱,那么,中国画就不
可能有当今这样的世界性声誉。特别是,张大千一笔横空,风雷激荡,联结起人类的多个网络。《人类网络》作者马修·杰克逊认为,打通几个相互隔绝的团体的联系人,是最有价值的。张大千纵横古今,贯通中外,包罗万象。他一笔以假乱真仿石涛,一笔钩沉发微写敦煌,更有自创的泼彩泼墨;他左边宋美龄,右边毕加索,后面还有求他卖画换钱的齐白石、请他留在大陆的周恩来、东京痴情守望的山田喜美子等等等等。能够像张大千这样,让不同阶层、不同网络、不同领域的人类文化发生交流、碰撞乃至融合,中华历史上能出几人?因此,张大千是真正的历久弥新。
一阵惊喜!1980年春天,安徽省博物馆在郎溪县发现了一幅张大千1932年的自画像,立即广为宣传,隆重展示。从二十九岁直到晩年,张大千平生的自画像约有百幅,画面几乎一样:乱云飞渡,满目苍茫,他一袭长袍,拄杖山巅,孤寂而又傲岸。画像上的题词也几乎都同郎溪县发现的一样:“独立苍茫自咏诗”。是的,他繁华缤纷,他纵情放浪。可有谁知道,他是在以怎样的焦虑与绝望,抵御着无端的虚空与落寞;可有谁知道,许多个夜深人静,他紧呡嘴唇,背过身去,轻轻擦拭掉眼角的泪滴……“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多么沉郁慷慨的诗句。杜工部,感谢你,你这千古诗圣。你的诗境,张大千懂得,我,也很是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