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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婷的诗[诗歌]

2019-10-09方婷

边疆文学 2019年9期

方婷

1

于空中俯瞰大海

近乎墨绿宝石结晶状的平静

白云映在海面

像藏于水底的绿藻

光波中缓缓漾开

小船破开水面,浪花

如动物的脊骨,让人想到

海怪传说中不幸的尸骨,漂浮水面

地面、河流都平坦得没有主意

任行大地,无目的地漫流

唯风的蜜语,牵动椰子树梢

2

让人感觉可怖的,并非海浪袭来

轰响声首先抓住人的心

如狗吠在喉咙里,反复酝酿着的吞吐

每一下都把人驱赶离海岸

海水不断推送与回落,携带着沙的声响

将一颗卵石磨损为蜂窝状的骨殖

又将一颗红方砖销蚀为卵石

但最终,它们都会化为类似无的存在

日复一日,没有灰烬没有青烟

抗浪松栽倒在海的门槛上

一半埋进沙,一半曝于野

为了景观楼盘的卖相

椰树林的风神将取代松的潦倒

海滩边的爱情为白色屋顶与十字架圣化

篝火则重新想象家庭温暖

3

海岛居民的心里始终怀有一种厌离

关于腔调与方言,由北而南

候鸟以侵入的方式占领原住民的生活

并开启度假和广场模式

渔民不得已置换到离海滩更远的地方

从此失去靠海吃海的生存

废弃的巨轮改造为游客餐厅

情调式样固定,仿佛

一定要来自一位周游的老水手

才符合旅人对世界的想象

空中祭坛,铁红的救生艇高悬

传唤出被中断的使命

吃水刻度,指挥塔,悬梯,和锚

一种尚在准备中的历史架空

4

像渔民等待收网,我仰天掩面

偷听人和海的谈话

无非退休金,房价,取暖费,人事消沉等

贪恋母体温暖般,海滩多是老人与小孩

语言的国度与自然的国度并不匹配

季节和身体感知也不相应

但人们乐于这样的撕裂

和撕裂带来的优越感

仿佛,还可以选就是自由的

5

想象夜海,与海边静坐

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并不相同

形色会逐渐失去,荒凉慢慢显现

直到剩下浪的翻卷之声

渔民顺着洋流的方向返港,挂着小舟

探照灯在海面上起起伏伏

海滩,白天属于游人

夜晚属于附近的建筑工人

他们就着海风和浪涛解除一天疲乏

把双脚埋在沙堆,表情藏进夜色

或者夜饮,放歌,给家人捎去片刻消息

手机屏幕充当着临时灯塔

作为生活的奖励,他们

会在凌晨两点最早看见潮汐

6

银牙似的月亮,高悬头顶

从松枝的角度望去,有长安与金陵古意

再扩大,浊重的红黑穹顶覆盖海面

人间如焚烧过后,火光浓烟弥漫

高楼开凿出群山的窗口,霓虹的津渡

从远处看,辉煌也不过萤火闪烁

像登山时穿越云雾,前后无人的慌与寂寥

海听着自己的喘息与吞咽之声

按照约定把自己和小生命送回陆地

又把未完成带回海底

7

逆着风,裤腿如海豚的双鳍般拍掌

跳起来时,被风托起的愿望总是落空

摆出海妖的形状,却没有美妙惑人的歌声

对海的失望伴随着想象力的粘滞

石滩隐藏于水面之下,像隆起的龟背

浪与浪相融之间,制造着海的回旋与沉浮

海岸线像齿痕,每一个命名为湾的地方

都意味着资本欲望和无数越冬的候鸟

如抗拒寒冬的同时,期待着雪

我一次次制造跌倒,重重摔向沙地

又如履薄冰般,迫近浪与海面

8

还没走到海边,海面

夕光就从木叶间反射过来

如果是第一次看海

我会忽略这些精灵点彩般的翼

以淘金者的急迫奔向海

带着激动的咕哝

现在,我学会了把这些金屑

制成梦的刨花与醉

每一次翻卷,都意味着

俯冲与退却再次重叠

像童年摆弄着指缝去看火与烛光

焰与浪,舔舐,时光之鳞

松林的帏幔把人包裹在平宁之中

针叶柔软,为安乐窝托底

树梢顺着风的方向探身,仿佛

嗅到了咸热与腐蚀之吻

9

海浪每俯冲一次

脚下的沙就陷落一寸

滑向海底的恐惧包裹着人

如沙滩上冲刷出珊瑚的白骨

又被洋流抛出海的节奏

镂成胫与趾的形状

浪头盖下来时,要学会转身

推背而行,看不见自己的险境

咸湿的空气包裹着活动板房

盐粒一天天附着,渍出锈与斑

慢与寡言,也以同样的方式渗入

听海时,自觉进入言语的荒凉境地

海的体量如一个巨大的音箱

汽笛声,争吵声,欢呼声,风声……

无数声音都被吸纳进它的肚子

配乐开始由清晰变得含混

10

从礁岩上望出去,海浪滑行着

滚雪球般,水花越变越大

旅人挤在海滩边,乐于挖坑

或让浪舔一舔脚趾,安顿一会疲倦

双脚象征性地扑腾一下

久处公园或风光带,还是习惯于

把海想象为池塘或溪流

那个暴烈与恐惧之海始终不曾到来

它沉睡于小说与影像阅读中

海的绝对与均衡来自日日的波澜

不知疲倦的吞没和覆盖

没有偏袒,也不怜悯什么

它淡绿的平静,夜晚会变为深渊

与天空融成一体,将浩瀚延伸

这时世界是纵深的,没有边界

步行上学

步行很远去上学,并没有想象中艰辛

出家门不远是一条泥泞的土路

一边是菜地,一边是民房

夏天的早晨空气洁净,带着微甜的白雾

混合着田间肥料发酵的湿气

同学们三三两两从巷子里走出来

然后一起横穿几条铁路

火车快要进站了,车速并不快

从车牌上我最早认识了中国的城市

但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名字日后与自己的关联

旅客们好奇地探出头来看我们

有时,也会有嘲笑的目光

它们的优越在于白色衬衣和流动?

以至于当我第一次坐上火车时印象极坏

车厢里充满食物腐烂的气息和人体的馊味

我坐在过道里父亲的皮箱上,紧紧拽着他

每年都会听到一两件因为扳道而发生的事故

某某同学的父亲因此殉职,补偿三百元

他会穿着改小了的父亲留下的制服

依然和我们一起说笑打闹,时有淡淡忧郁

路上还要经过一个涵洞,潮湿、阴暗

火车飞过时,能听到洞顶桥板震动

和枕木下大小石子挤在一起的吱呀声

时有冰凉的水滴到脖子里,或挂在鼻尖上

捂着耳朵,沿着两边窄窄的石墩冲过去

跑出桥洞时,总要长长地吐一口气

再回头看一眼,光被雕塑成时光

门洞的形状,人影如老鼠窜来窜去

梦境

外公杵着拐杖从很远的地方走来

身上的风尘还是在世时的

蓝卡其中山装和解放牌黄胶鞋

带着乞讨的心酸站在家门口

这是魂魄,还是真身?

家人无从判断,不能相信

因为离开得太久了

骨骸枯朽,坟冢已经荒芜

他没有说服我们,只是打开行囊

一袋沉甸甸的小米,打开它

像打开多年来的黄金宝藏

涌动

河面上有人拍桨,肚皮涌动

来自小宇宙内部的声音里有空的弧线

时间的木棰来回撞着一口巨大的钟

小时候穿过化工车间去上学,也是这样的机器空鸣

现在声音的轨迹消失了,隐匿于身体内部

那艘摆渡的船,从铁路这边到群山那边

船身起伏,目光被鳞和波纹拽向低处

扣着船舷的手悄悄延伸,去探水的深湛与柔

小蛇扭动身体,惊慌中回弹

把我射向妈妈的怀抱,还有湖草的记忆

那年夏天正午,躁与茂密环绕着我们

我踩着大人的步子与影子,不敢回头去看

也不敢走进外公的房间,紫色浆果爆裂

野草凶猛,枝叶挥舞着刀戟

无数手臂与人浪,淹没向前的路

奇怪的事

怀孕之后,奇怪的事

那些旧人旧事纷纷挤进梦里

小时候见过的老亲戚和旧同窗

还有,少年时家的样子

酒爷爷和酒叔叔的片断

每年春节家里往来的客人

爸爸做的各色菜肴和饭桌陈设

妈妈四十岁时沉重而忧郁的影像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记忆擦亮了

但不是故事,也不是印象

梦中的样子依旧是离开时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逐渐离开了

我竟感受不到时间绞杀的力量与残酷

反而,更像一些轻飘飘的白色迷雾

穿过去后,那些和你携手的人就不见了

他们不知道消失在了何处

困局——给S

人在不自觉走向困局时

困局只是一片混沌

因为走向,困局才变得明朗

但你不相信明朗是后来的

你用深渊和销骨来形容这种困局

好像它是某种神秘的迫害

或狡猾猎人早已备下的陷阱

等着固执的人向里钻,长出封闭的壳

所谓流言,好人与坏人

来自风的杜撰与嘲笑

一些类似蛇的信子的吞吐

但牢牢将人捆在莫须有的耻辱架上

身在其中,谁也无法理解自己

谁也不再值得信任与托付

深渊和陷阱如此独特

仿佛专为命运设置的枢纽

作为中心,它是你的心跳与肚脐

神经之痛

皮肤擦着磷火兹兹的灼热感

从肋下一直蔓延到肩背

这样的环抱,让人忍不住叫疼

身体里无数泉眼,与小水潭的涌动

抬升出漩涡,冰层下隐约起伏

像一座座临时电站与光源

隐藏在幽暗的山峦与乡野间

使胸骨变形的,还有,为了

把疼引向更深处,不断叠加的收缩

闸门起落,随时引发溃垸之痛

冷是镇静,也是雪崩之力

随着风在后背开一阵酥松的白雪

但很快就变成肌骨里的炭沼

它揪住所谓肉体的主人

把一切缓慢推向深渊

天似穹庐

第一次感受到天圆地方的真实性

是在安宁县的一座小镇

几个酒意正浓的青年诗人

正在寻找一片能够承载歌声的草场

夜空明彻,如清水流过卵石的质地

星子像凝结在夜归人头发上的盐粒

或天空拨火人明明灭灭的炭心

一点轻快与闪烁的往返

笼盖四野的诗句突然从心中冒出

将修辞的谎言变为震动

我惊讶于先人的直觉和简洁

在语言中恢复世界的能力

它们像一些再无人问津的乡谚

因褪色和不再时髦反而固定住真实

矮种马的鼻息,交颈时皮毛磨蹭

像在回忆曾经征战过的远古北方

鹿声尖利,伴着缓慢的踱步

惊慌中代替呦呦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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