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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神令我们变蓝希梅内斯的诗

2019-10-09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9年5期

范 晔

这蓝色来自那蓝色,

比空间更美的灵魂!

蓝色的神令我们变蓝

下方此处的万物。

居高者于此处的彼处

已然降至到手边;

穿行在孤独街巷的

一位蓝色神温顺狗。

但这果然是真的么?

这只行在我身边的狗,

不就在我曾见他之处

高如最高的蓝色的神?

希尼说有些诗“中央有洞孔”。希梅内斯的这首诗就是如此。牵引我们注意力的解读黑洞出在中央的第三节最后:“一位蓝色神温顺狗(un dios azul perro manso)”。这一由五个简单词组成的奥晦组合(不定冠词—名词—形容词—名词—形容词),所形成的语义孔洞不仅能“带读者穿越而去”(take the reader through and beyond),还能成为进入希梅内斯神秘主义诗学的任意门,得以从有形的人工分野中逃脱的蓄意歧途。

在希梅内斯的诗歌历程中可以显影出一条蓝色的轨迹

蓝色,天空的颜色,海洋的颜色。甚至连西班牙皇家学院辞典也如此定义:“近似无云的天空,晴天的海洋之颜色。” 四百年前的辞书《卡斯蒂利亚宝典》更直截了当:蓝色即“我们称之为天空的颜色”。法国学者帕斯特罗曾为蓝色作传,追溯这颜色如何在中世纪从野蛮之色变为神圣之色,德国学者哈斯又将蓝色置于神秘主义的历史语境中考察,凸显蓝色的语义光谱中有关无限,超验,纯净,净化的波段。

在希梅内斯的诗歌历程中可以显影出一条蓝色的轨迹。蓝色是幻觉的颜色(“蓝色是我的幻觉”);蓝色与爱人相关(“所有的蓝在她里面”);蓝色与时间的流逝相关(“对睁开的眼睛,白昼的蓝天是醒来的彰显 / 对沉睡的眼睛,夜晚的蓝天是梦幻的彰显”);蓝色与记忆相关 (“我坐在时辰上,我昨日已然金黄的废墟上/ ……在我记忆的天空下”;“如果你对我的记忆是这五月的蓝天”)…… 但蓝色,尤其是神圣的。

20世纪的艺术家如康定斯基与12世纪的神秘主义者心有灵犀,遥遥呼应:“蓝色是典型的天堂色彩。它所唤起的最基本的感觉是宁静(即超自然的宁静,不是绿色那种现世的满足……)”毫不意外,在希梅内斯的诗作中,与“蓝色(azul)”最常见的搭配也是“天(cielo)”——蓝色(以近乎提喻的形式)成为神的居所:“上帝沐浴在他星光的蓝色中。”早期诗歌中洋溢着浪漫派标志性忧郁的单色空间,到了后期渐变为神圣空间。这一看似不可思议的变化,其实早有征兆,如在《铿锵的孤独》(1908)中:

“打开阳台我便邂逅了蓝色的

午后和花园!……是怎样的蓝,我的上帝,这颜色?

仿佛被薄纱遮掩的暗影

在天蓝色的浪游中将一切化梦。

花园,你天蓝色,天蓝色的还有你,阳台,

天蓝色的水,树,天蓝色的心;

一切都是天蓝色:痛苦,幻梦……

是怎样的蓝,我的上帝,这颜色?怎样的蓝,我的上帝,这颜色!”

“他们看见以色列的神,他脚下仿佛有平铺的蓝宝石,如同天色明净”(出24:10)。

“在他们头以上的穹苍之上有宝座的形像,仿佛蓝宝石,在宝座形像以上有仿佛人的形状”(结1:26)。

这首诗的基本动机是一种蓝色(之中)的相遇,而相遇双方都在变化中

圣经中不多的几次提及蓝色都与神的显现有关,不论是《出埃及记》中摩西与众长老在西奈山目击的显圣,还是《以西结书》中先知所描述的异象。饶有意味的是《民数记》中一条容易被忽视的诫令:

“耶和华晓谕摩西说:你吩咐以色列人,叫他们世世代代在衣服边上做繸子, 又在底子的繸子上,钉一根蓝细带子。你们佩戴这繸子,好叫你们看见就记念遵行耶和 华一切的命令,不随从自己的心意、眼目行邪淫,像你们素常一样,使你们记念遵行我一 切的命令,成为圣洁,归与你们的神”(民1:37-40)。

蓝色——看见——纪念。蓝色与神的在场等量齐观。神圣者的显现不仅在高处——不可见之神以天蓝或宝石之蓝显现于肉眼——同样,作为纪念神人之约的信物,或记忆激活器,随身佩戴的细带子也是蓝色:穹苍之蓝触手可及。

安达露西亚的诗人也有自己的蓝色带子,维系着记忆中故乡的风俗,儿时的信仰。希梅内斯18 9 3 年加入圣母会(Congregación Mariana),穿会服时须佩戴配有蓝饰带的圣母徽章。在以“石榴树在蓝天里!”开篇的诗作中,刚过二十岁的年轻诗人曾赞美圣母之蓝:“在你的目光看顾下/ 愿爱情甜美,天色常蓝”(207)。在1901年一首“致圣母”的诗中将那位美善化身的女性称为“蓝色的影子”:“为何我可怜的百合之心/没能一直寻找你,蓝色的影子?”

这蓝色—那蓝色,此处—彼处,下方—居高者:从诗的一开始就呈现出自上而下的蓝色光源,对应的是彼处的居高者降下,且“降至手边”。这首诗的基本动机是一种蓝色(之中)的相遇,而相遇双方都在变化中:一边是表面空间上的位移,一边是对前者特质的接受和分有:“蓝色的神使我们变蓝”。

希梅内斯晚年按分期整理自己作品时,有意料之外的发现:他每一时期的作品都以宗教性的诗歌结束。有必要说明,希梅内斯的“宗教”,正像他个人独特的正字法版本“relijión”,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宗教;因他认为凡诗歌的在深层意义上皆是宗教的,诗歌即是无绝对教义的内在宗教:“我诗歌的演进,延续,生成一直是与某种神观(una idea de dios)的相遇。”根据诗人自己的描述,在他二十八岁前的第一时期,神作为“感性的彼此投入”出现;到了不惑之年的第二时期末,神是“智性的现象,带有彼此征服的声腔”;到了第三(其实是“倒数第二”)时期,神成为“一种发现,好像一种充分正当的真实的实存。” 希梅内斯写下这些话——作为诗集《底层动物》(Animal del fondo, 1948)之前言——同时也进入了第三时期,此时的诗人自觉与前两个时期已非常遥远。

仿佛一位蓝色的神回望(同)一位蓝色的神。

今日蓝

(“上帝发蓝……”曾经)

白昼的深沉的蓝色意识,今日透明的蓝色集合;海升到我手边给我海的干渴和天空在海里,在生动之盐的波浪怀抱里。

真实的明天在空气的底层(水的天空,另一种生活的底层,即或是内在性)充分的爆破(云,波浪,波浪和云的泡沫)要带我以肉体和灵魂去到一切界限的领域,

成为我渴求的我

也成为你在我的渴求里渴求的你,

今日广阔蓝色的意识,

渴望着和被渴望的意识,神今日蓝色,

蓝色,蓝色且更蓝,

一如我蓝色的莫格尔的神,

在某一天。

篇首括号内引文中的“上帝发蓝”出自希梅内斯早年的诗集《春之谣》(Baladas de primavera, 1907),距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已有四十余年,故而下一行用大写字母添上了一个词:ANTES(曾经,以前)。但这个“曾经”决不仅仅是单纯时序意义上的区别。当年呈现为蓝色的神是外在,遥远,甚至高高在上的存在(在希梅内斯早中期的颜色词库中,蓝色除了“神圣”,也有“离散,疏离”的义项),而在这首诗中“今日”的蓝色神,却被诗人后期的核心词“conciencia(意识)”融摄其中:蓝色的神=意识(“今日广袤蓝色的意识,渴望着和被渴望的意识”)。

有评论者将希梅内斯的“意识”析为三个层面:总体意识(由众多个体意识出发可获取的意识之总和);美之意识和泛神意识:万物皆美,万物皆神,但只是诗人意识中的万物——“永恒的万有是内在的万有”(“El todo eterno que es el todo interno” 167)。可见西班牙诗人的所谓“泛神论”与他曾译介的泰戈尔所代表的印度神秘主义相反:不是自身融于宇宙,而是宇宙融于自身(按西班牙思想家奥尔特加-加塞特的说法,“成为世界的海绵”):“我的意识可以包含宇宙。所以我的意识是神或神是我的意识。”在这种那喀索斯式神秘主义的背后,许多读者都发现了德国哲人克劳泽(Karl Christian Friedrich Krause, 1781-1832)及其万有在神论(Panentheism)的影子。所谓万有在神论,词源上出自希腊文pan-en-theos, 正好是万有-在-神。从19世纪20年代由克劳泽提出并在之后的著述中不断深化,孳乳浸多,泽及20世纪舍勒、蒂利希、莫尔特曼、汉斯·昆等哲学家和思想史家,代表着泛神论(pantheism)与古典一神论(theism)之外的第三条道路,即在“万有皆神”或“神与万有决然分离”两端之间的另一选项,试图兼顾神的内在(强调神与万有的紧密关联)与超验(同时坚持神不仅仅等于万有)。

类似万有在神论的术语标签自然不足以涵盖希梅内斯极富个人特色的“意识-神”观,但诗人结合内在与超验的探索仍可以在同样的问题延长线上量度:“一种独一的,正当的,普世的美的意识,在我们之中也同时在我们之外,因为他联合我们,使我们所有人成为一”。

一种独一的,正当的,普世的美的意识,在我们之中也同时在我们之外,因为他联合我们,使我们所有人成为一”

在希梅内斯晚期的《被渴望和渴望中的神》(Dios deseado y deseante, 1949)中,——这应该是西班牙20世纪诗歌史上最常被冠以“神秘主义”修饰语的作品——,第一首“透明,神,透明”给出了对“意识-神”最密集的描述:

……

你不是我的救赎主,不是我的榜样,

不是我的父,不是我的子,不是我的兄弟;

你是相同和独一,你是相异和所有;

你是获得的美之神,

我的美之意识。

空间上的差异可以是时间流逝的三维投影:为了征服时间,必须变成空间

你,本质,你是意识;我的意识

和他者的意识,所有人的意识,

意识的最高形式;

本质即最高者,

是可得的至高形式,

你的本质在我里面,如同我的形式。

以上结合了象征神学、否定神学和神秘神学——沿用狄奥尼修斯的术语——的详尽表述,其实可以归结到诗题中的“透明”里。

希梅内斯的蓝色往往是通感之蓝。在早年的诗集《忧伤的咏叹调(Arias tristes, 1901-1903)》里:“蓝色的天,每一刻/ 更蓝;我感觉/ 清晨有香气/ 虽然没有花朵;…”(152) 似乎有蓝色的芬芳在诗人心爱的凋零之秋中如雾气般暗涌。到了后期诗歌中,蓝色全然溢出了颜色的边界,成为喑哑的光芒,可触的馥芬:“这沉默(蓝与光)……/ 这沉默(光与蓝)……/ 在其中看见香气,在其中搏动 /与地面齐平的梦幻”,泯除的不仅是不同感官之间的界限,还消抹了个体间的分别:在蓝色中遇见“你……我灵魂的身体”,“你之所有属于我 / 我之所有归于你”(836-7)。

还存在一种特殊的通感,或可称之为时-空通感,即以空间“通感”时间:

不就在我曾见他之处

高如最高的蓝色的神?

表面上贯穿全诗的是空间位移:自高而下,自彼而此,但正如动词的过去时态所揭示的“vi(我曾经见)”,包含了诗中不曾明言的指涉;如果结合“今日蓝”中的诗句,或许能完成某种解读弧线的闭合:

……今日广袤蓝色的意识,

渴望着和被渴望的意识,神今日蓝色,

蓝色,蓝色且更蓝,

一如我蓝色的莫格尔的神,

在某一天。

空间上的差异可以是时间流逝的三维投影:为了征服时间,必须变成空间。当“最高的蓝色的神”降下到手边,“某一天”年少时故乡莫格尔小镇的回忆与“今日”流亡海外的经历也在意识之蓝中重合共振。虽然无论诗人自己的生活还是对“神”的认知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但以蓝色为图腾,既内在又超越的美之意识贯穿始终,晕染所有。蓝的极致是透明。透明作为最澄澈的蓝色,“更蓝”的蓝色,代表着 “无模型的”,“自由的天恩”,“无遮蔽的地平线”,永恒不息的重新开始:“因为你,神啊,你与我融合/在这无数开始的开始中。”就在这超越时间的开始中,与“我蓝色的莫格尔的神”紧密相关者,还有不断浮现的 “这只行在我身边的狗”。

在前基督教时代的古代地中海和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中,狗往往作为死亡之旅的陪伴者或医治者,或以圣殿的守护者或神之使者的形象出现,有时也与牺牲和献祭相关。在圣经中则主要呈现三种面相:作为不洁或贪婪的意象;作为医疗者,舔拉撒路的疮(路16:20-21);以谦卑姿态分享圣恩者,与选民同有份于神家的宴席(太15:26-27)。但在诗人希梅内斯早期作品中,更多的是凸显这种动物警醒和追索的特性。无论是对日(月)天体狂吠还是掘地三尺,狗所“贪婪”寻求的对象只有一个:永恒或神圣。例如《石与天》(Piedra y cielo, 1917-18)中以第一人称将自己认同为“神圣的狗”:

就在这儿!你们都来!

挖吧,快挖掘,挖吧!

我的手在流血,

再也挖不动!

就在这儿!

在湿润的泥土间,

(你们都来!)

有永恒的气味!

就在这儿!

你们听我的长嚎

向着不朽的太阳!

就在这儿!你们都来!

挖吧,往深处,挖吧!(656)

除了执着近乎疯狂的追寻者,狗的形象在希梅内斯的诗歌中还有另一面:忠实的陪伴和守护者。病后休养的诗人将太阳比作“温顺的”、“光芒的狗”:

只有你陪伴我,太阳朋友。就像一只光芒的狗你舔着我白色的床,而我的手在你金色的毛发里迷失,因疲倦而垂下。

……

我沉默

又微笑像个孩子,让你舔着,温顺的太阳。

突然间,太阳,你立起身,我受挫的忠实守护者,

就在火热疯狂的喧扰中,你朝着空虚的幽灵吠叫,

不让喑哑的影子从日落的荒漠威胁 我(572)。

希梅内斯很可能读过乌纳穆诺的“为一条狗所作的挽歌”(Elegía en la muerte de un perro, 1905-1906),后者在诗中与自己死去的狗对话:

我是你的宗教,我是你的荣耀;

在你的梦里我是神;

……

而如果你知道,我的狗,

为你的死亡你的神多悲伤!

有一天你的神也会死亡!

“我”在狗的临终之眼里看到的是困惑的询问:

我们要去哪儿,我的主人?

我们要去哪儿?

……

看啊,我可怜的朋友,

我忠实的信徒;

……我也要问你:我们要去哪儿?

……

哲人乌纳穆诺在诗中建立起两组具有类比性质的关系:狗与人,人与神。对狗而言,主人就是它所信仰的神以及终极答案的拥有者;而在神面前,人的位置正对应着狗与人关系中前者的位置,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对狗的称谓从“忠实的信徒”变成“兄弟”:

看啊,你的兄弟,

另一条可怜的狗,

在他的神的墓穴边上,趴下,

向着天空嚎叫,

呼唤死亡!

以同样的意象逻辑解读,就不难理解希梅内斯早期诗歌中诗人与狗的身份认同:以“神之死”为标识的现代信仰危机造成了人的“丧家犬”境遇。由超验性的信仰对象丧失而来的内在饥渴,驱使着诗人不休地找寻“永恒的气味”,朝地下挖掘,向天上日月嚎叫。到了晚期的诗作里,诗人已经与狗的形象彼此映照,互为镜像,臻于“表达的确定平等”:

那狗正向着我的意识吠叫,

向我的神在意识中,

仿佛朝向一轮美丽内在性的月亮?

……

那狗走近来,我抚摸它;

他抚摸我,看着我俨然是一个人,

怀着完全的手足情

在静谧而特别的夜里。

他感觉,我感觉到,我给他

一条狗一直以来等待的抚摸,

我感觉,他感觉到,他给我

一个人一直以来等待的抚摸;

已然沉默者的平静抚摸

在表达的确定平等中。

这一首“在表达的确定平等中”,狗完成了从吠叫者到沉默者的转化: 如果说此前诗歌中的人与狗都是在“渴望中”焦灼追寻,这里的人与狗都成为“被渴望”者,从对方获得了“一直以来等待的”完全,从而归入沉默与平静。“我的意识”或(意识中的)“我的神”都不再是日月星辰般遥远外在的追求对象(诗人已经用月亮的“美丽内在性”提示),而是在自身中与“一直以来等待的”那一位相遇,在相互“抚摸”这一爱的表达中。

与“在表达的确定平等中”形成某种平行关系的, 在《被渴望和渴望中的神》还有一首题为“在荣耀表达的活力中”。这一次,不再是一人一狗独处时光的静谧小品,看似寻常的日落景象被呈现为宏大的内心宇宙歌剧。在此前诗作中屡有出现的吠日之狗,通过诗人的并置造词法化形为“云狗(perronubes)”:

硕大的黑色云狗吠叫

沿着整个西方地平线

在疯狂告别的奇迹般喧扰中,

朝向火热的城市被黄昏

一点点解体在它高峻的深渊。

他们向红色吠叫,向褐色;

向着你的颜色,神,那些颜色

来自你的夜间加冕(我的加冕);

向着你的家园的颜色,

你的颜色没有其他名字或宿命

除了现时的美,幽深或清浅;

持续的美

清浅或幽深,都是一样

对我们天赐的共融而言。

你在包蕴自己时包蕴我。

怎样的神奇之舌

太阳在入夜时,令这些

云朵的狗吐出;

怎样的联合之舌,

让你让我让我们,就像让他们号叫,为爱,为荣耀,为喜乐

也号叫为幽暗的愉悦!

怎样的宗教之舌

在其中我与你与狗我们混同为一

在荣耀表达的活力中!

本应是太阳光赋予“云(狗)”以颜色,亦即他们所吠叫渴求的颜色;但诗中把这一进程描述为“太阳……令这些云朵的狗吐出”舌头,云朵的舌头就是太阳所馈赠的光与色彩,由内而外的“吐出”源自由外而内的射入,相反的效应于同时发生,一如在前面的诗中狗在被抚摸的时候也是抚摸者:“天赐的共融”。

“那些颜色/来自你的夜间加冕(我的加冕)”:“加冕(coronación)” 一词也有“完成,造极”之义,更与“着色(coloración)” 形式相仿,——加冕即着色,最终的完成在于生成颜色,“你的夜间加冕”就是在无光无色的背景中生成“你的颜色”。整首诗中所有的“颜色”都以复数形式(colores)出现,包括红色(rojos)和褐色(pardos),但并没有出现蓝色,其中的原因应该不限于对自然景象的描摹。“你在包蕴自己时包蕴我”——这句看似晦涩的诗在与诗集里另一首诗的共振中得到更清晰的展现:“此刻我知道自己已完满,/因为你,被渴望的神,你可见,/你可听,你可感/ 在海的声响和海的颜色里,此刻;……”(《第三海》346)我的完满来自你的(自我)包蕴,而这向心性的自我包蕴是以自我敞开为实现的:由不可见而可见,由不可感而可感——并且这一切都在“海的颜色”里:蓝色,或“一切颜色的颜色”(346)。当称蓝色为一切颜色的颜色时,实际上打断了“蓝色”与其所指之间的语义链条(正如诗题中的“海”不再是地理水文学意义上的蓝色水体),蓝色已经与通常我们用之指涉的那种特定光谱色无关,只有如此才能包蕴一切颜色又不为任何颜色所限,即透明。透明是“美之意识”(257),也是泯灭分殊之后的合一:“透明,神,透明/ 最终为一,寻常的神与我为一,此刻/ 在我凭着你也为了你所造的世界中。”这是诗人希梅内斯所有创作的使命和终点:“我在诗歌上所有的进展都是朝向神的进展,因为在创造一个世界的进程中,终点只能是一位神。”这创造有另一个名字,即在“荣耀表达”和“平等表达”中让人无法忽略的公约数:表达(espresión,按照诗人自己的拼写)。受造的世界是神的表达,言说中的世界是诗人的表达。西班牙语中舌头与语言是同一个词“lengua”,颜色之舌即颜色之语言,颜色即语言,颜色中的颜色即最透明的语言;“宗教之舌”-语言,这里的“宗教”当取其词源本意:religare(关联),吐露的舌头和倾吐的语言都朝着一个对象,以舌-语言抚摸,被舌-语言抚摸,创造者-被造者在不断生成的关联中不断身份互换:云-太阳-观看者,狗-神-我,两组类比平行又缠绕互涉的关系都被“奇迹之舌”-关联之言平涂着色, 无阀限地混同为一:除了美,“你的颜色没有其他名字或宿命”。

所谓我的意识就是表达寻找自身词语的渴望

居高者于此处的彼处

已然降下来到手边;

穿行在孤独街巷的

一位蓝色神温顺狗。

至此,我们终于可以面对篇首引诗中的“黑洞”。“蓝色神温顺狗”这一组合与西班牙诗人圣胡安·德拉·克鲁斯四百年前的名句“我良人巍巍高冈……”有异曲同工之妙。阿甘本曾借鉴语言学理论关于名词句的辨析,说明类似的结构中并无“一个隐含或显明(零度)的系词”,“建构了一种绝对”,而非“描述了一种状况”。套用这位意大利哲人解读《罗马书》的语式,“温顺狗”不是一个加到主词“蓝色神”上的谓词,而是某种于他不可分的东西。也即是说,“蓝色神是温顺狗”,或“蓝色神如温顺狗”这样的判断句,都不啻为过于简化的解读;蓝色神-温顺狗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是一场相遇事件,是超验之“蓝”与内在之“温顺”的相遇,是内在的个体意识(“渴望中的”)与普世的总体意识(“被渴望的”)之相遇:发现渴望中的神就是被渴望的神。蓝色神、温顺狗与被渴望者、渴望者之间的关系并非固化的寓意(alegórico)对应,而是交叉指涉,互相包蕴;词序本身(西班牙文中修饰名词的形容词既可以放在名词前也可置于名词后)造成两个形容词“蓝色”,“温顺”间产生了晕染效果:一位神蓝色温顺狗。神不仅仅是传统的被渴望的对象,狗作为渴望者、追寻者、陪伴者的角色和属性也被让渡给神,神也在追寻,故而“降下”,“温顺”近人(道不远人),令我们变蓝的蓝色神也因渴望满足而“温顺”;同时狗也具备了永恒的特质。

将之拟作黑洞(蓝洞)也因为其中包蕴希梅内斯“光芒之井”的意象:“蓝色的空气和蓝色的太阳,/ 绝对光芒之井/…我的存在向你的深处飞翔/ 燃烧着为了达到/ 高处的深度。/ 我清楚知道自己受造/ 为的是最高的深处”(833) 最高处在最深处。最蓝处。蓝色的太阳即光芒之井。是“我自己的神圣之井”,亦即你曾是的“命运的魔力之井”。而“降下”或“挖掘’或“飞翔”都是达至一种(自我)相遇的完成:表达。希梅内斯在作为《底层动物》后记的未刊手稿中写道:“所谓我的意识就是表达寻找自身词语的渴望”。作为“空气底层的动物”,诗人的使命和任务是找到“propia palabra(自身的,独有的,恰切的词语)”——即表达,而这与创造-生成一位神的使命是二而一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所做的一切,为了藉着诗歌寻找一位可能的神(para encontrar un dios posible por la poesía)。”

十一

“我的诗作是我对宇宙的连续意识。对宇宙的整体意识是神,或者神是对宇宙整体的意识。所以我的神就是我的作品因为我的作品是我的意识。既然我每天都在为创造作品而劳作,我就是每天在为神劳作,我的双手都在为神,我的神,为我的神赋予形式。所以神就是我的形式。”从诗人的自述可以推导出令人眩晕的等式:作品=意识=神=形式=内在的生命=永恒的 美=…… 那被称为意识或神的,既内在又超越(“诗人,音乐家,画家,越内在,就越普世”),既是永恒又是处于变化生成之中:“我的传记:自我再生,我是说,永远重新开始;我的作品:自我变形,我是说,永远处于变化。”希梅内斯的作品最合适的名字是“变形记”,且诗人自称为“变形者”:一位蓝 色-神-温顺-狗。

❶ 谢默思·希尼:《希尼三十年文选》,黄灿然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189页;Seamus Heaney, Finders keepers. Selected Prose 1971-2001, New York: FSG, p. 158.

❷ 米歇尔·帕斯图罗:《色彩列传:蓝色》,陶然译,北京:三联书店,2016年。

❸ Alois M. Hass, Visión en azul. Estudios de mística europea, trad. de Victoria Cirlot y Amador Vega, Barcelona: Siruela, 1999.

❹ Juan Ramón Jiménez, Leyenda (1896-1956), ed. de Antonio Sánchez Romeralo y María Estela Arretche, Madrid: Visor, 2006, pp. 845, 637, 654, 640, 650. 下文如无特别说明,希梅内斯的诗作都引自此版本,不一一出注,只在括号中给出页数。

❺ “蓝色是典型的天堂色彩。它所唤起的最基本的感觉是宁静(即超自然的宁静,不是绿色那种现世的满足。通向这种自然的境界的道路存在于自然之中,我们凡人从现世的黄色走向天堂的蓝色必须通过绿色。)当它几乎成为黑色时,它会发出一种仿佛是非人类所有的悲哀。当它趋向白色时,它对人的感染力就会变弱。在音乐里,淡蓝色是长笛,深蓝色是大提琴,更深的蓝色是雷鸣般的双管巴斯,最深的蓝色是管风琴。”瓦西里·康定斯基:《论艺术里的精神》,吕澎译,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第47-49页。

❻ Juan Ramón Jiménez, Antología poética, ed. de Javier Blasco, Madrid: Cátedra, 1990, p. 198.

❼ Garciela Palau de Nemes, Vida y obra de Juan Ramón Jiménez: la poesía desnuda, Madrid: Gredos, 1974, t. 1, pp. 49-50.

❽ Ibid., p. 183.

❾ Juan Ramón Jiménez, Dios deseado y deseante (Animal de fondo), ed. crítica y fascimilar a cargo de Rocío Bejarano y Joaquín Llansó, Madrid: Akal, 2008, pp.1053-1054.

❿ Juan Ramón Jiménez, Dios deseado y deseante (Animal de fondo), ed. crítica y fascimilar a cargo de Rocío Bejarano y Joaquín Llansó, Madrid: Akal, 2008, p.436.

⓫ Juan Ramón Jiménez, Ideolojía (1897-1957), Metamorfosis, IV, reconstrucción, estudio y notas de Antonio Sánchez Romeralo, Barcelona: Anthropos, 1990, p. 669.

⓬ Antonio Sánchez Romeralo, “Juan Ramón Jiménez en su fondo de aire”, Aurora de Albornoz (ed.), Juan Ramón Jiménez, Madrid: Taurus, 1983, pp. 153-154.

⓭ Juan Ramón Jiménez, Ideolojía (1897-1957), Metamorfosis, IV, reconstrucción, estudio y notas de Antonio Sánchez Romeralo, Barcelona: Anthropos, 1990, p. 748.

⓮ Rafael V. Orden Jiménez, El sistema de la filosofía de Krause. Génesis y desarrollo del Panenteísmo, Madrid: Universidad Pontificia Comillas, 1998, pp. 700-701.

⓯ Ibid., pp. 689-691, 702;并参看A. Runehov, L. Oviedo (eds.), Encyclopedia of Sciences and Religions, p. 1589ss.

⓰ Cfr. Laura Hobgood-Oster, Holy Dogs and Asses: Animals in the Christian Traditions, Chicago, IL: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08.

⓱ Miguel de Unamuno, Poesías, ed. de Manuel Alvar, Madrid: Cátedra, 2009, pp. 208-211.

⓲ Ibid., p. 211.

⓳ Juan Ramón Jiménez, Dios deseado y deseante (Animal de fondo), ed. crítica y fascimilar a cargo de Rocío Bejarano y Joaquín Llansó, Madrid: Akal, 2008, p.506.

⓴ 在一份打印稿上,诗人在“relijiosa(宗教的)”旁边手写“prodijiosa(奇迹的)”,参看Juan Ramón Jiménez, Dios deseado y deseante (Animal de fondo), ed. crítica y fascimilar a cargo de Rocío Bejarano y Joaquín Llansó, Madrid: Akal, 2008, p.6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