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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警小记

2019-10-08王勤

椰城 2019年9期

王勤

我的审判

近日,一则性侵案的报道一时勾起我二十多年前的回忆。

当年一记者下县里采写知青被害情况报告,我作为办案机关的陪同者,有机会接触了知青陈青红杀人一案,于此,我想尽可能真实地再现那调查得来的一幕细节剪辑和推测。

1

“陈青红,女,26岁,广东湛江人,一九六八年上山下乡国营中南农场,……被告人陈青红犯有故意杀人罪,情节轻微,判处有期徒刑二年。……”

下乡那年的陈青红从时光倒流的云雾中走来了。

她浓密的头发后面插着一对羊角辫子,卧蚕眉,圆唇上有一抹绒毛,说话却圆润甘甜。下乡已有一个多月,一直在山上开荒种橡胶。

这晚收工回连队宿舍,脱下工装裤子,她大腿内侧悄然掉下一团圆乎乎东西。同伴惊呼——山蛭……山蚂蟥……血顺着白嫩的大腿往下淌。她见过流血,下乡前在城里中学当红卫兵小头目,参加过文革武斗,有伙伴倒在枪弹血泊中,她没怕过;这回见到吸饱喝鼓她鲜血的恶心东西,连日来的辛劳和委屈一涌而出,她大哭了一场。

连队老职工告诉她,上山干活前往裤腿和胶鞋上抹肥皂可防山蚂蟥。但那时的肥皂凭票供应,洗漱都不够用,到哪去弄?好不容易挨到休息日,为购买一块肥皂,在当地镇上的供销门市部,陈青红偶然认识了供销社青年采购员吴长哥。

2

“……吴长哥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讲究吃喝玩乐,他勾引、拉拢、腐蚀知青陈青红……”

每到休息日,陈青红老爱往吴长哥的住处跑。来回跑一趟就是小采购——肥皂、糕点……而且每次到达吴长哥的小宿舍总会肚子又空又饿。吴长哥的住处里似乎都有她最想吃的东西。

一次陈青红问,上次的粽子还能吃着吗?吴长哥说,你想吃就有。他转身骑车子往一处林子里去,随手摘回十多片粽叶,动手包粽子。

翠绿欲滴的粽叶是需要驯服才能使用的。要用锅煮,泡水过面,再下点食碱,煮透的叶子身段变得柔软,颜色棕黄,叶面光滑净亮,散发着叶香时就可用来包米粽了。泡过糯米,切好用酱油腌过的一块块五花肉,备齐一个粽子一个煮熟的咸鸭蛋黄,这时把两片粽叶卷成漏斗形,往里下料,用麻绳子捆紧,然后下锅,选干柴熬上一夜即成。

为吃上这香喷喷的粽子,陈青红开始留宿吴长哥房间,吴长哥另寻朋友床铺过夜。

第二天,陈青红刚咬过一口馋死她的粽子,吴长哥夺过来说,慢,我先弄一下,不馋死你才怪呢。他把粽子切圈片,下油锅煎成两面金黄,蛋黄肥肉米脂色香俱全,热气腾腾地端到陈青红面前……。

又是一个阴雨天的假期,寒风吹起阴郁的黄昏,陈青红懒洋洋地躲在吴长哥的床上说,今晚我不归队了,我们去抓青蛙好不?坐一边的吴长哥心里发笑,不回更好,猜她想吃他做过的田鸡粥了。陈青红又接着撒娇说,不去罢了,我走。吴长哥不会让她走的,他变魔术般弄到了几只大青蛙。不用多长时间,田鸡粥很快在暖烘烘的炉火中开滚,香粥弥漫,宿舍里热气升腾,寒夜温馨地滑向深处。

吴长哥掌勺尝粥,又送上陈青红的嘴边让她也尝一尝。

寒夜,喝粥的过程把一切都润湿了。

毛发,眼色,鼻息,嘴唇,声调一齐湿润,滋润的身躯困懈、倦怠,在惬意中不可自拔。陈青红喝完粥顺势倒伏到吴长哥的背上,很享受的样子,喃喃道,长哥——你真好。

吴长哥感觉到了升腾的潮动。

她的双乳坚挺地摩挲他的后背,他一把扳过浑身发潮的她,动手解她的衣服。她忽然说,你脱你自己吧,敢脱我,找死啊。一个翻身推开,她闭上了迷离的双眼。他手忙脚乱,轻轻上前抚摸她,她说道,长哥啊——不要,真的不行。

他没有退缩,将她搂得更紧了。她的上衣已敞开,俩人扭着一团,裤子从床上滑下,她又轻叫道,长哥不……要。

这声调越来越微弱,他听着好像只有最后一个字……要……

3

“……在吴长哥的宿舍里,吴长哥企图强奸陈青红,视贞操比生命还重要的陈青红奋起反抗,在无路可逃的情况下,她向吴长哥连砍三刀,将其砍倒后,吴长哥因抢救不及时流血过多死亡……”

1977年的风刚刚吹过萧条的大地,人心的脉动比往年更加急速。陈青红到吴长哥的住处找他的次数明显少了,吴长哥想她想急了,就到陈青红的连队找她,并给她带去好吃的。他问,放假为什么不上他那了?她答,我要参加高考,放假时间复习功课,哪儿都不去。他说,上我那复习,我会照顾好你的。她说,你不要来烦我了,要去我自然会去,不用你来找我。他说,这怎么就烦你了?……

两个月后,发生了陈青红杀死吴长哥一案。

打开此案的案宗,事情经过确如判决书所陈述,但陈青红为什么非要杀吴长哥呢?杀人动因难道说仅仅是吴长哥要强行与之发生性关系?我已无法知道那天在吴长哥的宿舍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陈青红本人,而她早就刑满回归来时的那个城市,难道还有必要去找她吗?

案宗面对有兴趣造访它的人,都一字不差地仍在述说它恒久的记录,貌似铁证般沉默着。我当然对此存疑太多,理由是如果由我来重新审判。我相信我的这些审判推测已接近那些年那些天的事实真相。

4

案宗中的陈青红供述,那天中午她到了吴长哥的房间,他要强行与她发生性关系,她被迫反抗用刀砍了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无路可退,她把贞操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做事太冲动而为之。办案者反问他们之间是否存在恋爱关系,是否曾经发生过性关系,陈青红断然给予否认。

我认为,陈青红看出知青下乡形势有变,考大学、返城机会来了。她开始评估眼下的生活,面对吴长哥的情感和纠缠,她必须找机会了结。也许,那天吴长哥的所谓强行性要求,无意中为她找到了一刀兩断的时机……

5

陈青红描述的反抗强奸一幕,自然死无对证。她的口供成了唯一的证据,她供述道,她进门后,他就冲上来抱住他,她不同意与之发生性关系,他则反锁上门,脱光自己的衣服,她乘机从旁边操起菜刀并警告他。他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抱她,她只好抡刀砍下,一刀,二刀,三刀……

我以为,陈青红真有必要连砍那么多刀吗?如果说仅砍一刀就能制止性侵犯,杀心既起,后面两刀完全是要置对方于死地了。正像她自己事后痛哭辩解道,砍那么多刀是害怕他不死,会起来报复她。

设身处地想想,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地面对恋人,他相信对方真的会拿刀砍下去吗?他冲上去是为了夺刀还是为了强奸?他为什么面对她的举刀警告不以为然?……事实的现场没有说法了?我一时又想到了女方的心狠手辣,不禁毛骨悚然。

6

陈青红供述,她把人砍倒后,很害怕,惊惶失措,躲藏在房子里没敢报警。

我认为,陈青红的害怕之说辩解不值一驳,不难解释,她在故意放任杀死人后果的出现,如不是这样的心态,为什么不及时报警对其抢救,难道说不是为了杀人灭口?

做了

在那辆好不容易开动的破旧三轮摩托车上,贺新强向我夸海口,今天他定让外号叫“鹅头”的嫌疑犯如实招供。

我跟他在一个破案组,专攻最近一起单车盗窃团伙案。听说“鹅头”是团伙的小头目,他第一次被我们传唤到当地派出所听候审查。我上了一回厕所,回到现场时,“鹅头”早被小贺反捆着双手,他哭丧着脸说,凭什么抓他,他没偷单车。

我拿来纸笔作讯问笔录,跟这类老手打交道,心里没指望有多大斩获,相持了很长时间,这家伙死猪不怕开水烫,死扛不招。贺新强火了,上前用力一提“鹅头”反绑的双手,只听见他“哦哟”、“哦哟”的痛苦叫喊。贺新强说,舒服吧——说了我就松你。我这时才看仔细,贺新强是用一条小麻绳,一上一下反扭他的双手向后,绑着两个大拇指而已。我知道这绑法很不简单,表面看不易造成肢体瘀血伤及皮肉神经,实则受刑者吊着双臂酸痛异常。显然这是毒招,有刑讯逼供之嫌。我讨厌这一手,这只能说明办案者无能。我说,你实说,我来给你解了。贺新强说道,他不交代就不给他解,说啊——还有谁是你一伙的?单车都销哪去了?说完,他又上前故意提“鹅头”的双肘,每动一下都是折磨,顿时,他杀猪般嚎叫。我上前给他解开绳子,他一副感激零涕的样子。贺新强冷笑道,再不说,下次审你同样这么舒服。

“鹅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没人偷车咧,谁告我的?我出去打他死!他又狠狠地瞪了贺新强一眼,眼神阴沉。

“鹅头”真的害怕这绑吗?接下来不费吹灰之力他就招了。贺新强得意之下说,山猪也怕沸水,不信他不招。我职业敏感,说,阿强你注意哦,那天这家伙的眼色不对。没想太多,我们开始收网。

招供出的一个团伙成员藏在城郊村子的家中,那天我们三更半夜摸进这村子捉拿他,顺着“鹅头”指认的村边的一间小破瓦房,我刚冲上去用力敲门,黑灯瞎火中门吱呀吱呀乱叫着就开了,好像早有准备,不料还从里边蹿出一条龇牙咧嘴狂吠不止的大狗,吓得我连连后退。他妈的放狗咬人,贺新强刷地就子弹上了膛,我示意不能动枪,借着煤油灯光,从里间颤颤晃晃像幽灵般移动出个人影子——老太婆的声音说,我孙子上山去砍柴了,要抓他就去山上。灯灭,门又吱呀吱呀关上。我问贺新强,她好像知道我们要来抓她的孙子。贺新强答非所问,做贼的都知有这一天。我转而问“鹅头”,他没父母?“鹅头”说,死了。

人没抓着,进而由他带路去另外的屋子收缴脏物五架单车。这次行动差点出不了村子。也不知道从哪一下冒出那么多村民,把我和贺新强团团围住,他们质问我们公安为什么要没收人家买来的单车。我义正辞严说这是赃物,购买者属非法,要没收。有村民说他老百姓不知道这是赃物,敢没收,他跟我們拼了。瞬间,空气变得坚张起来,强行执行可能激化矛盾。我们只得在喝倒彩声中撤退。我疑心重生——好像村民已在等着我们,他们都有所准备……想不明白,我问,阿强,这事有些蹊跷,你不觉吗?贺新强说,有什么好奇怪的,屁大个村子,风吹草动人家就围过来看热闹了。我不同意他的说法,心里想着可能哪里走漏了行动计划……

案子进展令人沮丧,关键时刻贺新强居然没有任何事先信息就调离了公安队伍。他来跟我道别时,气不过,我骂道,没劲——放着公安不做,调去司法局,你怕苦是不呢?还是你爸是人大主任,有权想调哪就去哪?

贺新强似有苦衷说,对不起,事先没给你老搭档打招呼,以后再跟你说。

第二天,我跟其他人重新组成破案组,提审“鹅头”,他一副讨好相问,阿强调走了?我狐疑说,他是让你这么叫的吗?你怎么知道他调走的?告诉你,别想太多,你的事还没完!他点头哈脸地说,我猜的,我都向政府坦白了,我啥时能出去?

阿强调走不到半个月,案子结案出奇地顺利。一天,有个检察院的来找我,这让我吃惊不已。他兜了半个圈子这才说是代表检察院的来跟我谈话,我一听脑子就大了。我说有屁就放。他不客气地让我交代伙同贺新强的违法乱纪行为。我镇静地说,请你说清楚点。他支支吾吾说不出啥,半天后转身子走了。

可是我心里一直不踏实。不出一个星期,传贺新强被逮捕。我隐约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赶去看守所看人绝对不行,只好上他家——其父私建城郊的别墅。刚要叫门,一邻居悄声说,父子俩人都进去了。啥叫都进去了?我装不懂,他咣地关了门。

这时正巧赶上上世纪80年代的那次“严打”运动,一遍又一遍打击之声势铺天盖地。“鹅头”一案结案要移送检察院,那是我最后一次提审他,这次他的目光好像更多的是绝望情绪,提审完后他突然说,我如果再坦白一个重大问题,你们是不是就不提请逮捕我?我说,我不能保证答应你,但你的从轻情节肯定又多了一条。他哈哈苦笑,仰天大叫道,还在骗我,我还不够坦白吗?不过,事到如今,我不想把这个秘密带走。告诉你们,阿强被我拉过来了……

阿强确实被他拉过去了?“鹅头”说得有鼻有眼不像是在编造栽赃,不然,怎么会走到被逮捕的地步。我问,是你举报他的?他得意地答,哼,何止举报——我设圈子让他钻,他这种人不钻才怪。我倒吸一口冷气说道,你恨他?没想到你还能跟我们玩这一手!他冷笑道,我认输在你们手上,可他也进来陪我坐监,一对一,不算亏,嘻嘻……我说,看来不应叫你作“鹅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