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记
2019-10-08
母亲说,老家的杏花开了。
这电话,恰到好处。而电话这头的我,正困在陕北的沉默里。这里,光秃秃的,一脸的土黄色,草木不醒,飞鸟不鸣。此时,需要一支故园的杏花,解除乡愁,恰好在老家,有一些。也许是一支,也许是满园。
其实,对于乡愁,我们也理解不透。
古人的乡愁,有实指,在某个地方,承载着一个文人一辈子的诗句,而我辈的乡愁,却是泛化的,已无寸瓦之地,来供养乡愁的草木。
在文字里,怀念的无非是丢失的传统。它们,是蓝砖灰瓦,是节气里的庄稼,是一些贩卖春天的诗句。
多想躲在纸上,把玩陆游的格调:“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春雨尚在,杏花的风俗,已看不见了。
第一次读到杏花,是在《山海经》里:灵山之下,其木多杏。这灵山,一下子让我想起了《西游记》里那个佛境,一行人,一路向西,无非是去灵山取得真经,没想到这灵山,那么早就有了杏花。
在春天,故园的神庙里,那树杏花是否耀了眼?那些红布,应该满树了!
这棵树,本无事。突然某一天,风一样掠过平原,居然成了神树,十里八村的妇女,带着虔诚而来。我守着神树,居然不知道它因何而红袍加身?
小时候,逞能的因素多一点,一群小伙伴,对着神树就是一泡尿,吓得大人赶紧跪下赎罪。
母亲说,“快跪下,神会罚你头疼!”
不知道是心理因素,还是神发了怒,居然觉得头有点疼了。后来,想想,还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就这样,这一棵杏花,绑架过我的童年。在童年里,我时常面对杏花,读风,品雨。
后来,在朱自清先生那里,读到他的美文《春》,便觉得他的文字一团锦绣。却感觉草、花和雨都修辞太多,损伤了文字的安静。
虽然不喜欢那满眼的绿,和一树的热闹,但我仍喜欢他文中引用南朝志南和尚的“沾衣不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多好的诗啊。温润的风,含羞的雨,人也是醉了。
我喜欢,在春天,不出现大片的春语,而有一支怒放的红杏,足够了!有杏花,就有酒旗,《红楼梦》里说“杏帘在望”,说的就是酒家啊。品一杯酒,赏一眼杏花,也是一件雅事。
在故乡,一棵红杏的下面,尚有分歧。
女孩,为了所谓的自由而出走。
父母,却苦苦地等待她的归来。
这老掉牙的套路,却一直嘲笑着故园,也许,退一步,家庭就盘活了。
三年以后,红杏仍怒放,心里的仇,再也不见了。女孩,抱着母亲,身后是可爱的孩子。
那些年,一个人,在杏树上,偷偷地刻上:“晓优,我爱你。”这憋在肚子里的话,只有杏树知晓。
多年以后,回乡看到当初幼稚的笔法,居然笑出声来。
古人有“嫁杏无期”的说法,这是一个对爱情饥渴的人,或许男女之事,永远都是生活的重心所在,《金瓶梅》里潘金莲和西门庆曾以李杏嬉悦性事,看起来,永远关注精神是虚无的,在乡村,肉体先行。
这些,都不是故乡的主题。
我知道,在南方,此时有一些诗句统治着春天。“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而在北国,我的故乡,麦黄杏已熟,填饱了孩子的嘴。
也许,此时,再也没人想起杏花。
但是我想,如果我能在宋朝,一定会闻到杏花的味道。
时下,油菜花海,占了上风。我故乡的杏花,似乎无人问津。
一些人,进山去看杏花。
我暗笑,只要我闭上眼,我就知道,故乡的杏花,开了多少。
也许,我东厢房窗下的杏花,已然團在一起,就等风吹。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诗“杏花冷露团香雪”,多么风雅的杏花啊!
绿了芭蕉,是他人的事。而熟了的杏子,才是我的事。
一篮肥杏,是乡愁的终结。只是,杏不能多吃,民间说:“桃饱人,杏伤人。”不宜多吃,是否应该找个中医调解一下。古人称中药为杏林中人,这说的是道医董奉,这人医术高明,和华佗、张仲景称为“建安三神医”。
这人看病,不收钱,但有个规矩,病好后必须为他种棵杏树,所以他居住的地方一片杏林,此后便有了“杏林中人”的说法。
好久不见故乡,甚是想念杏花。
如今,远走他地,离泥土越来越远。看一支杏花,需进山。进山后,杏花看似开了,却与我再无瓜葛。
在纸上,再也找不到,一片安放灵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