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树下的老屋
2019-10-08燕茈
文/燕茈
我的故乡是一个小山村,虽然有点偏僻,可她有一个诗一样的名字——花树下。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叫花树下,问过许多老人,都说不知道,一直都是这么叫的。直到我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午后的山上有一棵开花的树,树干很粗,枝丫缠缠绕绕、密密匝匝。粉红色的花盛放,没有叶子,多大的风都不会吹落一片花瓣。粉花会害羞,开花的时候不让人看见,人们只听见过花开的声音,在八月十五的夜里,像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的,第二天就全部开了,一直开到年三十晚,再噼里啪啦全部花落。有一年中秋,有个年轻人好奇,半夜偷偷跑到后山去窥探花开的样子,结果“啪”的一声,年轻人吓晕了。此后,再也没有人见过那棵开花的树。——这个故事让住在花树下的我对那树粉花充满了想象与向往,我想这一定是天底下最有个性的树了。
花树下有个老屋,我在那儿度过了难忘的童年岁月。老屋依山而居,傍水而建。门墙特别厚,红漆斑驳的厚重木门,轻轻一推,吱呀吱呀作响。门前有两根大大的石柱,门墩、阶梯和墙一样都是整块整块的麻石。共二井三进六开,抬梁与穿斗混合式梁架结构,首进脊梁上全都刻龙画凤,色彩艳丽。
我最喜欢的是老屋墙上的画,有硕大的南瓜,有枝繁叶茂的藤蔓,还有闪着金色光芒的毛主席的画像。下厅两边有两条小巷,通往其他的房间。巷门口上方用墨水各画一颗心,在心里面有个字——“公”和“忠”。这便是我人生中认识最早的两个字,是那时候已经上学的邻居家的哥哥姐姐们教我的。
这个老屋是新花树下的老屋,不到十米处还有个老花树下,那个老屋和这个老屋是一样的格局,一样的建筑材料,一样的色彩艳丽。听说当时老屋的主人在老花树下住,觉得新花树下这块地依山傍水,坐北向南,风水挺好的,就再盖一栋房子。有人问:“盖那么多房子,给谁住啊?哪里来那么多人。”老屋主人说:“没人,盖了看看也好。”结果人丁就不旺了,乡下的话来说就是“没开到好口”,应验了。大人们就趁机教导我们,不要乱说话,老天听得见的。顺便举例某村谁家的媳妇是个好人,很热心,经常赞美别人家的孩子,结果自己生下的孩子全村最好看……到如今,我对这种教育方式居然是赞同的,相信天上有神明,我们就会心存畏惧,会多一点慈悲,多一份善意。
刚刚读书念字的时候,很喜欢读写在两所老屋墙上的字:“我们的权利是谁给的?是无产阶级给的。”“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念念不忘无产阶级……”这个时候,父辈们听见就会很开心,“花钱读书还是值得的,识得几个‘狗字圈’”。于是每天像唱歌一样,把新老花树下墙上的字唱一遍,虽然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新花树下的老屋有我家人的安身之所,房间是父亲跟叔伯借的,位于中厅一侧,无窗,很窄,木门,常年不见光。母亲曾说,她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个有窗的房间。有一年,有个路人从梨园村来往村里修水库,途中风雨交加,就在老屋屋檐下躲雨。看见有个老人在厨房换电灯泡就主动帮她换,结果被电死了。这个意外让人叹惋的同时也给老屋显得有些阴森森,母亲住在漆黑的屋里有些害怕。
但是小孩子并不怕,每次玩捉迷藏,男孩子还躲到棺材里去,这引来大人一阵惊恐与责骂。老屋侧门上方放着许多棺材,是给老人准备的“长生”。村里人把棺材叫“长生”,我们觉得这个名字真有意思,明明就是死了才用的东西,还怎么长生啊?
小时候倒也吓过一回,晚饭后出来晒谷场纳凉,结果看到门角落躺着一个人,吓得飞奔回去。父母一起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一个“补锅”的“走江湖”累了,没地方去,就在老屋这样将就一宿。父亲从家里端了些饭,倒了茶送给那人,那人连声道谢。这一幕,每每回忆起来,都很感动。后来老屋没人住了,也经常会有流浪的人坐在门墩上歇脚,甚至住一宿。对于这些风餐露宿的人来说,老屋就是个避风港。
上厅的阁楼住着一位老爷爷,他曾是个军人,上过战场,经历过枪林弹雨,身上留下了战争的印记。因为腿受过伤的缘故,他走路很慢很慢,一点一点地挪。他是位非常喜欢喝酒的老人,从5 岁起我就经常帮他买酒。每当傍晚时分,他就会坐在门墩上喊我,让我过去拿一个空瓶子,去小店打酒。很多人都说,我最听他的话。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真的把他当成我的亲爷爷。后来,我每次给他买酒的时候,他都会赏我一毛钱。当然,对我来说,最大的诱惑是他的战争故事。我常常缠着他给我讲,每次他都会同意,讲得神采飞扬,让我有种身临其境的惊诧和感叹。他说还好子弹打在腿上,如果打在身上就要掉脑袋了。我纠正他,“打在脑袋上才会掉脑袋,打在身上脑袋不会掉下来的”。他笑我傻。
后来老爷爷生病了,很少出门,家人也不让他喝酒了。但是,老爷爷有时还会让我偷偷去买。我成了个小特务,每天定时到他房间里拿空瓶子,帮他“瞒天过海”。我那时还不知道喝酒对他身体不好,只是觉得老爷爷好可怜,不能走路,也不能喝酒。假如父亲将我关在房间里,不给我吃饭,那我该多么伤心呢?老爷爷生病的那些日子,我感到落寞,再也没有听到他讲的故事了。我只好和小伙伴玩,我们在几个大厅里追逐嬉闹,玩得不亦乐乎。老爷爷休息静养,或许是被我们的喊闹声扰得忍无可忍了,他将我叫到床前,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通。我一直觉得他是最疼我的,那么多人喧哗,他却偏骂我一个人,我对老爷爷徒增了许多戒备与不满。后来,无论他再怎么呼唤我,我都没有再理他,没有再帮他买酒。几个月后,父母问我怎么不去看望老爷爷,我沉默不语。再后来,我上学了,渐渐地就淡忘了他。
不久,父母催我去看看老爷爷,说他时日不多了。我战战兢兢地站在他床前,只见他呼吸很艰难,嘴巴一张一合。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眼泪溢满了我的眼眶。我犹豫了很久,轻声问:“爷爷要不要喝酒,我去买酒。”爷爷慈祥地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发,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老爷爷走了,他这样无声无息地向我宣告一个生命的谢幕,童年里那种难以言表的空旷和孤独让我有了对生命更深的感触。
工作后,我偶尔回老屋看看,多年的风霜雨雪在摧毁着老屋。犹如繁花落尽的冬残,那白色的泥墙坍塌的坍塌,破碎的破碎。刻着精致花纹的木梁也已经残破不堪。记忆里的老屋像个迟暮的老人,斑驳如砾沙,一点一点地老去。我知道那花树下的老屋终将和老爷爷一样,默默无声地走向生命的尽头。可是,我还在期望着,老屋啊,你会挺过这一年又一年。只是不知道你是否载得动这许多的岁月和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