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赠一枝“夏”
2019-10-07百草霜
百草霜
一
初二,学校里开始流行叠纸花。
小卖部里的彩纸被女孩儿们一抢而光,各班的班主任狠批了学生一顿,却让大家的热情愈发高涨。我也不大赞同这种行为,叠纸花送给男生,好像在咒人。
“别乱说,温韶,礼轻情意重。”前桌说,她的手指正一刻不停地叠着纸花,“等你有喜欢的人就知道了。”她转头就找人请教纸玫瑰的叠法,红纸翻飞,好像她心头的粉红泡泡。
想起班主任训人的模样,我觉得自己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知道“礼轻情意重”的含义了。接下来的一堂课上,班主任撕碎了四叠彩纸,教育了6个学生,这6个学生有的学习成绩下降,有的上课分神,有的黑板报画得潦草不堪……最后,他一拍讲台:“让温韶和沈凡一起……不,和沈莞一起画黑板报吧!”
沈莞扭头一笑,算是跟我打了个招呼。傍晚,班主任布置了这期黑板报的主题:中秋月。我跟沈莞交流之后,决定这期黑板报的内容以诗词为主。
“我哥还等着我呢,走啦!”沈莞一挥手,雀跃地飞奔出门。伫立在落日余晖中的,是沈莞的哥哥沈凡,他们兄妹俩自小就学习美术。
二
我与沈凡熟识,是在音乐课上。
我們利用这节课来画黑板报,因为沈莞请病假,他便顶替上来。
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沈凡打草稿,我便递橡皮;我个子矮,够不到黑板上方,沈凡便搬来自己的椅子;我自言自语“思君如满月”,沈凡便接“夜夜减清辉”……
当他在犹豫月亮的颜色该用黄色还是白色时,我指向浅蓝色颜料桶。
“有种颜色叫月白。”我解释道,“古人觉得月光是淡蓝色的。”
“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沈凡毫不犹豫地用画笔蘸了蘸浅蓝色颜料,边涂边朝我笑,眉眼弯弯,“你的知识好丰富!”
“偶然看来的而已。”我小声说,“班主任会允许我们画蓝色的月亮吗?”
“没关系,班主任如果问起,你就说颜色是我上的。”沈凡握笔的手一顿,“这样多美啊!”
沈凡退后端详黑板,上面五彩斑斓,一轮圆月却分外静谧。他还特意画出渐变的效果,蓝色由浅及深,晕染出柔和的光圈。
“比亮黄色好看多了!”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接着,我们的声音被下课铃声淹没,下课铃声又被喧哗的人声给淹没。同学们纷纷走进教室,班主任也跟着走进来,问我们月亮怎么不是黄色或白色的。我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沈凡无奈地笑笑。
这天放学后,我去买了一叠彩纸,藏在抽屉里,是月白色的。
三
下一期黑板报,是我和沈莞搭档。
沈莞画得快,落笔精准利落,涂完色就跳下课桌,跟我闲聊。
“批评月亮不该是蓝色,班主任真没想象力。”沈莞主动聊起这个话题。
我推推眼镜,想要表示赞同,最终却只说:“帮我拿一下我抽屉里的资料吧。”她翻找了很久,才把资料拿过来,像是对我的胆怯不大满意似的。
后来几个月,黑板报都是我们一起完成的。聊天时,她会刻意回避关于学校和班主任的话题。怎么会这样呢?我苦涩地想,可能她跟大家一样,都以为我一心只读圣贤书吧!因为这种刻板印象,我连叠纸花都要躲躲藏藏。
可能,我和沈凡不会再有交集。纸花我只叠了几朵,它们都蜷缩在抽屉的角落里,我之前真是太冲动了。
初三,我们班换了班主任,她按我们的身高重新排了一次座位,我的前桌成了沈莞。她欢腾得像一只云雀,笑嘻嘻地向我招手。
沈凡下课后来找沈莞,淡淡地跟我打招呼,我们终究有些疏远了。不过,看到他那带笑的眼睛,我抽屉里的纸花又恢复了生机。
四
那天,沈凡站在我旁边,跟沈莞聊天,我不经意地问:“你们想考哪所高中?”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一中吧!”
那也是我想去的重点高中,我们三个击掌,立下约定一起考上一中。
我以此鞭策自己,做完一本又一本练习册,脑中不断浮现出一幅画面:我们肩并肩站在一中大门前,望着蓝天,构思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我的月白色纸花已经叠了两罐子,再多叠点儿,我就送出这份礼物。什么时候送呢?我不知道,但那一定是很有仪式感的一刻。是中考结束那天?是高中开学那天?还是高考结束那天?反正绝不能草率。
我不禁为自己矫情的设想发笑,“少女情怀总是诗”,可我没想到,这首“诗”才写到初三下学期就戛然而止。
五
“为什么你们毕业要走?”我问。
沈莞哭红了眼睛,低垂着头不说话,直到回家之后我仍不清楚事情的原委。
我把房门反锁,没有开灯,桌上摆着两罐半纸花。窗帘外是一轮圆月,圆月不是淡蓝色,而是刺眼的黄。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我没想到,这月白会这么快被撕碎,毫无预兆。我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还以为我们能在一中度过三年。可能是沈莞搞错了,她之前说得信誓旦旦,怎么就反悔了呢?
这时,客厅里的座机“丁零零”地响起。我接起来,听筒那头传来沈凡的声音。
“我们的父母因为工作原因要调走……”他轻声解释。
“能不走吗?”我怀抱一线希望问。
“对不起,温韶……我们没办法跟你去一中了。”沉默良久之后,他说。
我握着听筒,也不知道眼泪是什么时候流下来的。“没关系,你看天上的月亮。”我强忍着伤心,“虽然不在同一个地方,我们以后还可以千里共婵娟……”
六
中考结束。
“考完了!”这次,我们三个如释重负地说。
这也意味着,沈凡和沈莞很快就要走了。蝉嘈杂地闹着,头顶是盛夏繁茂的绿叶,我们相对无言。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走出校门,交换礼物,我深深地看了一眼沈凡,欲言又止。
“你们要好好的。”最后,我有些哽咽地说。
沈莞露出笑容,声音如云雀般,沈凡给了我一个拥抱,接着沈莞也扑上来。
回家路上,我拆开礼物,是他们两人一起创作的一幅水彩画:一根长枝上簇拥着月白色的花朵,花朵上方有一行小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夏”。
等等,我凑近看了看,那花朵好像是纸做的!
我的脑中“嗡”的一声响,脸上滚烫——原来,沈莞在帮我取抽屉中的资料时,就发现了抽屉角落里的纸花!
我不禁想,沈凡打开我送他的那个大包裹时会有什么表情呢?
那里面没有纸花,只有一艘小船模型和一封厚厚的信。小船高高扬起的白帆上,我写下一段诗: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
明日又隔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