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锅肉
2019-10-07张晓风
张晓风
云很淡,风很轻,一阵香息拂面吹来。
什么香?身为都市人,大概很难闻到什么花香吧?我闻到的是肉香。假日无事,虽有一身稿债,却也练就了“债多不愁”的本事。所以心中颇有余闲,可以静静欣赏不花钱的阳光和肉香。秋天的阳光像餍食后的花豹,冷冷地坐着。寡欲的阳光啊,不打算攫获,不打算掠食,那安静的沉稳如修行者的阳光。
我竟不知道肉香原来也可以如此飘逸清鲜的,想来,是某家邻居在清炖肉汤吧?红烧肉浓郁厚腴,是重浊派。这肉汤却如隔岸黍稷初熟,近乎植物,是清新派。仔细闻,还加了葱姜,是古人说的辛暖的气味。
如果这肉汤是我自己煮的,恐怕心情就没这么好了,我会紧张兮兮地调好闹钟,唯恐过时。现在,由于事不关己,我什么都不用管,只管欣赏那好闻的味道。
我甚至慢慢揣想,是猪肉吗?嗯,好像是。是哪一块呢?也许是一整块腿肉吧?那主人不知是何方人士,如果是四川人,这块肉说不定等下便捞出来再炒一道回锅肉;如果是闽南人,便切片作白切肉蘸酱油吃;如果是浙江人,便加上咸肉竹笋煮个“腌笃鲜”。
不知怎么回事,我简直和那锅肉汤对起话来,一锅肉里其实也有好多故事的。都市生活,邻居难得交谈一言半语,但肉香例外,它算是合法地闯入,你却可以因而享受别人送上门来的隐私。可是,且慢,事情有了变化,刚才明明是清炖,现在却忽然多了酱油和五香的气味。
红烧肉的气味十分霸道,想不闻都不行,如此闻了一阵,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呀!糟了,那肉开始焦了,其实初焦的味道不算难闻,甚至带些烟熏火燎的人间气息,据说人类就是在森林大火之后才发现烤猪烧羊的美味。直到今天,微焦的锅巴对我仍是诱惑,此外一切微焦,如葱油饼如西点所带的那一点黄脆都香酥怡人,但这“焦”亦如感情,一过头便粉身碎骨,焦土一片。
愈来愈焦苦了,那锅肉。那主人去了哪里?是去接电话或不慎睡着了?或者,更糟,他竟出门去了?
接下来的问题更大了,这已经不是好闻难闻的问题了,我开始担心火灾,但现在就去打119请求救火,是不是也小题大做了点?
焦味渐渐稳住,看来那锅肉是完了,但不致失火也就算是大幸了。我觉得累,怔怔出神,事情怎么会这样呢?这么好的早晨,这么好的肉汤,最后怎么会落得个如此这般的下场呢?
然而,人間万事又有什么事不循着这悲哀的轨迹在进行?阿房宫付之一炬,张爱玲瘗死客途,有理想的壮年政治家霸住宝座以后便成了昏庸老聩的独夫。曾经刻苦打拼的社会忽焉发疯,成了贪婪之岛。
啊!我在干什么?只不过一个秋日的早晨,只不过是不知哪一家的厨房肉焦事件,我难道打算因而悟道不成?